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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打生下来,我的右脸上就有一块青斑,上面延伸到额头的发线,下面覆盖了右眼和右脸颊的一大半,就像唱戏的丑角涂了个花脸一般;只不过台上的小丑惹人发笑,而台下的,――说不好,看习惯了,也就最多在心里憋一口气罢了。
      其实,谁身上不长块胎记呢,只不过我的这块胎记恰好长在了脸上;更何况,我又不是一个女子,要担忧面容不堪而嫁不出去,或者又会像细女一样,会因为在鸭子屁股似的发辫上缠了根嫩嫩黄的绒绳,就给人家半天的好脸色看。我是个男人,或者说,迟早有一天会挣出一个像哥那样鼾声如牛的男人,到时别人也会在我身边缩着脖,扭着腰,笼着手给我点烟,跟我拉扯些田啊,地啊,庄稼啊,铁路啊,运输啊之类的近乎;而我就会不紧不慢的捻起一小撮烟丝,要是来人中我的意,就用光洁的好脸对着他,要是他絮絮叨叨纠缠不清,就露那面青脸给他。也许我还能当个村长,那时我也绝不正面脸对着人;只要看我用哪边脸瞅人,就能裁判张家的婆媳纠纷,或者决定该不该在王家和李家的地之间立一块界牌,或者村头的我的隧道今天能不能放车,放几趟车。
      说起村头的那条隧道,据姆妈说,是和我一块生的。当汗水津津的姆妈捧过那一团晶莹透明的小红肉,看见那皱巴巴的小脸蛋上隐隐透出一抹碧玉似的乌青时,姆妈轻轻的叹了口气;随着村头忽然响起了一声劈山凿岭的呜啸,我爆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我从不爱和其他小孩玩,我知道他们怕我的很。和他们打起仗来,我只要掐住他们的瘦脖儿,凶起脸,朝他们死瞪上一阵,他们喑呜叱咤的脸就会立刻变成一堆揉皱的草纸,眼珠子里好像伏着条秃毛狗在怯怯的扑腾着尾巴;可当我刚一松劲,他们就会像贼似的一股烟儿跑到安全地带,发了疯一般扯着尖厉的地府小鬼的喉咙冲我叫:“豆豆的脸,青花碗;讨个媳妇,吓破了胆。豆豆的脸,青花碗,讨个媳妇吓破了胆啊吓破了胆……”我死劲的朝他们啐了口。我蔑视他们,这些小屁孩儿,懂个啥!
      回到家,我踩着小木墩,把碗橱里的大碗小碗汤碗水碗都一摞一摞的从橱子里移到了地上,又碗底朝上的把它们一个个反扣在桌上。滑溜溜的白瓷碗被昏黄黄的煤油灯一照,一圈一圈的泛出流动的光来。我蹲下来两手扒着桌边,眼睛齐着桌面,围着方桌子绕着那些碗儿看。大的小的碗好像粉面馒头,有的画道红线,有的画道金线,凸出的碗肚子上还涂了好些小花小草,或者蘸着红墨勾出个饱满的“福”字。青花碗是其中最平常的一种碗了,白底子缀着青花,我实在觉得它很像细女那条大围裙的花样,比我脸上的青斑要好看多了。镜子里,一个头上戴着个青花碗,脸上长青斑的家伙在朝我龇牙咧嘴的怪笑。我捡了个没有一点缺口的小青花碗,在碗沿上粘了张小纸条:豆豆的碗。我一辈子就使这个碗。
      我不和那些无知的小屁孩凑合,我自有我自己的玩处。有事没事,我就往村头的隧道溜哒。在通向隧道的铁路边,有两块缓缓的草坡,那坡度刚刚好够人舒舒服服拉开脚丫子,仰面朝天的躺个半天,而不必担心翻几个身就会像滑出溜滑那样从坡上滑下去。我喜欢躺在背村的那一面草坡上,那儿人更少些。暖洋洋的阳光把身子晒的飘飘忽忽的,和冬天伸手探进毛茸茸的绵羊毛里头感觉到的温暖一个样。我把两个手掌垫在脑袋下面,闭起眼睛;脸儿埋在短草下面,小虫子喜欢我,在我脸上跳来跳去,有点痒痒呢。我在等待中享受着这次一级的乐趣,一直到那铁家伙哐铛哐铛轰隆轰隆的打着响鼻沉重的向我逼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连地皮也开始震颤起来,世界也仿佛天崩地裂的整个儿塌陷的时候,一种恐惧兴奋而又安心陷落的快意才让我真正的沉醉了。我是十二级飓风里的一片安全的小叶子。更经常的,我会走进隧道里,阳光一点一点的在我背后熄灭,洞里静悄悄黑洞洞的,听得见水滴如何咕咚一声的从顶上跌到地上。我贴着隧道壁,摸着黑,一寸一寸的用手指接触冰冷的岩石。我本可以走的更机灵些,但我更喜欢这样。我就这样一直移到隧道的深处,然后像壁虎一样将瘦的可以弹琵琶的背一丝不错的抵在渗着露水的岩壁上,一动不动的,等着火车一头闯进隧道,张开大嘴,咆哮着将我吞没。我知道车上的人什么都看不见。
      我跳过隧道的每一寸铁轨,捣鼓过隧道的每一块石头,在隧道的每一簇草根里找过小甲虫。以前我要用一千三百七十五步才能走完整条隧道,后来只要走一千三百二十一步,最最后就只要不到一千三百步了。我在隧道里光着脚走来走去,每天至少两趟。我在隧道里吃饭,玩耍,睡觉,撒尿。从阳光里走进黑暗,再从黑暗里走进阳光,对我是一个永远都玩不腻的游戏。除了我,细女偶尔也会到隧道里来。
      我喜欢细女,虽然她很凶。但她从不像一些大人那样假惺惺的装出一副哀怜的目光,打量我的青脸,或者忍着厌恶的神情,慌张的扳着自己娃儿的头避开我的眼睛,好像被我看到了也会在脸上种上邪气一样。
      细女实在是太细了,我两根手指头就能拧断她的小胳膊。第一次看见细女,她正坐在隔壁院子里剥毛豆子。过了晌午的太远照得她窝起嘴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她坐在竹篾编的小矮凳子上,脑袋垂的像一朵蔫了的小喇叭花。她系了条青蓝底子小白碎花的围裙。围裙对她实在是太大了,邋邋遢遢的,围裙边拖到地上,有一角还踩在她的右脚下面。她的小膝盖抵在一起,上面铺着围裙,围裙上搁着个大篮筐,筐里盛着没剥皮的毛豆。左脚边散着一堆去了豆的毛豆皮,右脚边放了一只青花碗,碗里浅浅的装了些嫩绿嫩绿的毛豆子。她隔个半晌,就懒洋洋的往青花碗里丢个毛豆。三只长着嫩黄茸毛的小鸡崽在她脚跟边踱来踱去。我看了她半天,她总算发现了我,“瞎”的一声嚷了起来,说,你的脸好难看嗯,便又咯咯的笑了。我跑回屋问姆妈隔壁那个小丫头是谁。姆妈说,是隔壁奶奶的孙女,从前寄养在邻村的,现在回来住了,叫细儿。
      细儿,细儿,那么爱美,连大夏天傍晚上田头抓青蛙,都要穿的整整齐齐。小女子气。我从来都只叫她细女。细女很凶,要是有野孩子在田头冲我们起哄,嚷什么“讨个媳妇吓破了胆”,细女就会比我更加迅猛的从地上抓起两块最干最硬的土块,撒开了小细腿朝他们追着扔出去,一直要打中他们的屁股蛋子才气鼓鼓的罢休。
      细女,你讨厌我吗?不讨厌。细女俯在草窠里挑拣着星儿大的野花,左手里已经擎了亮亮的一小把。那你喜欢我吗?喜欢。细女黄茸茸的小脑袋钻在草窠子里一闪一烁,好像上面落了好些太阳光和星星光。可我不能给你当媳妇,奶奶说了,嫁给你生个娃儿都会丑的。
      我觉得细女说得对,我也不想我的娃儿丑。自从有了细女,隧道去的就不那么勤了。细女说,那里头黑咕隆通,简直要把人吃了一样。她还是喜欢在阳光底下趴在草叶子上,数上面的露珠儿。
      但是渐渐的,细女跟我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没有跟我叶兰嫂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比起我这个青脸妖怪,细女明显的更喜欢我的叶兰嫂。村里人都说,我叶兰嫂是个大美人。哥娶媳妇那天,全村老小都扒着我家的窗棱儿瞅叶兰嫂:鹅蛋脸儿柳叶眉,杏仁眼儿樱桃嘴,皮肤水灵的像一掐就要汪出汁来。细女眼里,叶兰嫂什么都是最美的。她就像个粘在菜叶上的小虫儿,成天吊着叶兰嫂。拿细女的话说,饶她坐在炕上啥不干光盯着叶兰嫂的眉眼也是够美的。细女傻到长大了想和叶兰嫂一模样,这不是蚌珠儿想变山药吗。要是叶兰嫂愿意让她帮着纳个鞋底穿根线,缝道袖口刺个花什么的,细女就会大气不出的要多乖有多乖的伴着叶兰嫂,一边抿着嘴儿偷乐;要是还让她摸摸叶兰嫂乌黑油亮一直拖到腰那儿的大辫子,那细女这辈子就彻底的心满意足了。细女的谄媚样让我浑身冒火。要是叶兰嫂的这副俊模样是我的该有多好。
      叶兰嫂的孩儿病了。病得不轻。额头滚烫滚烫的,像烧开水的铜壶;脸蛋子上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白一块,泛出各种色儿。叶兰嫂吓坏了,请了村里的大夫给娃儿瞧了瞧。大夫说,娃儿的病是因为胸中郁积了一种乖戾之气,五脏六腑浸在这股气里面憋屈的很,就跟着沸腾起来;得把这股气给逼出来,大出一身汗,才能就得了娃儿的性命。哥嫂成天的拉长着脸,连细女都跟着叶兰嫂唉声叹气起来。我也疼娃儿,但怎么救呢。
      细女已经好久没主动搭理我了,一天忽然猫过来凑着我的脸左看右看。我掩住鼻尖上刚冒出头的一个小红包,不让细女看。细女噗哧乐了一声,又死瞧了我一眼,神神妙妙的跑开了。细女真是鬼心眼儿。
      晚上围了一桌子吃饭。叶兰嫂一会儿给我夹菜,一会儿给我夹菜,一会儿给我加饭,一会儿给我盛汤。这不是平时的叶兰嫂啊。叶兰嫂,咋的啦。昏黄的煤油灯下,叶兰嫂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像两只扑火的蛾子。豆儿。嫂,啥事啊。豆儿,嫂求你件事,嫂说不出口。叶兰嫂擦了擦杏眼,两只蛾子被放了出来。豆儿,你能救娃儿。
      青花碗里的筷子停了下来,描红边的,描金边的碗里的筷子也停了下来。嫂。我。我的声音有点不停使唤。
      嫂。
      哥。
      妈。
      我……
      越过嫂嫂如花的面容,我看见镜子里映出了一张鬼青惨白的脸。我低下了头。
      细女。

      我像失了魂似的,一恍一惚的跌向我的隧道。多好啊,这儿这么黑。我张开手脚,紧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只有它能让我滚烫的背脊不那么灼烧。闭上眼,我就看到细女吓的往后撤身的模样:裹了白布的身体,抹了石灰的嘴唇,眼角下还洒了两滴还有些热温温的鸡血;但什么装扮都比不上我的那块自然天成的青斑那么逼真。那个屋子里怎么会这么多人呢,灯影晃来晃去的。他们是把我打扮成一个鬼了吗,那我就是大鬼,他们都是我的小鬼。娃儿哭的真亮啊。我的脑袋怎么昏沉沉的,我病了吗?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不懂……火车来了。隆隆声一步步推近,推近,终于充满了整条隧道,那声音在隧道里鼓胀,撕裂,嗥叫,倾泄,翻滚。
      我要大叫,啊——;我要大叫,啊——我用尽力气扯开喉咙大叫起来。隧道里只听的到火车轧过铁轨的撞击声,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后来,我好像是生了场小病。叶兰嫂和细女都来看过我。我不是女子那般的小心眼,所以既没疏了细女,也没恨上叶兰嫂。细女还是和叶兰嫂腻在一起。见了我脸上都有些讪讪的。我更离不了细女了。我愿意为她折草茎子,扑蝴蝶儿,捞蝌蚪仔。但细女对我却还是有一搭没一搭。
      又是赶集的日子。叶兰嫂要去邻村给娃儿和细女扯两块花布,叫上了我和细女。那天的太阳多好啊,蓝澄澄的天照的透亮。叶兰嫂给细女梳了个新头,细女疯疯癫癫采着路边的野花。细女好美啊,黄头发像飞散在风中的蒲公英,印花布的小绣鞋踏在田埂上,活像一跳一跳的小麻雀。细女没顾上理我,尽和叶兰嫂在前面嚼着碎嘴儿了。唉,我现在在她眼里简直就是一团空气。我低着头,踏着她的小脚印,捡着她不时散落下来的刚采的小野花。
      到了村子头的隧道了。跨过铁路再往前去几里就到邻村的集市了。叶兰嫂招呼着细女。细儿,过来。嫂,我们去洞里玩儿不,那儿的野花比田上的更美呢,我采些来给你戴哩。
      细女左晃右晃的踩着铁轨进了隧道,叶兰嫂跟了过来。
      叶兰嫂,你看这花儿不是很美吗。细女曲着小膝盖,用指甲儿掐着花儿。
      叶兰嫂,这花我从没见过呢;你看哪。
      叶兰嫂,你来,好些漂亮的石头呢,带回去给娃儿玩。
      细女和叶兰嫂越走越深,洞口的阳光只有微微的一丁点了。
      我靠着岩石壁,看着她们玩儿。细女在隧道里,好像只有一缕烟儿那么轻。她就这样飘飘忽忽,纤纤细细的闯进了我的领地。忽然,远远的,我感觉隧道好像要张开嘴呼吸。还远吗?不远了,背后的岩石难道不是在微微颤抖吗。
      细女,快跑!
      洞口的黑影一口吞掉了那一丁点的微光。我冲上了铁轨,一把推开了她。
      ——
      细女,我喜欢的是你,我要和你在一起。当我伸手的一霎那,你那鲜活的小生命就永远和我在一起了。我推开了叶兰嫂。
      细女,你是高兴,还是怨恨我呢?在这深深的黑暗里,我们俩会有多快乐啊。你说你不能给我当媳妇,可我现在已经一点都不丑了,——我变成了隧道里的风;可你在哪里呢?我翻遍了这儿的每一块漂亮石子,每一朵花瓣,每一根小草茎,每一只小虫儿,可哪儿都没有你啊。我每天都捶打着胸膛呼啸着在这隧道里奔来奔去,喊着细女,细女,细女,可你在哪里呢?
      你是恼我了吧。细女,我每次回想起这些事,我就怀疑你一定是变成阳光里草叶上的露珠儿了,亲着你喜欢的花儿草儿;而不愿意陪我这隧道里阴冷冷的风吧。可我就在这里守着你,细女,守着你,一百年,一千年。
      细女,当你听到火车在隧道里呜呜乱叫的时候,你不要害怕,那是我在想你呢。
      细女,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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