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uth and Lies》寂冥

8、尾声

　　1946年夏，罗马。
　　由于并非主战场，免除了被盟军轮番空袭狂轰滥炸以致面目全非的悲惨结局，战后的罗马尽管陷入了一定的经济萧条，资源短缺的局面，但与欧洲其他国家相比，却是好上许多了。
　　更何况，这是群高唱着马梅利之歌的人们，是个将浪漫与艺术融进了灵魂的民族。
　　Condotti街上，Cafe Greco仍然霸占着最多的客流。红棕色的装潢基调，清新优雅的古典音乐，如诗章一般隽永醇厚的咖啡余香，哪个座位曾被易卜生所青睐，哪张桌子上歌德写下他不朽的《塔里夫斯的公主》，似是而非的名人轶事总不会断绝，不管故事的主人公沉睡了几千几万年。
　　老板还是那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还是有个红通通的酒槽鼻，只是额头上多了几条皱纹，胡萝卜色的卷发里参了一撮一撮白发。
　　他还是很忙，忙着算账，战后尽管对亏了美国马歇尔计划的援助，欧洲经济没有频临崩溃，但面对不断飙涨的物价，这个全意大利最富盛名的咖啡馆店主也不由得唉声叹气起来。
　　活动活动酸类的脖颈，店长捋了捋下巴上蓄成一把的大胡子，随意向店里瞟了一眼。
　　目光像风一样掠过，落到角落里一个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东方人身上。
　　亚洲……应该是日本人吧？老板不解地挠挠头，又将视线转回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可心里却止不住地疑惑——
　　——日本不是战败国吗？怎么那么快就有钱出来旅游了？

　　真田沉默地盯着手头刚买的报纸，既不点餐，也不四处张望，甚至都没有翻页，只这么如一尊雕像般地坐着，看着，沉默着。
　　这一切，都太像了，太像了，像得让人不能不去回想，即便心里清楚，这一想，就会牵扯出许多许多事，不想想不愿想不敢想，却不得不想的事……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快得像火车轮子，飞驰电掣，一眨眼就只剩一声汽笛的鸣响从远方传到耳旁，可那轮子，每一下每一下碾在身上，却又是那么痛，痛不可当，可他又确确实实，这么“挡”过来了。
　　有时候，真田会疑惑，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为什么只有自己还活着？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死了走了失踪了入狱了，只有自己，还会呼吸，还能走动，还享受着这夏日明媚的阳光，闻着这如诗句般雕琢的醇香……
　　这世界，这世界真是不长眼哪！多好的人都死了，就留自己，还活着，活着啊……
　　“萨诺瓦？”
　　有谁敲了敲他的桌子，真田抬头一看，不可思议地长大了眼睛。
　　“维、维特里教授？！”
　　老人笑着点点头，摘下礼帽，半开玩笑地问道：“我可以坐在您的对面吗？”
　　青年几乎忘记了言语，呆滞地点点头。
　　“还是老样子哪。”老教授捋了捋稀疏的白发，向服务员要了被柠檬茶，眼角处繁密的皱纹舒展开来，花白的眉毛弯作个愉悦的弧度。
　　“怎么？看到我这还没进坟地的老头子不高兴吗？”
　　“不、不是……”真田连连否认，又不知如何辩解。
　　维特里顽劣地挤挤眼睛，这小子果然好玩啊，如果，如果……
　　闪烁着快乐光彩的蓝眼睛黯了黯，教授收敛起戏谑的神色，正视着对面的青年：“奇怪是正常的，毕竟在档案记载上，我应该已经死了，和西蒙、弗朗西斯，还有维维恩他们一起……”
　　听到“维维恩”这三个字，真田的身体像被电击了一般，陡然一震。
　　老人却好像没发觉他的异样，自顾自玩弄着桌上的枫糖浆，他张口，声音好像来自那老旧的留声机，缓慢，沙哑，沉重，如时间的海洋退了潮，在空旷的滩地上留下一片沧桑。
　　“萨瓦诺，不，请允许我叫你‘真田弦一郎’这个名字吧。哦，请不要惊讶，我保证，我们知道的远远比你所了解的要多得多。”
　　“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打从一开始，我和维维恩就知道你的来历。你隶属于英国军情六处，共有近30个姓名代号，其中包括‘萨瓦诺格罗’，只有你拥有日本血统的父亲给你起的日文名字，为尽量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没人知道。”
　　“你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军事机密吧？”老教授掏出根香烟，叼在嘴里，点燃了，青灰色的烟雾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和苦涩而自嘲的笑，“因为我也是。真田弦一郎，请允许我重新做一次自我介绍，我叫艾略温特樊尚，是隶属于英国军情五处的情报人员。”
　　教授伸出他那如枯树枝般的手。
　　真田怔怔望着伸过来的手，并不回应，只沉默了很久，才问道：“维维恩呢？他也是……”
　　“他是谍报人员，也是情报处的王牌破译员和狙击手，被安插在意大利地下抵抗组织中，以便搜集意大利地形、气候、军事力量和防御工事的情报。”老人吐出缕烟雾，那雾蒙上他的眼睛，朦胧了他的视线，“他的代号我并不清楚，但却偶然知道，他其实，有一半的日本血统。”
　　谍报？！日本？！真田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胸口上好像被哪个人用烙铁摁着，灼灼地痛，沉沉地压，喘不过气来……
　　他闭上眼睛，眼眶里干涩极了，却又酸，胀，热热的，可什么都涌不出来……
　　原来，不仅仅是他，还有他。
　　萨瓦诺和维维恩，从罗马到巴黎，两年，700多个昼夜，他们却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知道，真实的对方……
　　岂止是真实……真田苦笑着，抬起头，使劲眨了眨眼睛。
　　维特里教授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荡过来，在他耳边一遍遍空洞地回响。
　　“他的母亲是个日本艺妓，被他父亲赎了身带来欧洲……后来他母亲病逝，他父亲为纪念这份早逝的爱情，给他起了个日本名字，叫作——”
　　“幸村精市。”
　　原来，到最后了，最后的最后，最后的最后的最后……
　　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甚至，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为什么，我只能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以后，呆呆地坐在这个与你初遇的地方，呆呆地听着别人，讲述你的真实……
　　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名字都不告诉我？
　　为什么，连让我唤唤你名字的机会，都不给我？
　　那样，至少我还可以说一声，这名字真好听，幸村精市，这名字真的很好听，很适合你，真的，真的……
　　呐，为什么，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到底，是为什么？
　　胸口一阵阵地疼，疼得麻木了，变作了闷，快要窒息的闷。
　　可眼睛，却还是干干的，涩涩的，什么都没有。
　　又或许，是一年半前的那个冬天，他已经把自己掏空了，掏得什么都没有，掏得剩无，可剩了……
　　对面的维特里虽然早料到了真田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我们从一开始就接到命令，要掩护你完成在纳粹内部的间谍活动，转移法国也是以你的任务为优先而作的安排，直到1943年6月，上级才传达了最高指令，要求我们配合你，完成最后一次任务……”
　　“所以幸村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和纳粹军官的秘密会面，并利用你外出的这段时间，在外泄漏风声，让党卫军获悉，法国巴黎有个名叫‘真实’的抵抗小组，其中还潜伏有一名英国高级特务。”
　　“是的，一名。幸村他包庇了我，还秘密地从组织成员的名单中将我划名了。其实，意大利解放后，我没有和西蒙他们一起来法国，而是呆在了罗马。幸村故意向你传达单方面的假情报，一方面是认定了你只会从暗处为德军提供情报，不可能参加实际抓捕和审问环节，更何况，一个英国特工就足够把党卫军的目光吸引过去了……”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作为最后的知情者，将幸村整理的巴黎中德军的军事部署等情报，一一转交给盟军……”
　　老人的声音变得愈发喑哑、残破，低沉，到了最后就如被压到极致的琴弦，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真田仍是闭着眼睛，紧紧地闭着，仿佛，在做梦。
　　他是在做梦罢？一个永生永世都不会醒都醒不了的噩梦，梦里党卫军一脚踹开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年的屋子，不一会，一个少年被带出来，17、8岁的模样，有一头地中海般蓝而密的卷发，和一双月长石色的眼睛。
　　他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只手紧紧抓着墙，另一只手臂横在嘴前用牙齿咬着，指甲裂开，牙齿咬进肉里，满嘴的腥甜满手的血，可他只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就这么，任他们带了他走。
　　带他去，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一晃，他又看见抹光，很亮很亮，非要用“美丽”这俗艳的词才能形容的光。
　　光芒里，三蓬水花溅起来，一闪一闪，好像晶莹剔透的碎水晶，折射着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与幸福。
　　传说，在许愿池里投三次硬币，第一枚是寻到恋人，第二枚是真心相爱，第三枚，是天长地久……
　　“啊，教授。”真田开口，他的声音异常地低，也异常地空……
　　“什么？”
　　“是我们，错了吗？”青年问着，黑亮黑亮的眼睛仿若一场凄迷的夜，烟花散了，月亮也藏了起来，什么都没有的夜，空得寂寞，空得无助，空得，让人心疼……
　　“真田……”老教授鼻子一酸，喉咙里咯得发痛，“不、不是，你们没有错，你们是为了，为了全人类，为了这个世界的正义，为了未来……你们没有错的，错的，是那个时代罢……”
　　那个，战争的年代啊……
　　那个，只有生与死，没有对与错的年代啊……
　　“真田，相信我……”
　　“幸村把他能给你的都给你了，除了，真实……”
　　因为，那是个，不得不用谎言，来捍卫真实的年代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