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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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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鳞次栉比的屋宇越发的稀疏起来,我抬头望了望星空,我们正往深州城东的百崖山方向去了。
百崖山名副其实,山中遍布着悬崖峭壁,各式岩洞溶洞数不胜数,除非是世代居住于山中的村民,常人若是入了百崖山即使不在昏暗中踏进深渊,也会迷失在百崖山纵横交错的山洞中。
今日是元夕之夜,深州城中最风流的浪子也要回到家里去,和家人围炉共坐,等着新的一年悄然降临,各家门前的几盏灯笼将深州城平日里静谧的街道照的宛若黎明,只有百崖山中还是一片夜间景象,靠着今日这依稀的月光还不足以看清前面那人的方向。我和师姐交换了眼神,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脚步声却放的更轻了些,我不觉轻轻一笑,即使多年未练习,如今在深州城中能与我和师姐一较轻功高下的人还不多呢。
前方小贼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山谷中越发的清亮起来,我们加紧脚步,随着前方的声音进了玄清洞,那黑色的身影在不远处的石壁上闪了一下便消失了。我皱了皱眉头,玄清洞的内里最为错综复杂,不知他是无意间闯入此地还是特意挑了这样一个地方为我们设下埋伏。
我想要追着他进入前方更深的洞穴里去,却被身旁飞来的暗器吓了一跳。师姐伸手替我挡开,可看这速度绝非等闲之辈。我扯下腰间的玉带攥在手中,这玉带并非平日里束在身上好看那么简单,玉带不仅轻盈坚韧,还在一端坠了大大小小的玉珠,用力挥出威力不比鞭子小。我挥舞着玉带挡开飞来的暗器,师姐趁着此间的功夫在袖管里伸出五根银针来,朝着暗器飞来的方向弹出去,黑暗中的银针细不可见,对方必定无法避开。
与带上的珠子和暗器碰撞地叮当作响,我瞟了一眼地上落下的暗器,竟然都是石子,如此就地取材想必不是那个小贼设下的埋伏。
师姐的银针朝着山洞深处的那人飞去,直取要害,我阻止不及,却被另一侧飞来的石子弹开,只在那人的胳膊上堪堪擦了一下。
师姐略一蹙眉,立刻不甘心地抛出乌青色的银针去,我挥出玉珠,方才的银针纷纷改变了方向,朝着四周的地上跌落。师姐侧过头来有些不满地瞥了我一眼。
“收手。”我顺力收回玉珠,将玉带缠回腰上,“我爹从前就说过你,银针不可浸毒。”
师姐有些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我从怀中掏出竹管来,轻轻摩擦火石点燃了一束微弱的烛光,此刻我才发现,山洞中原来只有两个人,一人正捂着胳膊站在我们面前,想必是被师姐的银针所伤,另一人不知何故,显然更虚弱些,倚靠着山洞的岩壁斜坐在地上,便是他方才救了他的同伴一命,否则如今那人就不只是伤了胳膊那么简单。
在黑暗中击中师姐的银针,此人的功夫倒是值得敬佩。
“我与师姐不过是来追一个小贼,没想到天色昏暗误伤了二位,实是抱歉。不过方才倒是二位率先出手,想必也是天黑错认,才有了这一番胡闹。”我扬声朝这两人说道,“师姐方才伤你的那根银针并没有毒,你稍作休息就能痊愈了。”
我有些无奈地侧过头去看师姐,师姐也朝我点点头,既然已经耽误了这么久的功夫,想必那小贼已经跑远,转过身想要离去,身后站着的男子却突然朝着我们追了两步:
“二位姑娘,我与大人途径此地,实在是无法走出,如果二位姑娘方便,还希望能带我们走出这山来。”
“大人?”我有点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虽说打扮不像农夫,但连深州城中稍有些钱财的商贾都算不上,“你们是官家人?”
站着的男子好像说错话了一般颇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去,倒是地上的人坦然回答:
“是。”
我定睛看向他,身上不见明显的外伤,脸色却很是虚弱。他微微撑起身子坐直了些,我骤然发现他的脖颈上红色经脉赫然可见。我走到他身旁蹲下,伸手翻开他的衣领,红色的经脉已经蔓延到了肩部。
“你好端端的姑娘家要做什么?我只是叫你……”
“闭嘴。”我皱着眉朝那聒噪不止的人呵斥道,“我还能占了你家大人的便宜不成。”
那人还想说些什么,他家大人淡淡地瞥向他:“廖胜。”
语气倒是温和,却颇有些让人不寒而粟的意味,不光是廖胜,连我都愣了一瞬。我回身朝师姐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师姐看着那些红色的脉络也一惊:
“赤星堇?”
我面色复杂地点点头,将他的衣领重新整理好,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向立在一旁的廖胜:
“你若是还想要你家大人活命,就带着他和我们一道回去。”
廖胜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我有点不耐烦地抱着手臂看向他:“明白告诉你,你家大人还有不到三个时辰,约摸着是等不到天亮了。你若是还想你家大人看得到元徽八年的太阳就手脚麻利些,但你若是觉得我们想要加害于他,就在此地等死吧。”
我转过身去佯装要走,却被廖胜抓住了胳膊强迫着回过身去。我惊叫了一声,发现他已经将一把匕首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告诉你,不要耍什么花样,否则我定然不会让你们好过。”
一旁师姐的银针已经到了指尖,我伸手轻轻扯了扯师姐的袖管,想要甩开廖胜的手。廖胜看起来年纪不大,力气却大的很,我皱着眉朝廖胜摇了摇头:
“我若是想害他将你们丢在此地不管,过不多久他自然会没命的,如今别说深州城内,就算你找遍天下也只有我一人能救他,你若是不信杀了我泄愤便是。”
我一面说一面将脖子朝廖胜的方向伸过去,这次倒是廖胜有些怕了,却还一脸凶相地拿着匕首往后缩。我心里偷偷笑了起来,脸上却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肆无忌惮地用脖子找匕首。
“廖胜,”身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很是严肃,“今日之事还要麻烦两位姑娘了。”
那人借着廖胜的力气站起身来,我定着脚步等到他们二人走到我烛火照亮的范围内才转身带路,却还是忍不住回身瞟了他们一眼,虽说廖胜是身体强健的那个,但被廖胜扶着的男子却看起来更有气魄一些,事到如今还能毫不慌乱,着实难得。
我与师姐将他们二人安顿在三味堂后院阁楼的客房中,师姐在药房里煎药看火,我在花房中找了许久才翻出这个已经有些日子没用过的白色小瓷瓶来。
“接着,”推开他们的房门,廖胜被我吓了一跳,仿佛我时刻会侵犯他们一样,我将手中的药瓶抛给廖胜,“你家大人若是因外伤中了此毒便先将药膏涂上,师姐的药一会儿便会来了。”
廖胜接过药膏:“姑娘如何称呼?”
“程灵。”我说道,“师姐叫程素,叫她程大夫就是了,你家大人如何称呼?”
廖胜有些支支吾吾地瞥了他家大人一眼,可他如今正是昏迷当中,恐怕给不了他答案。
“不能说就算了。”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装作要转身离开的样子,却在廖胜刚送我到门口时一个回身摘下了他身上的腰牌。我躲避着廖胜的争抢,在微弱的月光下,一个“镜”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你们是天镜司的人?”我先是一惊,随后便明白了过来,“怪不得你们二人衣着平凡,也没有随行人等,你却口口声声叫他大人。”
天镜司虽说名义上是监督朝堂诸臣是否结党营私的机构,实际却是圣上的耳目。早年间天镜司的人都不得离开建安城,只能在建安听任陛下差遣,近些年来却已经遍布了天下,不论是宫廷朝堂还是花街柳巷,总有天镜司的人便衣潜入,没想到如今连毗邻焉宿的深州都有天镜司的人出没。
我叹了口气:“那我若是问你们为何而来你们自然也是不会告诉我的了。”
廖胜无奈地点了点头。
“算了。”我将手中的腰牌扔回给廖胜,“你们大人所中之毒虽重,但他身体不错,看脉象中毒已经有小半日了,却也只蔓延到了肩部,等下服了药再过几日就可恢复大半,天一亮你们就能去官驿里安顿住下了。”
廖胜略一迟疑,说道:“廖胜还有一事相问。”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有话快说,你们天镜司的人都是这样扭捏的吗?”
廖胜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尽力做出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姑娘方才说,大人所中的毒是赤星堇?”
“正是。”我点了点头,“不过用在他身上的赤星堇虽然加工精细,量却不大,否则也不会是这样茜色的经脉,早该是血红色了。”
“姑娘可是大夫?”廖胜的眼神似乎有些好奇。
我有些好笑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摇晃着腰上的玉珠围着廖胜转了一圈:“你怕不是与你家大人有什么暗中的交易,否则你这脑子到底是如何进的天镜司?入了我三味堂还问我的身份?”
“姑娘便是……三味堂堂主?”廖胜惊了一跳。
我坦然地点了点头,廖胜还欲再说些什么,师姐端着药推开了房门。廖胜赶忙上前几步接过来,风风火火地扑到他家大人身旁,舀了一勺就要往大人嘴里灌。
“你若是不想要烫死你家大人最好先好生吹一吹。”师姐颇有些嘲讽地看着他,“如今离三个时辰还早,更何况哪有让你入了三味堂还不能成活的道理?”
廖胜脸一红,回过头来颇有些恨恨地瞪了师姐一眼,我笑着接过话来:“廖胜小兄弟这是关心则乱,想必与大人的关系也很是不一般呢。”
我故意笑着睨了廖胜一眼,他却只是回过身去,一脸严肃地将药送进了他家大人的嘴里,仿佛没听见我的调侃一般。师姐在我身旁扯了扯我的衣袖,将我带出了房间。
“当真是赤星堇吗?”我和师姐顺着院子往住处走,阁楼下学徒所住的房间里依然亮着灯火,喝酒划拳声鼎沸,正等着新一年的到来。
“你也看到了,如此的迹象除了赤星堇我还没见到过其他毒药,”我叹了口气,“方才我也诊过脉了,确是赤星堇的症状。”
“伤的又是官家人,怕不是七年前的故伎重演呢。”师姐一面说一面侧过头来观察着我的神情,“今日在花房中见到的小贼不知道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我已经清点过花房中赤星堇的数量了,并没有缺少,或许是他走的仓促,还没来得及带走一株,不过这几日我们还是多加小心为好。”我说道。
师姐点了点头:“这些年来坊间想要仿制赤星堇的人并不少,这类事情你我也该见怪不怪了。你不必多想,或许只是普通的贼人误闯了花房。”
“普通贼人哪会在元夕之夜行窃?”我笑了起来。
“元夕夜里大家防范最为宽松,倒是最好的行窃时机了。”师姐说道,“元夕夜不想这些不开心的了,咱们也去和那些小孩子们一块儿热闹热闹。”
我摇了摇头:“明日一早堂中我还要当值,还有几家的药约好了明日送去,我如今还未想好开什么方子呢。你只管去吧,我便回房了。”
师姐朝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元夕夜都不打算休息吗?”
“病患又不会因为今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而休息。”
“去吧。”师姐无奈地朝我点点头,“别多想了,明日我就叫阿福他们排出班来,轮值花房。”
我朝师姐微微颔首,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坐在桌前看着研出的墨慢慢干透,却还没有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字来。
我颇有些烦躁地和衣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床帐,月光顺着窗子透进屋里来,经过床帐的过滤变得更柔和了些。阿爹的脸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是否我真的如阿爹所说,早早毁了所有赤星堇才算是能够平安度过此生。
窗外一声猛烈的爆炸声将我吓了一跳,我坐起身来,看着窗外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一片火树银花,使得墨蓝色夜空中的群星黯然失神。
元徽八年到了。
2
我早早起来的时候特意往昨夜那吵吵闹闹的房间里伸了伸头,里面的人大多躺的歪歪斜斜的,一股浓浓的酒气从窗口冲出来,倒是炭盆燃的正旺,即使就地而眠也不至于着凉。
灶间的炉火还拢着,我见还有些昨夜剩下的饺子用纱布盖着便一并扔进锅里煮了,盛出一碗来放在灶台上温着,自己将剩下的那些就着锅吃完。我很是满意地放下筷子,又能少洗一个碗。
我本想着将饺子当做早饭送到廖胜他们二人的房中去,刚端着碗出了灶间便看见与廖胜同来的那位大人正坐在院子中间的石桌旁,大约是听见灶间方向有动静,目光正落在我的身上。
我将托盘放在石桌上,在大人身旁对侧坐下,他看到我微微一颔首:“想必姑娘就是堂主?”
我轻轻点了点头:“大人伤还没好,怎么起的这样早,晨露是最易受凉的了,大人不如到房间里去吧。”
“听廖胜说,你已经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他倒是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云淡风轻地夹起了一个饺子,我却感到胸口一阵紧张,不由得伸手握住了腰间的玉带。
“堂主不必紧张。”他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有点好笑地动了动嘴角,“想必堂主是知道如今我身体的状况的,昨日已经领教过堂主的身手,此刻若是当真与你动起手来我必定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不愿透露身份的,你也不必叫我大人。”
我翘起腿来,攥着玉带的手有些尴尬地摸到了玉珠上晃了晃:“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挑选的近身侍卫,你带来的那个廖胜,三句话也问不出个屁来,你自己说吧,我该叫你什么好。”
我心中有些懊悔,原本只是不想让他觉出我对他的畏惧,却没想到用力过猛,说话难免有些过于粗俗了。他看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摇了摇头:
“叫我小邸就好。听闻过堂主大气凛然,不是一般女儿家能比拟的,只是没想到是如此的不拘小节。”
一个“邸”字在我心头炸开,我立刻收了方才的坐态:“可是前朝大司马邸穆青之子邸恒?”
“邸穆青正是家父。”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次不是畏惧,是敬重。我脚下这篇深州的土地曾经是焉宿最为自傲的领土,东临百崖山,水土丰沃草木繁盛,西接鄯焉山,高耸入云易守难攻,一条帛河在深州城中穿流而过,在西域之境中深州着实是块宝地。而早在十多年前,这片土地就已经在邸穆青的攻势下划归了定国疆域,而焉宿便只能在鄯焉山以西的大漠中遥望自己曾经的家园。如今深州城内流窜的焉宿遗民大多也都是十多年前因邸穆青而无家可归的人,他们从前的牧场已经被定国人盖起了屋宇,围造了农田。自那时起,阿爹也从那个在异域他乡谋生的游子变成了踏在定国土地上的人。
邸穆青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就完成了先皇的雄图霸业,时至今日,邸大将军的故事在定国依然是一个神话,定国也在陛下的政绩与邸将军的战绩下摆脱了从前农业国的懦弱和依靠和亲求苟安的局面。都说虎父无犬子,我竟没想到邸将军的儿子却只在天镜司做个陛下的线人。虽说天镜司也并非什么人都可涉足之地,但相比于西北大漠的广阔天地,让邸将军之子只窝在建安城中一隅实在太过屈才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邸穆青将军战功赫赫,总免不得找人忌恨,即使是先皇也会担心他功高盖主。随着西北战事的减少,先皇顺势将邸穆青将军加官进爵,也让他离开了他奋战十余年的疆场。只是七年前先皇暴毙后,如今的陛下身体欠佳,对待战事颇有些有心无力的意味,定国在邸穆青之后也再没有第二个可用的将才,不久前焉宿新王登基,很是胸怀壮志,石壁会对定国重新讨伐。去年的深州第一次见到了从定国送往焉宿和亲的队伍,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定国好似正在逐渐败落,而一代名将邸穆青却只将自己的儿子放在天镜司中,想必也是为了让其成为自己在陛下面前的亲信,助自己在朝堂上的一臂之力。功成名就后,便也不满足于只在战场上觅封侯了。
邸恒看我叹气,摇摇头说道:“堂主不会不知道忧虑伤身吧?”
“你也不必叫我堂主,程灵,灵姐,程大夫随你叫。”我耸了耸肩,“只是我们心里这些小九九和你们这些官场上的人精比起来大多还算不上是忧虑。”
邸恒微微一笑:“听廖胜说,程大夫昨夜便要撵我们去官驿住了?”
“你们毕竟是官家人,住在我们这儿的厢房里到底还是委屈了。”我看邸恒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想了想接着说道,“住在我这儿也实是不方便,平日里学徒伙计大多住在前院,后院除了几个洒扫的阿婆就只住了我与师姐,都是女眷。”
“程大夫既然能将三味堂经营到如此地步想来应该不傻,既然我与廖胜打算隐藏身份,住到官驿去岂不是白费了这番功夫。”邸恒将碗里的饺子吃完,把筷子轻轻放在托盘里,“不过若是引得程大夫不便,邸恒就只好提前道歉了,我们二人还要叨扰三味堂一段时日。”
邸恒一面说着一面朝我虚行了个礼,我赶忙侧身避开:“天镜司可从没有道歉的时候。早就听闻过你们调查之细微、手段之残忍并非常人所能想得出的,让你得知了我要撵你走还能留着我的小命我就已经千恩万谢了,哪还有让你道歉的道理。”
“看来程大夫对天镜司颇有些偏见。”邸恒挑了挑眉毛,“不过程大夫如此着急地想要赶我们离开,难道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中了赤星堇吗?”
我正了神色,聊了一个早上无关紧要的事情,如今终于到了正题。我等着邸恒继续说下去,他却突然问道:“七年前你多大?”
七年前我只有十岁,已经是能记事儿的年纪,但我宁愿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百草堂被那些身穿官服的衙役贴上厚厚的封条,不记得阿爹被那群人粗暴地拖到衙门门口,不记得阿爹求车辆旁黑压压肃立送行的人群,不记得断头台上阿爹流出的鲜血。
七年前,正是百草堂最为昌盛的时候,阿爹靠着祖上行医多年的积蓄做起了药材生意,赤星堇便是百草堂的王牌。阿爹从上万株星堇当中栽植的赤星堇毒性刚烈,但和黄岑、侧柏叶等凉性药材一同煎熬最终炼成的药丸却对深处大漠地区的人们常见的肺病有奇效。正是如此,百草堂才在深州名声鹊起。
忽有一日从建安传来消息,先皇病重,广觅天下神医进宫问诊,深州官府便将百草堂推到了建安去。可不知为何,陛下在阿爹诊治时忽然暴毙,太医反复审查,最终竟在陛下的药饮中查出赤星堇来,而赤星堇背后的百草堂自然脱不了干系,阿爹首当其冲。
此事处理的极为草率,不过十日内便将阿爹定了罪名,草草拖到城门口行了刑。我与师姐被那群人赶出百草堂后急急火火地赶到建安,却也只见到了在城门口悬挂了近十日的阿爹。
我自打出生便没见过母亲的模样,阿爹死后,百草堂也关了张,学徒佣工都遣散了去,只有师姐一个人还陪着我生活了许多年。三年前的元夕夜,一个男人在雪中跪了一夜只为给自己身患肺病的母亲求得一颗赤星堇丸,自此之后,求药之人愈发多了起来,我与师姐才重新开起了医馆,从一间每逢下雨便无干处的小屋子到如今的三味堂,只是三年的时间。
“七年前在御药房查到的下毒宫女身上,有一朵莲花烙印。当时的宫女对此事三缄其口,即使天镜司最残酷的刑房也没能让她开口。如今深州戍地的粮草一夜之间被毁大半,现场抓住的人身上又有这样一朵莲花。”邸恒看着我怔怔地没说话,便接着说了下去,“当年涉事的两名宫女一人仍不知下落,另一人的审讯记录我曾翻阅过,她招出你父亲为主使的供词若是仔细推敲还有许多纰漏,更像是有人为了嫁祸而刻意为之。你若是有心想为你父亲鸣冤……”
“我自然会帮你。”我定定地看着他,邸恒也朝我点了点头。
“又是程灵做的早饭?”师姐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过头去朝她快活地招了招手,师姐也露了三分笑,在我身边坐下,“你将来若是嫁了,我定是第一个舍不得你这份勤快的。”
我平日里也算是个口无遮拦的人,只是碍着还有外人在,脸上有些飞红,瞪着眼拍了师姐一下,师姐轻巧地避开我,朝我很是宠爱地笑了笑。邸恒轻咳一声,师姐一副这才发现还有其人的样子:
“大人带着伤,怎么起的这样早?”
“大人就不必了,叫我邸恒就好。”邸恒宛如登徒子一般定定地看着师姐,师姐的表情颇有些不自在。
“我师姐长得是好看,但也用不着这样目不转睛吧?”我有些嘲笑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你不是定国人。”邸恒的神情骤然严肃了起来。
师姐一愣,扯出个淡淡的笑脸:“好眼力,我父母都是焉宿人,但从八岁时被师傅领到堂中来已经有十二年了。”
邸恒轻轻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什么。
“邸大人为何突然问这个?”我听出师姐的话里有些清冷,生怕师姐突然从袖管里飞出几根银针被邸恒拉到衙门就地正法,赶着说:“大人这次来时为了……”
“肃清深州境内焉宿商人一事。”邸恒顺着我的话接了下去,我说到一半突然被他飞来的话打断不觉吓了一跳,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顺着邸恒点了点头。
果然是天镜司的人,编瞎话都不带眨眼的。
不知道师姐听没听出这是拿来搪塞的借口,只轻轻点了点头便离开了,我的目光也跟着师姐上了楼。师姐自小便可以看出眼球是深深的褐色,这样的人在定国很是少见。小时候,师姐没少因为不是定国人而被同门师兄弟取笑,与师姐一同玩的孩子只有我一个。大概也正因如此,百草堂没落后陪在我身边的也只师姐一人。
“其实告诉她实情也无妨,师姐在定国这么多年早就是定国人了。”我看着邸恒若无其事的脸,忍不住为师姐辩解几句,“令尊的姓名无论在定国还是焉宿都让人如雷贯耳,师姐听到你的名字时定是已经清楚你的身份了,她若当真为自己幼年之事怀有怨恨就该趁你生病对你痛下杀手才是,怎么还能留你在这儿呢?”
说到“痛下杀手”是我特意把每个字都咬的死死的,表情也很是狰狞,若是师姐见了我这副表情定然要笑出声来,邸恒却只是淡淡地看着我:
“你可以有你的判断,但你最好听我的。”
“我要是不呢?”我心里朝他翻了个白眼,撑着头懒散地看向他。
“你不是知道我是天镜司的人吗。”邸恒站起身来往房间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定住,回过身来看向我,像是怕我没听懂他方才的话一般,“你如果不愿意配合,我自然可以让你被迫配合。”
我恨恨地将碗筷在托盘上顿出声响,端着托盘朝灶间走去了。早该想到的,天镜司就是一群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