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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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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常言江湖不过刀光剑影携烈酒,醉卧街巷观灯马迷离。挥刀斩奸邪,不求千人叩拜万人敬仰,亦无心追名逐利,只求一隅存清安,愿万事随心而为,问心无愧。
只见当街横空飞来三张木桌,狠砸在街巷正中,堪堪将一平民打扮的中年男子压在之下,循兵刃相接声去,才瞧见酒肆二层被刀气所震碎的木栏。
一位青年手持横刀正与旁的修士僵持不下,剑眉怒蹙道:“老子亲眼所见他顺走了那姑娘的荷包,什么狗屁不分青红皂白就与人大动干戈,我看你这道士瞎了眼!不惩恶也罢,眼下竟与我争是非去护那贼!我怎不知这青天白日,还能犯夜盲?”
此言一出叫那修士面色好不难看,磕巴半晌道:“纵他行错在先,侠士亦无需出手伤人,且眼下情况未明,又如何冤枉好人?”
青年转腕将横刀一挑,那修士手中长剑当即便震脱了手,直插在巷中横七竖八的木桌上,接着向那桌下的中年男子道:“手足健全却偏要做那梁上君子,坦白从宽此理可明白?若拒不认罪,今日便斩了你这双脏手!”
中年男子闻言哪敢再辩半句,先前一柄长剑嵌入桌案险些叫他吓散了魂,眼下便忙不迭掏出荷包,颤巍巍的捧过头顶,恨不能将头与脖子一并缩之入腹,保全小命。
韩奕给了修士一眼“我就说吧”的眼神,飞身跃下取回荷包与长剑,这才回身跃上楼阁间将各物归原主。
他生得俊,剑眉之下一双似载笑意,黑白分明的眼。横刀使得算是炉火纯青,惹得姑娘攥着荷包频频侧眸望来。
街巷狼藉一片,韩奕听闻一旁修士口吐废话,赏去一记白眼,甩下几锭银钱便溜之大吉。
惩恶扬善行江湖本是韩奕自幼便向往的,一路听闻家姐吹些不着边的牛皮,一面又念倘若日后亦如江湖大侠一般声名震四方,那是再好不过。只是路子走得有些歪,除了一套刀法行云流水,持着一颗此生只愿向正的心,成了个专揭官府榜文的游侠。
毕竟钱嘛…才是行走江湖的立身之本。饿着肚子提不动刀,行侠仗义可不就成了狗屁么。
韩奕一路吊儿郎当,东家铺子打听近日传闻,西边有人骂街也要探头掺合掺合,最后顺了两只珠钗要赠予韩愫仟——韩奕家姐。
可方才一遭仍让韩奕心下揣着一口无处撒的火气,心道何门何派的道士,空有一张嘴,讲些狗屁不通的道理,什么世道竟要让惩恶之人吃瘪,成日诵经念及天下苍生,大义为先,本事全凭一张嘴,好赖都归他说了算?哪来的歪理。
而不巧街巷尾见着一身朴旧道袍的道士,正将拂尘搭于臂弯之上,发冠高束,偏将一身几乎褪色的道袍穿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味。
韩奕哪会放过这送上门的沙包,三两步行至道士身后不远处,将双手枕于脑后,故意高声挖苦:“如今道门怎净是些睁瞎眼道士,没本事除妖邪,光在街上晃荡。”
“?”
道士将他的明嘲暗讽听了个全,蹙眉略有不解,正循声回首欲寻人在何处,可这一回头才叫韩奕尴尬得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个狗啃泥。
定睛瞧去,那道士正是韩奕口中所言“睁眼瞎”。
眼无半点墨色,仅有一双灰朦无光的眸,正蹙眉回首将不悦写了满脸,却因双目失明又显出些茫然。
韩奕全无道歉之意,心说出门没看天,烂事缠身,唯遇不见闭眼捡钱的好事。他打量这似是目盲的道士半晌,发觉后者确实是瞎,这才带着些许尴尬与庆幸,扯呼!
幸亏真瞎,可千万别瞧见我长什么模样。他如是想,却不知方才一双无神的眸,此刻正紧盯着他狼狈的身影。
周清倒没将韩奕此话放往心里去,只是想不明白,方才掐指一算,今日恐与人起口舌之争。掐卦的手还未放下便听闻身后有人阴阳怪气,险些没反手一拂尘抽去。
待韩奕行远,周清才将拂尘重新挽入臂弯,未行几步路便遇到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而那乞丐入正倚墙打盹,一只豁口的破碗里干净得堪比铜镜。
他将囊中半吊钱掷于乞丐的碗里,一阵铜钱叮当响惊得乞丐当即坐起了身,目不转睛盯着这位出手阔绰的道士,半晌回神才连连道谢。
周清仍装着他的瞎,摇着拂尘头也不回,留给乞丐一个高冷的后脑勺。
下一刻他却脚步一滞,神色古怪的在原地驻足半晌,叹口气将拂尘塞入衣后领中思索要不问那乞丐再借钱回来吃个饭,又觉得做人还是要面子,只好寻官榜揭文糊口去。
周清初入沧洲人生地不熟,游了几日街才将这城里外摸了个大概。好在常驻居民友善,又念及他目盲不便,多有照顾。周清虽一面心有愧疚的受人好意,又多少有些享受这般待遇。
至少过往于观中是没有这般待遇的,少时偷懒为所欲为尚有家师维护,再后来师父身陨,这般待遇便再也没有了。
兜转半晌,周清寻回客栈,一进门便一改先前模样,将那仙风道骨的气质散得一干二净,拂尘便被随意搁置于塌间,倘若此物有灵化人形,发型定是糟透的鸡窝。
傍晚时,他在官榜前打量半晌才于众多榜文中寻了份高酬单,正欲揭榜却眼睁看着被另人捷步登先。他回首只一瞥,便认出此人正是下午于街巷中阴阳怪气的韩奕。
而周清将老旧的道袍换为一身玄衣,取下繁琐的道冠,青丝束得干练,褪去术法所扮的盲眼。
韩奕自是无法一眼认出这人群来往匆匆的街巷中数十个背影里的其中之一。只在周清回首的一瞬,觉得此人相当面生,至少于他记忆里,这纵横数十道的大街小巷当中寻不出这样一副清冷,甚至说得上的有那么些狠戾的眼。
下一刻韩奕撇开视线,极其敷衍留下句:“各凭本事,兄台莫怪!”
周清满眼的不悦只好赠予韩奕万分欠锤的后脑壳。
韩奕揭过榜文直奔韩府,心心念念要将两支珠钗给姐姐。他倒不缺官榜任务那些钱,说到底还是所谓惩恶扬善的江湖梦在作祟,全然没料想这伸手将榜文一揭,便抢走了周清的饭钱。
周清行至沧洲并非游历,此城观似繁盛太平,却常有巫邪所行的痕迹。这才受师叔派遣暗里访探此城。
道门声名播散甚广,引来的修行之人亦是不在少数,却又非各行各路。大到名门宗派,小至各地道观,皆由清微庭一手录册统管,散至各城立有分阁,至此才不至于什么三教九流都自称门派。
周清本也不是什么心系天下苍生之人,巫教交予何处分阁处置都无妨。可偏于八年前一场宗门浩劫致使家师身陨,作为其师门下独一的传承人,便理所应当的接替其师崔怀玉位列第的七的宗师之位。七位宗师便为清微庭最高权力执掌人。
此城的分阁相较北上之地天陌城的清微庭可谓是天高皇帝远,不相干的修士于此更是知之甚少,周清当即大手一挥,将宗主印押去当铺换了一把碎银,当铺伙计捧着一方长老印老半天没合上嘴,虽不识此物为何,但猜想定然是价值不菲。
“一月之内来赎,莫向旁人提及。”周清是赌这偏远的沧州无人识得这块印,言罢便拎着小包碎银解决温饱问题去了。
可叫他未曾料到的是,韩奕这兔崽子一连数日揭榜都抢在他之前,只好暗里蹲点,越是瞧见韩奕这张脸,越是恨不得手持砖瓦给他来这么两下。
直到这日才叫人不得不感叹,古人所云冤家路窄不是全无道理的。
官榜常年张贴的都是些当地官府或是寻常百姓家的委托以及各类告示,往日鲜少有人聚集于此,而今日却叫人把官榜围堵得水泄不通。
榜上全被同样内容的榜文张贴覆盖,其上所言:
近日城周居民常在夜间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音,今日少了鸡鸭,明日又丢了猪或是死了看门狗,上报官府,官府却推辞清微庭,清微庭虽接报,却是未曾受理给予回应,于是受害群众便集体求个说法。
若是盗贼也罢,可偷鸡摸狗又哪犯得着装神弄鬼?倘若真是野鬼行恶,恐有一日危及人命,才有今日这出。
周清端得是一身仙风道骨,询问榜前民众,才艰辛的将此事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而此时韩奕正叼着马厩拽来的一根枯草,抱着他的刀蹲在不远处的房檐上,将此景看得一清二楚。可他历来见不得那些个道士以清高自持的模样,心下讽刺这城中生面孔的瞎眼道士竟也有此闲心。
子时将至,韩奕伏于夜幕中却未见榜文所言的鬼怪作乱,倒是惦起傍晚吃的两碗饭,开始肚子咕咕叫,索性掏出怀里踹的饼坐在树上啃起来。
而不远处倏地传来兵刃相接声,一阵金光乍现便没了动静。韩奕这才绷紧一根弦,悄悄往光亮暗淡下去的地方靠近,半晌才听见语调清冷的男子质问:“何方妖邪作祟?”
“要杀便杀!”那被捕之人硬气得很:“老子是什么人跟你没关系,不过我劝你最好莫要多管我们教主的闲事,当心日后惹祸上身。”
将罪魁祸首捉拿于手的正是周清,他道:“你这一条贱命于我而言,确是无甚意义,死到临头嘴硬,我便当你是想求个体面。偷鸡摸狗事小,日后若想危及沧洲百姓,劝你带话给那不入流的教主——妄想!”
“呸!沧洲被教主收入囊中不过是时间问题,莫说今日有个你,纵是日后再有一百个你这样的臭道士,教主一样是必将此城拿下!”那男子正欲说下一句,却被不远处闪来的身影,携着横刀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再没了后话。
韩奕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待他再侧身看去,却瞧见一副似曾相识的面孔。当即大惊,这他娘的不就是那个被自己抢过榜文的生面孔么,怎么打扮和那瞎眼道士差不多,眼睛也不瞎了?
他盯着周清被溅了血芯的半张脸,仍是那副清冷模样,眉目间多了一些始料未及的疑惑,而眼却不似第一次所见那般灰蒙暗淡,反而衬出一股亦正亦邪的味来。
直到周清蹙眉开始摆出一副臭脸,他才忽地反应过来自己失礼,有些尴尬的想缓解一下气氛,却脑子短路,脱口而出:“道长,你还有个瞎眼的孪生兄弟吗?”韩奕话说出口的一瞬便后悔了,这听起来可不明晃晃地骂人么,明眼人也该看得出这分明就是同一人。
周清听见这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强忍着握拳招呼到韩奕脸上的念头骂道:“你是不是有病?”
韩奕被噎了一下,也没好再接话,二人间的气氛便冷了下去。
但周清没打算走,半晌瞥了韩奕一眼:“你把人杀了,打草惊蛇,下回再有此事,又当如何?再杀一次?”
“那便来一次杀一次。”韩奕神色颇为认真地回答他,再垂首看着横刀上的斑驳血迹。
周清登时觉得与韩奕无法沟通,却还是开口道:“斩草要除根。”
而韩奕听完剑眉一挑:“不然依道长高见,放他回去传话?你可别是跟他们串通一伙的吧?”
韩奕又哪里是怕贼人串通,单纯是为瞧这夜里捕贼之人是何方蹦来的大侠,顺道结个友,指不定志同道合,将来还能一同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可他又按不住这该死的胜负欲,想着出场要帅。
眼下出场帅了,顺道也把周清的打算给搅黄了。
……至少搅得不算太黄。
“你是真有病,且无药可医。”周清说罢将剑归入鞘中,正欲转身将烂摊子摆给韩奕,心想真是别再遇见这种憨批了,却被韩奕闪身上前拦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