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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白月镇
      边陲的风总是凛冽而急骤,经久不散的盘旋在无尽的苍穹之上,在风沙的尽头,一座古朴的城楼静静地伫立在低沉乌黑的暮色中,城墙上的旗子被风吹的猎猎作响,仿佛无数亡魂永不平息的哀嚎,就着暗沉的天光,依稀可以看到城楼悬挂的牌匾上被风沙磨损的三个大字——白月镇。
      据《碧鸳本纪》大事记所载,碧鸳一十九年,在北寒国皇帝同意割地赔款之后,耗时三年的寒鸳之战终于落下了帷幕,同年,碧鸳国接收了北寒国的土地,改名为荆州府设太守,依塔瓦河在两国新的交界处建白月镇,意为“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白月光”。
      碧鸳二十一年,白月镇建设完成,开放城池供两国民众、商贾往来。
      “报将军,前方就是荆州府地界,我们可在此休整片刻,养精蓄锐后进入白月镇。”随着这道声音,一队人马缓缓行近,虽因长途跋涉脸上隐有疲倦之色,但随着走动间的森严之势,不难看出这支队伍绝非寻常。
      “那就是白月镇?”少年清越的嗓音响起:“看来碧鸳国还是这么爱装模作样,要修镇子就修镇子,白月镇?我怎么就不信他们真想两国安好……。”
      少年的声音还要继续,那策马带队的年轻将军却勒停坐骑,打断了他:“这里不是北寒国,阿宁,慎言。”
      那年轻将军白马银盔端坐马上,身姿挺拔如修竹,气势刚劲如烈阳,自小受皇室培育养出的雍容贵气与战场拼杀出的凛然锐意交织在一处,在这位北寒国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身上形成一种独特的魅力,仿如一把镶嵌了金丝明珠的剑,未出鞘时是优雅名贵的宝物,斩敌之时则是锋利无匹的杀器。
      少年鼓了鼓腮子,欲要再辩,却似想到了什么,抿着嘴不再说话,心里还是忿忿,终于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宋大哥,我就是觉得欺负人。”
      年轻的将军侧头看他,还未开口,少年已调转马头一溜烟窜到队伍中间的马车处:“好啦好啦,别骂了别骂了,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小殿下怎么跑的比蛇咬了还快,再窜几步该要撞到你姐姐怀里去啦。”马车停了下来,少女的声音温柔而甜美,说出来的话却透着股促狭劲儿,随着话音,一只白生生的手揭开帘子:“上来吧,公主正好给你绣了个荷包,你来看看花样儿喜不喜欢。”
      少年听了这话显得极为高兴,灵巧的跳下马,喜滋滋往车厢里一钻直奔着里头斜倚在窗边的女子扑去,显然已经将方才差点挨训的事儿抛之脑后,那女子一张如花容颜,此时正拈着一把剪刀去剪荷包上的线头,冷不防被这么一扑,那锋利的刀尖就险险顺着女子柔软修长的手指擦了过去,立马沁出了鲜红的血珠。
      “公主可还安好?”随着女子的轻呼,马车侧壁被人轻轻叩响,听声音,正是方才的年轻将军。
      “无恙,阿宁这孩子冒失,不打紧的。”那女子将荷包往少年手里一塞,随手挑开窗帘笑了一笑:“宋将军若是实在担心,可以进来看看。”
      那将军正是宋玉衡,此时对着窗户问话,却不想顾琉璃直接将窗帘挑起,与那慌乱起身的始作俑者顾宁正正好好看了个脸对脸。
      方才是差点挨训,现在估计是要真的要被收拾了,不过万没想林玉衡只是瞟了他一眼,并未继续追究,而是回答着顾琉璃的话:“现下已到了碧鸳国,请公主和青禾姑娘稍作休整,咱们即刻便要到白月镇。”话音未落人已规规矩矩冲顾琉璃行了个礼退至旁边。
      “白月镇,哼,白月镇。”这位公主此刻看起来却对他的恪守本分并不是十分满意,她一把拽下帘子,眼神冷了下来,嘴上却缓缓扬起一个柔媚的笑,只是这笑意中也是带了丝缕涩意:“我当然知道这是白月镇,也当然知道我要做什么,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哪里能坏你的事情呢。”
      她又缓缓坐直了身子,动了动葱根似的指头,眼波流转间一双妩媚凤眼显得泫然欲泣,竟是软绵绵的撒起了娇:“青禾,手疼啊。”
      那揭开帘子放顾宁上来的侍女早已利索的备好了纱布条,这边顾琉璃刚把手伸出来,便立刻迎上前去轻手轻脚的包扎了起来,她模样清秀,清羽似的眉毛下一双黑眸流转着的清光温和而安静,观之温柔可亲。
      “谁让小殿下一听说给他绣了荷包就高兴坏了呢,不过也没关系,口子也不大,好好养上几天,就长好啦,昨儿新做了你最爱的桂花糖糕,待会拿给你吃,就不疼啦。”她像安慰孩子似的柔声安慰着顾琉璃,不像个小侍女,倒像个大姐姐。
      不过事实也是如此,在顾琉璃这位娇贵跋扈的公主看来,青禾不仅是她的贴身丫鬟,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在群狼环伺的后宫中,自己那位庸碌的父皇既要忙着喝酒逗乐,又要顾着收罗美人,稍微余出来的那点时间还要挤出来应付各路大臣,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暇顾及生下来的孩子们,像自己这样母后早亡的更是可怜,既要照顾自己,又要管教胞弟顾宁,若没有共同长大的青禾,她不知要多孤单。
      好在青禾一直陪着她,就像现在,她一边碎碎念,一边将包扎好的伤口麻利的打了个结,顾琉璃盯着这个小小的结,显得十分满意的样子:“现在你可以把桂花糖糕给我啦,不过在此之前你要把绣好的荷包送去给宋玉衡,毕竟小时候有过同窗之谊,阿宁有一个,也给他一个。”
      “荷包?”青禾显得有些诧异“刚刚不是还在生林将军的气?现在又要送东西给人家了,我们公主的想法真是猜也猜不透了。”
      顾琉璃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眯眯从旁边的小桌上取过一只荷包放到青禾手里:“桂花纹样的给了阿宁,这只祥云纹样的就给宋将军,快去快去。”
      这位古灵精怪耍的主儿耍起公主脾气来连青禾也没有办法,她只好将这只荷包收了起来,跳下马车去找宋玉衡。
      宋玉衡是北寒国耀武将军。昔日宋家被奸臣所害,满门只剩下刚出生不久的幼子,故而皇帝亲自收养了此子,从小带在身边在皇宫之中读书习武,于十四岁开始掌兵,初露锋芒,到了十五岁时便领了虎符远赴疆场杀敌,他继承了父亲宋灵胥的将军之位,也重塑了宋氏丹心铁血的铮铮傲骨,在寒鸳两国的交战中更是屡立战功,因此此次北寒国皇帝决定将公主嫁与碧鸳国和亲,便是点了他亲自带领使团前往。
      此时他正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城楼,灰蓝色天幕下他的表情晦暗不明,青禾也不禁放缓了脚步,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将荷包拿了出来,递到了宋玉衡的面前。
      宋玉衡收回了远眺的目光,他看到了这只绣工整齐的荷包,并未伸手去接,以往蓄满了光彩的眼神染上了些许恍惚,他的思绪也有些恍惚,作为自小养在皇帝的人,幼时他与顾宁、顾琉璃这些皇子公主连带着与顾琉璃形影不离的青禾也是同出共进的,虽然因为逐渐长大,男子不得出入和后宫的关系再未见过一面,但书信往来还是较多的。
      在苦练剑法汗如雨下的时候,在沙场杀敌血染战袍的时候,那些娟秀的字迹总是能带给他无尽的勇气与鼓舞,像是关外最明亮的月光,又温柔,又美丽。而现在他要将这月光送去碧鸳国,那些曾经小心收藏不敢言说的喜悦也变得酸涩起来。
      青禾又将荷包递的近了些,宋玉衡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慌乱的接过荷包,等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带着使团到达了城楼之下。
      顾宁有句话说的倒是不错,碧鸳国在礼节方面向来不错,对于北寒国的和亲使团也体现了十足的热情,此时方至白月镇,便早有人等在镇口处。
      “那便是礼部尚书和荆州府太守了。”宋玉衡转头揭开马车的帘子:“我们初来此地,可以先客随主便,打探好消息之后再做行动。”
      那礼部尚书带了太守亲自迎了过来,一番寒暄后便引着使团左走东拐来到了太守府内,待大家都安顿完毕,那太守早已安排好了一桌酒菜候着,极为热情的要为使团接风洗尘。
      宋玉衡虽心中乱麻似的,但他到底是一个将军,是北寒国最年轻,也是最身负众望的将军,因此他的情绪很快压下,即便内心煎熬,却也与顾琉璃、顾宁共同出席了宴席。
      青禾侍立在旁布菜,这太守廖淮长相平平,胖墩墩个冬瓜身材,面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意,这一桌酒菜倒是布置的极为雅致,甚至连口味都极为贴心的偏向于北寒国风味,任是谁也不会觉得怠慢了客人。
      这自然不是这矮冬瓜太守的主意,而是他的妻子三娘子,此刻这位贤惠的妻子正坐在他的旁边,这女人身着一袭华丽彩裙,修长的脖颈白腻如玉,简单素雅的妆容也盖不住她浓艳妩媚的气质,像是一朵熟透了的牡丹花,她忙来忙去,给太守夹个菜,帮顾琉璃倒杯茶,再热情的邀请宋玉衡尝一尝她做的菜,就连侍立在旁的青禾也被她塞了个新鲜的大橙子:“各位奔波数一定很辛苦,这位小妹妹肯定也很累啦,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呢,偏厅也准备了酒菜,你去尝尝,看看咱们家的菜色合不合口。”
      她邀请着青禾,眼睛却望着顾琉璃眨了眨,显然是在征得主子的同意,顾琉璃自然是同意的,三娘子的安排妥帖而亲切,俨然是一位周到能干的主家夫人。
      太守就乐呵呵的望着她,他喝了几杯酒,已经有些微醺,他看着三娘子,目光温柔又自豪:“廖某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遇上三娘子了,不禁将府中事务打理的仅仅有条,对原配生孩子也是视如己出,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三娘子闻言掩唇一笑:“夫君不嫌弃我,自然觉得我怎么都好了。”
      他二人亲亲热热吃着饭,顾宁却差点噗嗤一下乐出来,在他看来,这廖太守又矮又胖,三娘子又美丽又能干,这天底下哪有□□反过来嫌天鹅肉不好吃的道理呢。
      这边正想着,那三娘子安抚好了酒醉的太守,又开始招呼起了客人,她望着顾琉璃,笑眯眯的抓了个桂花糖糕递过去,像个温柔热情的大姐姐:“尝尝看,甜的,此次路途遥远,殿下一路奔波可还适应?”
      顾琉璃虽觉得这位太守夫人热情的有些自来熟,却并无恶意,就轻轻点了点头:“还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没有遭罪便好。”三娘子笑的更加亲切:“白月镇这边地处边陲,我新缝制了件披风,稍后我带来给殿下,也可以挡一挡风沙。”
      顾琉璃自小养在宫里,北寒国皇帝虽然管生不管教,衣食却也未曾短缺,更不许宫人苛待,可以算得上是金尊玉贵,却从来没有人对她用这样的语气,温柔的说这样贴心的话,青禾当然也是很好的,只是这种好却格外不同,像是被人妥帖的照顾着,于细枝末节处关心着,更何况青禾……
      她忽然怔忡了起来,心底里边死死压着不愿想起的一片阴影却忽然在这温暖的熨帖之中被撕裂,开始沁出了脓水,仿佛一个恶意的嘲笑……唉,青禾。
      她这样想着,手边突然多了一杯茶水,转脸看去,却是三娘子一张美人唇笑的弯起,她一面柔声细语的和顾琉璃说着话,一面将茶塞到了她的手里:“这糖糕用了新采的桂花,吃得多了怕是要腻的,殿下就着茶一点一点抿着吃,这个香味儿就出来啦,这披风嘛,自做出来就没有穿过,新新的放着,颜色也衬你们小姑娘,你啊,可不要嫌弃我。”
      顾琉璃点了点头,她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她是北寒国的长公主,要高贵,要优秀,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北寒国的颜面,体验过被畏惧,被尊重,却从未有人当她是个小姑娘,她眨眨眼,一口一口喝着水。
      茶水滚烫,吹凉了,喝进肚里,方才错综复杂蔓延开来的情绪被再次压下,有些事情总得有人来做,有些责任也总得有人要来背负。
      “好困哦宋大哥。”顾宁忽然打起了哈欠“感觉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脑袋瓜子都嗡嗡的,青禾也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只顾着吃,小姑娘家家的,她这肚子里能装多少东西啊。”
      “你可以去当着青禾的面讲,男子汉大丈夫,胆子放大了去啊,当着我们的面儿也是白瞎,她又听不到。”顾琉璃按了按太阳穴,情绪缓过来之后整个人明显精神了许多,欺负起了她弟弟。
      顾宁眨眨眼:“哈,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父皇之所以叫宋大哥来护送是因为怕你这张嘴把别人气死了要被人家追着撵,好歹有个能打的可以顶一顶,宋大哥你说是不是?”
      宋大哥没有回答他,三娘子却站了起来:“看来大家都累啦,咱们可以早些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儿也好去四处转转,白月镇虽小,却也别有一番风光。”
      她袅袅婷婷在前头引着路,纤细如雪的手挑着灯笼,周围繁花似锦,三娘子柔媚的脸罩在灯火中愈发白的赛雪欺霜。
      “总觉得三娘子这个名字和她不般配。”顾宁嘀嘀咕咕,拽了拽宋玉衡的袖子,宋玉衡皱着眉不让他乱动,一路拉拉扯扯过了拱桥。
      青禾结束的较早,此刻正候在厅里,却不是一个人。
      她坐在椅子上,手上挑着一根首尾相接的红绳,她的对面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旁边侍立着个乳娘忙前忙后给擦着汗,这孩子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正倾着身子笑嘻嘻翻花绳,三娘子吱呀一声推开门,见了这孩子眼睛眨了眨,笑了开来:“咱们阿七这个小孩子呀,一向不认生,这会儿又缠着客人翻花绳,快过来,这么迟了,青禾姐姐要睡觉,阿七也要睡觉啦。”
      她一手拿着灯笼,一边伸出手,叫阿七的小姑娘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小大人似的整了整衣服:“大姐姐再见,阿七明天再来和你玩儿。”
      青禾收起红绳:“好呀,明天再陪小阿七玩儿。”
      阿七得了准话整个人就放心了,开开心心走到了三娘子旁边小小声打了个哈欠,拉着她撒起了娇:“娘亲,睡觉,要娘亲陪阿七睡觉。”
      三娘子望着这小姑娘,本就温柔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她揉了揉阿七软软的头发,笑眯眯向众人告别。
      夜色已深,随着三娘子的灯笼光亮走远,四周又变得安静,青禾和顾琉璃已各自就寝,顾宁早就嚷嚷着困,此刻早已陷入沉眠。
      “将军。”宋玉衡房中却是亮着一盏灯,侍卫于虎此刻就坐在宋玉衡对面:“人人都知道我们是要来送宝贝给碧鸳国,这明面上的宝贝已经是平平安安到了白月镇,另一样宝贝却该交到碧鸳国密探手里啦。”见宋玉衡点头同意,于虎也不多话,悄然退去。
      夜色愈深,四周也愈发安静,宋玉衡独自坐在椅子上,自接到率军护送和亲使团进入白月镇的时候起他仿佛就已经麻木了情绪,现下难得安静,这些心事便也随着夜风肆意疯长,或许是见了阿七的缘故吧,他依稀记起小时候的顾琉璃也是玉雪可爱,不过与阿七的乖巧相比却是多了几分狡黠,常转着个亮晶晶的眼睛来欺负她的弟弟顾宁,俩人一起在偌大的未央宫内疯跑,随着年岁渐长,他不再方便入宫,她却开始写信给自己,这位任性的小公主,性格张扬耀眼,一手簪花小楷却秀丽沉稳,他从字里行间知晓她的经历,陪她一同成长,现下见了真人,却是要亲手送她去和亲,他怔忡的想着,心中一阵暖意一阵酸涩,一时之间心绪难平。
      虽然这内心备受煎熬,可是他还是希望这夜长一点,再长一点,多留些时间给他……来想念。
      只是这天终究是要亮的,正如他,终究要背负这国家大义,天方破晓,他已站在了门口,此次和亲顾琉璃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而更为重要的,则是宋玉衡秘密带来要交给碧鸳国的安澜国兵防图,那是牺牲了数百名精心培养的细作才拿到手的宝贝。
      现下和亲使团已至白月镇,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碧鸳国密探,将这宝贝交到他的手上。
      宋玉衡准备去趟长乐坊,这赌场坊主叫做梅夫人,占着人来人往的独有优势,消息也是四通八达,明面上大把大把挣银子,暗地里却也做着收集情报的差使,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达官贵人也好,三教九流也罢,只要你愿意,银子出的到位,甚至能告诉你北寒国的宰相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底裤,碧鸳国的太子今晚又吃了几碗米饭,嘴也是出了名的严实,这密探的消息,来问他们也是做好不过的。
      摇了摇头,将那些纠缠了他一整夜的纷杂的情绪压下,他告诫自己:“那便走吧。”旁边有声音亦一本正经的附和:“嗯,那便走吧。”
      宋玉衡眉心狠狠一跳,转头望去果然瞅见顾宁已穿戴整齐的带着顾琉璃、青禾二人走了过来,他昨夜睡得早,此刻神采奕奕精神百倍:“一过来就看你准备要出门的样子,虽然我对此也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宋大哥,我跟你关系最是要好,勉勉强强便跟你同去吧。”
      他嘴上说的漫不经心,眼神却已经拼命的在喊走啊走啊,出去玩啊,这顾宁作为最小的皇子,他父皇也不指望他继承大统,性子养的既跳脱又无赖,若有想干的事儿必得挖空心思来想法子,非达到目的不可,宋玉衡急着出门,不愿与他掰扯,便索性带了一起。
      五人思想统一目标一致,出了太守府一路直奔长乐坊,不多时已听见人声嘈杂,再往前时便来到了一座气派的建筑之前。
      宋玉衡带着众人径直入内,里边人声鼎沸,欢叫呐喊的,横眉立目的,均是赌得上了性子,有小丫鬟笑盈盈迎了上来“几位公子,可是进来玩儿的?”
      宋玉衡摆摆手,啪的一声将一锭银子甩了过去:“我来找你们坊主。”
      小丫鬟接过银子,咯咯娇笑一声:“既然几位不是来玩儿的客人,那么请随我过来吧。”
      这丫鬟引着众人绕道了长桌之后,那里有一面帷幕,透过薄纱依稀可见一个慵懒的倚在椅子上的女人,一袭红衣顺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拖在地上,她手上的蔻丹也是红的似火一般热烈,一双玉手却是苍白如雪,此刻她雪一般修长的手指上正挑着一个纯金的烟杆儿送到殷红的唇边,随即红唇微启,缓缓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烟雾,空气中便立即充满了香甜而糜烂的味道。
      “你们运气很不错。”她闭上眼,发出一声满足而陶醉的叹息,仿佛还沉浸在这五石散的余韵中。“我现在心情很好,你们可以来拿你们的秘密,来和我交换一个答案。”
      “漂亮姐姐,想问什么都可以嘛。”顾宁跃跃欲试:“那我可来问了啊。”
      少年的身影灵活的像只撒开了绳子的哈士奇,等不到宋玉衡去拦就从顾琉璃身后钻出个脑袋瓜子跳了出来。
      梅夫人掩着唇咯咯娇笑:“你的嘴巴真的是很甜,我的年纪几乎可以当你妈了,好吧好吧,你是第一个赞美我而不让我感到厌烦的人,我倒是好奇,你这么个小孩子能有什么秘密呢。”
      梅夫人的手透过薄纱在桌上推过来一张纸:“我是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你可以在纸上写下你的秘密,单我一个人看,不告诉别人。”
      顾宁大大咧咧窜过来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笔刷刷刷几下龙飞凤舞便写完了递给了梅夫人,女人接过去看了一眼便笑得花枝乱颤,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你这小鬼头……好你个小鬼头。”
      顾宁眨了眨眼睛:“好姐姐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少年的眼神总是干净而澄澈,即便是耍起赖来也不会惹人厌烦,当他冲着你甜蜜蜜的撒起娇来就更没有几个女人能抵挡得住,至少梅夫人没有。
      她又吸了口烟,苍白的手指举起桌上温好的热酒才把这笑意压了下去:“好吧好吧,你既叫我一声好姐姐,那我就发一发慈悲,答应了你这个小鬼头。”她拿起笔,在那张的白纸上写了几句,又交还给顾宁。转而看向顾琉璃、青禾二人:“这个小孩子太狡猾了,再和他聊天儿我只怕是要吃亏的,小姑娘,你们有没有什么秘密呢?”
      “没有,什么都没有。”顾琉璃的脸色有些冷淡,她平时不管心情好与不好,总是笑得像只小狐狸,此刻却拉下脸来:“我既没有秘密,也没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情。”
      青禾跟着顾琉璃:“我自然也是没有的”
      顾琉璃的语气并不是很礼貌,梅夫人却也没有生气,她依旧笑眯眯的:“看来大家都没有秘密,有些事情可以藏起来,但是有些事情放在心里,怕是要憋坏的,等你们想说的时候或许可以来找我,人人都知道,梅夫人是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
      她举起酒杯又抿了一口:“好啦,现在我不想听你们的秘密啦,这位客人,我们来掷骰子吧,你赢过我,我便回答你一个问题。”
      宋玉衡走上前,坐了下来,伸手将赌盅拿了过来,沉声道:“你是要比大,还是要比小。”
      “比大比小都可以的呀,嗯,女人都是喜欢自己年纪小一些,那我们比小好了。”梅夫人甜丝丝的笑着:“你是客人,你先来。”
      宋玉衡道:“那就多谢梅夫人了。”
      他轻晃赌盅然后开盅,只见底盘上安安静静躺着两颗骰子,一个3点,另一个5点。
      梅夫人也伸出了手,苍白的手指轻轻握着赌盅随意一晃,两颗骰子滴溜溜乱撞,停下来的时候却是一颗5点,一颗6点。
      “哎呀呀,看来今天运气不是很好呀。”梅夫人缓缓坐直身子:“好吧,我输了,那你问吧。”
      宋玉衡也得到了一张纸,他却并没有去写字,只因为他想问的问题大家都可以猜得到,他盯着梅夫人:“碧鸳国密探在何处?”。
      梅夫人又喝了一杯,热酒的酒力在她身躯之中发作,使得梅夫人原本冷白的面颊上泛起潮红,一双眼睛也湿润的快要滴下水来,本就慵懒的身躯更加显得柔弱无骨:“你的问题大家都听见了,只是我长乐坊向来是一对一服务,他们没有与我投骰子,我就不高兴告诉他们。”她懒洋洋支起下巴,酒意上涌连眼睛都不爱转动,定格在青禾处烟枪顺手一指话锋一转:“这位姑娘我看得顺眼,此刻我手软的提不起笔,小妹子,你来帮帮我。”
      顾琉璃哼了一声,这梅夫人哪里是不高兴告诉别人,分明就是不高兴自己,她撅了噘嘴,却也知道轻重,点头示意青禾过去。
      那梅夫人叫了青禾去身边,附耳叮嘱了几句,青禾就写了起来,片刻后拿了张纸条走了出来。
      “好啦,各位客人,你们的问题我回答完了,现在我累啦,你们也可以走了。”她挥一挥手,继续闭着眼睛举起烟枪陶醉的吸了起来,乳白色的烟雾中再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一行人自长乐坊出来,顾琉璃拿胳膊撞了撞顾宁,显得十分好奇的样子:“阿弟,你问了她什么啊。”
      “我问了她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有多少只蚂蚁。”顾宁顺口就答,眼也不眨。
      “你这小骗子,嘴上没有一句真话,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顾琉璃窜了过去。
      “撕得好,再撕得响些。”青禾默默起哄。
      这位公主想必是在深宫大院里憋得狠了,此时释放了天性,开始追着少年打了起来,两人一个追,一个逃,鸡飞狗跳之时冷不防将一个路过的和尚撞了个趔趄。
      “大师小心。”宋玉衡眼疾手快,伸手将和尚扶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和尚口诵佛号,双手合十施礼:“多谢施主。”
      这僧人点头示意,眼神慈悲,但当他这慈悲的眼神落到宋玉衡脸上时却变成了惊惧,他扭头便走,急匆匆的身影快的像只中了箭的兔子,仿佛后面有恶鬼在追赶。
      宋玉衡愣了愣,那僧人已跑得不见人影,此事虽怪异,他现下却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斯人何处有,月上白玉京,潋滟水光处,笙歌至此绝。”
      这张纸条就躺在宋玉衡手里,上面的字迹是挺拔秀丽的小篆,正是方才梅夫人让青禾写成的线索。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顾宁在花厅里不停地踱步“什么菡萏笙歌的,写的清楚一些不好嘛,你们大人为什么总是爱打哑谜。”
      “只因为他们总是不敢大大方方的说真话。”顾琉璃坐在椅子上,忽然冷冷道,她并没有看着谁,只是这话听来却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一时之间竟无人接话,这时有人轻轻叩门,不轻不重,正好三下,显得极有礼貌,让进门来,正是三娘子。
      她手上牵着阿七,后面跟着几个小丫鬟带着饭食,她笑眯眯望着众人:“想必大家还没有用过餐,自作主张做了些清淡小食带过来,还望不要嫌弃,咱们家阿七很喜欢青禾姑娘,大清早起来就念叨个不停呢。”
      阿七躲在她的身后露出个小脑袋张望,很快锁定了目标,小心翼翼走过来抓住青禾的衣摆,歪头望着她,露出个羞涩的微笑。青禾被骤然示好,不禁放松下来,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尴尬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加之有外人在,几人也不便继续讨论梅夫人给的线索,正好早间忙着去长乐坊,此时腹中饥饿,便也坐了下来和三娘子一起用起了餐。
      “各位大人今天有没有想好要去哪里游玩呢。”三娘子忙来忙去为众人布菜:“要说这白月镇啊,最出名的就是玉京寺,咱们这样偏僻的地儿都有很多达官贵族特意赶来进香,只因那里的方丈慧海法师佛法高深,最灵不过了。”
      她依旧很殷勤,只是这殷勤恰到好处,既能让客人觉得体贴,又不会显得很腻人:“位置呢又距离这里不算远,从太守府出去西行,白月湖边便是了,一路风景也很美,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碰上慧海法师亲自解签,是个不错的好去处。”
      “多谢三娘子了,今日时间已过了大半,明日倒是可以前去看看,整日待在房子里,只怕会被闷坏了。”她语气温和娓娓道来,顾琉璃的脸色已好看了许多,和她说笑了起来。
      青禾也用完了餐,正在旁边逗阿七玩儿,小孩子煞是可爱,虽有些害羞,但是很明显很想亲近这个大姐姐,坐在椅子上晃着个小短腿在展示自己的技能。
      “青禾姐姐,我还会背诗的。”
      “哦?是不是?咱们阿七好厉害呀,会背什么诗呀。”青禾柔声细语,很配合的开始捧场。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阿七昂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开始背,很骄傲的样子。
      “真不错,还会其他的嘛。”青禾继续捧场。
      “平湖一色万顷秋,湖光渺渺水长流,秋月园园世间少,月好四时最宜秋。”小孩子得到鼓励更加高兴,摇头晃脑又来了一首。
      “我们阿七真厉害呀。”阿青真心实意的感叹,这三娘子确实将孩子教的很好,这诗乃明朝大学问家徐文长游览西湖时所作,虽不是很复杂,却胜在灵动有趣,这每一句连起来正好一句“平湖秋月”。
      阿七被夸得害羞,极矜持的点了点小脑袋。
      三娘子含笑看着二人,眼神很是慈爱,望了一会儿,方想起来还有件事儿没干:“殿下,昨日和你说的披风我也刚好带过来啦,咱们先来试试,如果尺寸不合适,我好及时改改,明日去玉京寺,湖畔风大,也好保暖。”她示意丫鬟将披风拿过来,亲切的邀请顾琉璃去房中试她做的衣裳。
      “宋大哥,我们要听她的去玉京寺嘛?”二人方一离开,顾宁就挪啊挪的凑到了宋玉衡身边,少年的好奇心永远非常旺盛,一听到要出去,立马就折腾了起来。
      “玉京寺,玉京寺。”他没有等宋玉衡的回答,自己嘀嘀咕咕念叨了起来。“啊,我想到了,宋大哥,快把诗给我,快把诗给我!”
      他急匆匆,从宋玉衡手里要了那张纸条放在桌上。“你们来看,斯人何处有,这句话里的斯人肯定就指密探咯,月上白玉京,是不是指玉京寺呢,这句潋滟水光处就更妙啦,三娘子刚刚也说了,那玉京寺正好在白月湖畔,都是寺庙了,自然就杜绝笙歌了,宋大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他侧着头看着宋玉衡,一双澄澈的瞳孔闪闪发亮。
      “我来看看。”宋玉衡也盯着那张纸条,看着那端端正正的小篆,心底隐有怪异的感觉滑过,只是这念头稍纵即逝,他还没有来得及抓住,就已迅速消逝。顾宁还在望着他,兴高采烈的等着挨夸。
      他轻咳一声,压下了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肯定了顾宁的想法:“阿宁的分析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今日那僧人举止奇怪,我也因此有些疑虑,这白月镇方圆几十里也只有这一座寺庙,只怕也是这寺庙里的和尚,我们明日可以同去看看。”
      顾宁自然是欢喜的不行,只是宋玉衡却又遇上了件麻烦事儿。
      那礼部尚书拿了和亲文书来找宋玉衡,烦他代劳将和亲文书交于公主殿下签字,一时之间进退两难,宋玉衡踌躇了半天,眼见玉轮初升,只得硬着头皮去找顾琉璃。
      这位公主今天原本就已经阴阳怪气了一波,此刻一看宋玉衡此来居然是让她签和亲文书,不禁勃然大怒,砸了手边所有的东西:“青禾,你来看,看看这位宋将军来找我做什么来了。”
      “做我该做的事,殿下。”宋玉衡尽量让声音变得冷静,仿佛这可以令自己生出一些勇气,世间的事情真的永远也说不清,顾琉璃曾经在尸山血海的沙场中给了他勇气,现在对着这张粉面含霜的脸,他却觉得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
      只是这该说的话还是要说:“陛下既允了碧鸳国的请求,派您来和亲,那就请殿下以国事为重,我北寒国为了两国和平,已经流了太多血了。”
      “为了两国和平。”顾琉璃怒极反笑,只是这声音却是仿佛从牙缝中发出:“好,好得很。”她劈手夺过文书,刷刷几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塞进宋玉衡手里。
      “滚!”她伸出胳膊指着门口,嘴唇咬的发白,右手上那日被剪刀划破的刀口尚未好全,此时伤口崩裂,缓缓渗出血迹:“带着你的国家大义给我滚出去!”
      宋玉衡于是就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者说,还能再说什么。
      “殿下您……”青禾急的走上前来要看伤口,顾琉璃却坐在椅子上,手重重拍在桌上,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咬着牙:“他明明是喜欢那个‘顾琉璃’的,却为什么如此作态,枉费我这多年布置。”
      “可能还是我痴心妄想了吧,殿下,您已经帮了我许多了。”青禾忽然淡淡的出声,她蹲下身体将顾琉璃紧握的拳头温柔的舒展开来,一圈一圈缠着新的纱布。
      顾琉璃喘了口气,冷静了下来:“原是他不知好歹,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即便是娶了你,我也不会放心的。”
      娶了你?这位北寒国的长公主仿佛被气昏了头,突然冒出了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青禾却仿佛并没有被吓到:“公主何必对我这么好。”她缠着纱布,垂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她此刻的眼神,她低声叹息:“何必对一个小丫鬟,这么好呢。”
      宋玉衡坐在房间,桌上的茶已从滚烫放至冰凉,他也像是昏了头,和亲文书和一封书信还有梅夫人那首诗整整齐齐放在一处,仿佛在和他开着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和亲文书是顾琉璃签的。
      信是顾琉璃与他往来的。
      梅夫人的诗是青禾抄写的。
      只是这和亲文书上的字却与书信的字大不相同,一个字迹沉稳内敛,一个字迹龙飞凤舞的,是因为愤怒之下吗,或是因为右手受伤所以笔迹不同呢,可是这往来的书信字迹却为什么与青禾的字迹那么像,虽然字体不一样,但字中的神韵却如出一辙……他缓缓闭上眼,不愿在想,任凭心中的情绪纷乱如麻。
      翌日,宋玉衡依旧准时来催促众人出发,顾琉璃已经整理好了情绪,虽然依旧面罩寒霜,却也并未作出过激的举动,她只冷冷得看了宋玉衡一眼,就一言不发带着青禾跟随众人动身前往寺庙。
      此刻正值清晨,旭日初升,玉京寺内树木葱茏,空气之中隐隐传来空灵的钟声,他们的运气很好,慧海法师今日正好在寺中,不仅在寺中,甚至还客客气气将他们请入了后院。
      “诸位施主请坐。”慧海法师端坐在蒲团之上,脸上布满皱纹却眼神清明,隐隐露出慈悲之色。
      宋玉衡心中疑虑更甚,只因昨日那和尚不是别人,正是那慧海法师。
      “又见面了,宋玉衡。”慧海法师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淡然,昨日的慌乱仿佛只是他们的错觉,他平静的望着宋玉衡,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见过我?”宋玉衡问他。
      和尚含笑摇头:“我没有见过你,但是我却知道你,宋灵胥若是知道他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这样勇武的将军,九泉之下有灵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老人的声音不算大,宋玉衡却大惊:“法师您认识我的父亲?”
      宋灵胥便是宋玉衡的父亲,当年在北寒国也是鼎鼎有名的一员虎将,夺嫡之时更是力挫群雄,协理当今北寒国皇帝顾麒登上皇位,一时之间风头无两,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久后便遭奸臣所害,陷入叛国之罪打入死牢,顾麒对其信任有加,却苦于并没有证据无法释放他。
      彼时新帝羽翼未丰,被愤怒的群臣把金銮殿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求处死宋灵胥并株连九族,一时之间僵持不下,宋灵胥无法自证清白,亦不想连累新帝,当夜便带了一家人服毒自尽。
      也是阴差阳错,彼时新帝经过连日彻查已摸到线索,虽连夜赶到,却为时已晚,愤怒之下顺着线索严查不放,最终屠尽那奸臣白苏满门还了宋氏清白,所幸当时宋玉衡年纪尚幼中毒不深,经御医救治后保下了一条小命,自此便跟在了皇帝身边,被视若己出的抚养长大,这是北寒国也是妇孺皆知的事情。
      “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也已经跟了我二十多年了。”慧海方丈坐在蒲团上,他目光柔和的望着宋玉衡,缓缓陷入回忆:“我不仅认识你的父亲,还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当日他帮顾麟夺嫡成功,哪料得到狡兔死,走狗烹,那顾麟一面利用你父亲登上皇位,一面却又暗地里忌惮宋灵胥手掌重兵,当日是奸臣所害不假,可这却是他默许的。”
      “对的,就是这样了。”那葱茏的树木后不知什么时候闪出个身影,竟是梅夫人。“人们都道这狗贼昏庸无道,这件事儿却办的很是果断,虽未能救下将军,却也为他报仇雪耻了,哼,既要出来卖,又要立牌坊,好处要捞,名声也要,也不瞧瞧自己早就一屁股烂账,按他这不要脸的性子,岂非是知道此事天理难容,竟也是唤起了些廉耻之心,好歹知道遮一遮羞,拖出来了个顶锅的。”
      梅夫人啐了一口,话说的极是尖酸刻薄,宋玉衡却是如遭雷击,喃喃道:“事实竟是这样吗,这就是君臣吗,那我这些年又是做了些什么呢……”
      ……做了些什么呢,认贼作父吗,为敌人厮杀吗,他仿佛重重的坠入深渊,气息乱的一下说不出来话。
      梅夫人却还在继续说,她没有刻意针对谁,却瞧着谁都像是垃圾。
      “老和尚啊老和尚,我还以为你要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待在这个壳儿里,保全你这条命了。”
      慧海法师苦涩一笑:“白施主说笑了,我这条命原本就是混在死人堆里捡来的,二十年前早就该死了的人,苟且活到了现在,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你,你知道我姓白?”梅夫人微微一惊。
      “老衲不仅知道你姓白,还知道你挖空心思将孩子们引到了这里,就是想听我讲这桩事。”慧海法师望着她:“老邻居,咱们都是这桩旧事中人,从你进来白月镇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哼,老和尚,死贼秃,一双眼睛却是还没瞎。”梅夫人冷笑道:“从前意气奋发的宋家军谋士,现在却只能躲在这破地方敲木鱼,诵了几天经竟也跟着当自己是方外人了吗,这血海深仇未清,你想躲,躲得过去吗,我若不把他儿子引到这里,你岂会舍得把事实说出来。”
      “是了,我曾经有个俗名,叫顾啸林,宋家军南征北战时,是你父亲的谋士。”慧海法师目光柔和的望着宋玉衡,却像是透过这张脸看着另外一个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和你的父亲还有那顾麟,昔日也是有着一腔热血,要护天下百姓守万里江山,然而还是躲不过光阴磋磨人心易变,最后能坚守本心的,也只是你父亲一人而已。”
      宋玉衡怔怔的听着,忽然有一双温热的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泪痕,柔声道:“不要哭,你的父亲是个大英雄,虽然皇帝背叛他,但是他守护的百姓爱戴他,君臣之间向来如此,君主太强势,就容易听不进臣子的话,臣子太强势,就容易惹君主忌惮,功成身退这种事情能做到的人向来就没几个,这原就是皇帝对不起你家。”
      “瞧瞧我看到什么了,顾家人一贯心狠如刀嘴甜如蜜,竟出了这么个软绵绵的蠢丫头。”梅夫人仿佛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掩着唇咯咯娇笑起来:“方秀秀,我知道你来啦,躲着瞧了这么大半天了,难道不想出来和老朋友们叙叙旧嘛。”
      “谁和你这奸臣的女儿是朋友。”树荫后竟还藏了个人,那方秀秀走近,却是阴着脸的三娘子。
      “是是是,我是奸臣的女儿。”梅夫人刻薄的声音变得的温柔,听着却更加的阴阳怪气:“奸臣的女儿配不上和咱们有个碧鸳国太子做丈母娘的人做朋友,可却不知道咱们这位公主又是谁的女儿呢,啊,让我来想想,是山鸡的女儿呀还是杜鹃的女儿?”
      她显然十分得意自己的回答,一双眼都笑的弯了起来,三娘子却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连瞪着梅夫人的一对眼睛都快冒出来火星子了。
      “兵防图在哪里。”三娘子是个聪明人,她说不过梅夫人,就不与她多纠缠,径直走向宋玉衡:“现在你也猜到了,我也不瞒你,青禾才是真公主,你把兵防图交给我,带着青禾走得远远的,不要误了两国联姻。”
      “我几乎都要以为我信息有误了,方秀秀你这要皮不要脸的样子和顾麟狗贼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都这样了还巴着不放呢?兵防图?您配嘛,您配几把?”
      青禾在此时却回过神来,淡淡道:“她确实不配,白姑娘,你是拿了诗引我们过来,可是你也没写错,只因那是一首藏字诗,只因你叫白滟笙,你才是碧鸳国的密探。”
      梅娘子深深看了一眼青禾:“是的,我叫白滟笙,也是大奸臣白苏的女儿,这原也是我父亲急于求成,上了那狗贼的当,遭得白家满门抄斩,幸得家中老仆拼死,才换我苟全了性命,你们可知这方秀秀是谁么。”
      她嘿然一笑:“这位方秀秀原是宫中一名丫鬟,机缘巧合之下和我们的皇帝春风一度,两个坏包待在一起,商量出来这个毒计,自以为帮了皇帝,只等着封个妃子从此跃上枝头变凤凰,却不想这顾麟做贼心虚,害了兄弟,哪里还敢再见你,他恨不得知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是,不仅越少越好,死了更好。”方秀秀此时也镇定了下来:“所以他安排了暗卫私下追杀我。”
      “可是这个时候你却也发现自己怀孕了。”梅娘子嘻嘻笑道:“你怕自己保不住这个孩子,偷偷摸摸躲了起来,宫门是万万出不去的,你的命可真大,不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藏的好好的,甚至还能换了他的孩子。”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将自己藏的所有金银首饰都给了个老太监。”方秀秀已经恢复了她向来温柔的表情,双眼之中却透出一簇火苗:“财帛动人心,他将我安排在皇后宫中,做一些粗使的活计,那水可真冷啊,我的所有钱都交出去了,无法打点人,只能硬着头皮干,那时起我就在想,难道有些人天生高贵,有些人就天生得活的低贱在杂草里捡东西吃吗。”
      她吃吃的笑了起来,望着顾琉璃:“我是没有指望了,可是这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我吃尽了苦,可是我的孩子不,她可以金尊玉贵的长大,过上衣食不缺的日子,有成群结队的奴仆伺候,你们看,这就是我的杰作啊,谁能说我的顾琉璃不优秀呢。”
      “方施主,莫非你到现在还以为是你藏得好?”慧海法师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皇后乃后宫之主,若她不来点这个头,那老太监敢私藏皇上要杀的人?人头重要还是钱更重要?”
      方秀秀本来很骄傲,很得意,可是现在却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老衲几年前刚好救治了个人,你猜她是谁。”
      “谁?”方秀秀嘶声道。
      “皇后的丫鬟,当日你去找那老太监后他拿了你的钱,翻脸就像皇后告发了你,皇后原想将你交给皇上,却在发现你怀孕之后改变了想法。”
      “你要知道,有些人拼命想往上爬,有些人却想为自己活一活。”慧海法师微微一笑:“皇后的一生看着光鲜夺目,却也做了许多她不想做的事情,这个身份在给了她权力与荣耀的同时,也将她囚禁在了深宫之中,所以她默许了你的行为,甚至还帮助了你,将你们的孩子做了交换。”
      “皇后,皇后!”方秀秀的脸色更加阴沉,她几乎咬牙切齿:“在孩子交换完毕的那一刻起,我也失去了作用,她撤去了暗中的庇护,我也就被皇帝的暗卫发现,陷入追杀逃出宫去,顾琉璃,我的女儿,我,我原是想陪你长大的。”
      慧海法师也望着顾琉璃,他的目光智慧而慈和:“但是你却不开心,做公主的责任也很沉重,沿着被规定好了的路去走,没有自我的日子也很累的,你没有公主的命,却有一颗善良的心,你发现的更早一些,所以你一直在弥补青禾。”
      顾琉璃早已泪流满面,她没有去看方秀秀,而是握住了青禾得手:“我,我不是故意的,那日在藏书阁我发现皇后的画像,你长得越来越像她,我也越来越害怕,我想把身份还给你的,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声张,我没有办法带你去碧鸳国,我已经夺去了你的身份,更不想让你继续伺候我”她有些慌张,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朋友“我本想着你和宋将军书信往来,可以把关系拉得近一些,待我去和亲之后也有人能够照应你,后来我发现他似乎喜欢上了你,这样我就更放心了,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想着要害你。”
      青禾听到了她的身世,却很淡定的样子,她反握住顾琉璃,微微一笑,柔声道:“我知道,我早知道的,你向来对我很好,我之前一直奇怪你为什么要我拉拢宋将军,见了三娘子之后我就猜到啦,她笑的时候简直太像你了,而且,她也对你太体贴了些,我不怪你,我还要多谢你,帮我做了这么多年公主,和你比起来,我简直舒服的像个撒手大爷。”
      顾琉璃噗嗤一笑,伸手捏她:“你这张嘴惯会花言巧语的。”
      方秀秀本来已经麻木,她坏事做的不少,从不怕什么因果报应,此刻听了女儿的话却已显得精神崩溃,嘶声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要是一直在你身边该多好,顾琉璃,顾琉璃啊。”
      嚎叫间一个身影忽然闪了出来,那太守廖淮却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他拍打着方秀秀的背,耐心安抚她,方秀秀转过脸来,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他:“傻子,我利用你的,你不知道么。”
      廖淮呵呵一笑,柔声道:“我早知道了,你混在奴隶堆里,叫人牙子把你卖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谁家的奴隶长得这么漂亮啊。”
      方秀秀不可置信,她向来以为这廖淮是个老实人,对她好只因为自己将他拿捏得死死的,却不知老实人还有这聪明的头脑:“你,你不怪我?”
      “少酸了”梅夫人看够了戏,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要怪你就不来了,你也算遭了报应,打雀反被啄了眼,该!”
      她笑够了,晃了晃手上的兵防图,宋玉衡在确认她是锦衣卫之后就将宝物交给了她。“现在宝贝有了,公主却有两个,我该要带哪个走呢。”
      “我才是北寒国的公主,和亲的责任也该由我来承担。”青禾看了宋玉衡一眼:“顾琉璃,你照顾好林将军。”
      “谁的人谁来照顾。”顾琉璃却站起身来走向梅夫人:“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无非是从这个笼子里跳到那个笼子里,况且这笼子还是个金笼子,别人求也求不来,碧鸳国地大物博,想必这笼子也更大更华丽,你放心好了。”
      青禾还要再劝,顾琉璃却苦笑道:“青禾,我已经欠了你许多啦,不要让我亏欠你更多啦。”
      “好极好极。”梅夫人鼓起了掌,望着犹自伤心的方秀秀:“我本想今日杀了你,可是你的女儿就要去碧鸳国了,她会嫁给太子,未来或许还是皇后,和北寒国皇后一样痛苦的皇后,嘻嘻,我杀你做什么呢,我要让你看着你一手造成的结果,这岂不是比杀了你更有趣。”
      她又望着宋玉衡挑眉一笑:“我白家欠了你宋家的债,今日还你一个媳妇儿。”
      青禾闻言不仅红了脸,吃吃道“宋将军……”
      顾宁忽然跳了出来,紧紧抱着宋玉衡的胳膊,少年的眼神灼灼发亮,声音轻轻朗朗,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豪情万丈“这原是我父皇的锅,宋大哥,我想通了,我父皇窝囊,我那当大哥的太子却更加废物,宋大哥,我们一起,若是我去做了皇帝,定不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宋玉衡垂下头,深深地看了顾宁一眼:“阿宁,你那日给梅夫人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顾宁愣了愣,原本稚气的少年模样收敛了起来,他的眼神还是清澈透亮,嘴角却露出古怪的笑意,他缓缓道:“我只不过是要梅夫人帮忙告诉你真相而已。”
      “然后好和你父皇决裂,来帮你夺得皇位?”
      顾宁点了点头:“是呀,既能帮我夺位,又能帮你复仇,以我的能力,定能使北寒国更加繁荣昌盛,何乐而不为呢。”
      他的语气更加柔和,带着古怪的引诱之意,他抱着宋玉衡胳膊的手也松了下来,仿佛要去拍一拍他宋大哥的肩膀以示友好。
      宋玉衡笑了笑,他此时已从悲伤中清醒,斯人已去,正如青禾所说,宋家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即便最后死于奸计,却始终初心未变,也算是死得其所。
      于是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将他的手从身上拿了下去:“阿宁你有梦想,这很好,现下两国联姻,外敌已清,我这把剑也该安心藏于匣中了,以你的能力和智慧,完全可以做到的,我也有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可以解甲归田,与所爱的人泛舟湖上对饮美酒,纵马驰骋游览山河,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青禾也算是你的姐姐,你不会和姐姐抢人吧。”
      顾宁深深的盯着宋玉衡看了一眼,忽然朗声笑道:“那我就把人还给姐姐好啦,宋大哥你说的是,皇宫里那几个窝囊废我早想好了法子来收拾他们,你们尽管去周游天下比翼双飞,我迟早还北寒国一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少年来去如风,起身便走,仿佛一切艰难都无法阻碍住他的脚步,他的手拢在袖中,那里边,原本藏了一把极小极锋利的匕首。
      “宋将军,你是说真的?”青禾面颊发红。
      “自然是真的。”宋玉衡眼神柔和:“此后天下就交给顾宁去守,这纷纷扰扰的事情从此和你我再无关系,青禾,我竟没有早一点发现和我互通书信的人是你。”
      “宋将军,我,我并不是因为顾琉璃要我笼络你才写信给你的。”青禾红着脸,垂首道。
      “我知道。”宋玉衡伸手握住她的手。
      慧海微笑着望着他们,双手合十,此时山中钟声遥遥清风吹叶,他的僧衣也在风中轻轻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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