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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廿七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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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在书阁里给上司写信的谋臣,手一抖,娟秀的字体中多了一道狼狈的墨痕。
“是不是最近有人在我背后说我闲话了?”那双和董寄辞如出一辙的狐狸眼半眯着。
明明是一样风流的眼睛,在董寄辞脸上,总是生机勃勃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是狡黠与机灵;然而在兄长脸上,却是诡吊的──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自上而下看人,微微昂着下巴,眉头紧锁,即便是笑,仿佛都无法发自真心。
兄长与董寄辞年轻丰满的双唇不一样,他嘴唇却刻薄,牙齿整齐且尖利,让人容易联想到分尸尸体的鬣狗,显得很不和善。
他举着毛笔的手攥紧了,青色的经络便洇了出来,阴冷地咒骂着:“那群老不死的,早晚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这封信他已经重写了七次了,董柏煜泄气似的把宣纸揉成一团,在瓷缸里洗着墨,荡得缸里的碗莲都被摧折了。
旁边的美婢轻声细语地安慰着:“或许是小辞想您呢?”
刚刚还满身戾气的董柏煜,听见这话,耸起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沉默了下来。
他把那张纸慢慢展开,思绪已经飘去了温暖的水乡,声音不由得柔了几分:“怎么还说这些傻话……生死未卜之人,还是不抱期望为好。”
但是他过了一会又说:“小冬,去把门口的灯挂起来。”
如果董寄辞就在身边,听见这个名字一定会跳起来——因为小冬这个名字,是两兄弟的幼妹董语冰的乳名。
江南人迷信桥头门口挂灯能让迷路的人在梦里找到回家的路。虽然这北方并不是董氏兄弟的家乡,可兄长还是期望着有那么一天能和他相逢,便十年如一日地、虔诚的挂着这一盏明灯。
为了回到雍州而兴奋到彻夜难眠的董寄辞却不知道这些,刚刚那一卦让他心里乱极了,他甚至觉得家里那几个给哥哥煮药的小厮也有很大的嫌疑,还有他院子里种花的那几个!
这几个贼眉鼠眼的,长得还没有家里弄玉班唱戏的麟端和棋航好看哩……等等,不会就是这俩吧?
哥哥常与这两人吟诗作对,家里父母也懒得管教,放任自流。
董寄辞胡思乱想着,越发觉得自己这些猜测实在是有迹可循,怪不得自己这个哥哥挑小厮,也是非好看的不要。原来是出于这个私心,太可鄙了。
他翻了个身,托着腮看太阳抓着船边,探出个红艳艳的边边,那轮慢慢升起来,从青山与长柏树间侧身而过,走到他的眼前。
林昭此时已经醒了,正在船边洗脸。她穿了一身合身的桃红小衫,一条青蓝色的绦子系在那盈盈的腰间,显得格外精明干练。
林昭以为他还在为营生而苦恼,坐到他一旁,把一只小帕扯开给他看:“你不也会画些小像的?你替我描些花样,我可以拿去绣出来。”
“还没赘到你家去,怎么的这么着急就要来养我?”董寄辞故意逗她,见林昭假装气恼举着拳头砸他,侧身躲了一下:“我想了一夜,黑皮那日出主意倒是不错,不如这些钱拿去济灾。”
“可是……”林昭脸上的笑容一滞,正想劝他想清楚,对方却很阔绰的摆摆手。
“至于钱散尽了怎么办,回去我给蒋成苍做十年长工总会赚回来的。”
渔女的手紧紧的握住,却又放下了。她每次听到董寄辞要去做这些她印象里的粗活笨活,总会让她有些难过。但是这毕竟是自食其力赚来的,总比偷窃来得要好,她想。
“父亲母亲在泉下,若是知道他们打开城门带来的不是仁慈的和平,而是屠杀的话……”董寄辞的眼神一下子很悠远,“我这个做儿子的,也该为他们尽一尽未尽的愿望。”
“那就把钱都换成粮食,我做粥很在行的……”林昭知道劝不过他。
其实她一向欣赏董寄辞能割肉饲鹰的慈悲心,就像是泥潭里的一颗星星,虽然狼狈却始终闪烁着光华。
这两个人都过于天真浪漫,一个说要卖粥了,另一个又说要支起药棚了……一通计划听得船头掌舵的雪芽冷汗直冒,心想这两人要是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又不懂自私一些,迟早要吃苦头。
船头晃荡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一样,两人一齐回头,听见雪芽中气十足的一声吆喝:“到岸了到岸了!”
董寄辞闭上眼,静静地听着噪鸦从头顶扑打着翅膀掠过的声音。
远处还能听见风透过门洞,发出的疏疏风声。曾经他最喜欢和兄长,以及一群要好的朋友,站在这条被马车轧出深痕的大道上,张开双臂,闭上眼睛。
听着从京城前来的马车,马车上挂着绸缎的摇铃,叮当──叮当──自远而近,给这座小城带来繁华与荣耀。
谁能想到曾经人头攒动的雍州城门口,竟然能沦落到如今这样颓败的地步,就连鸟雀也不愿飞进那城楼中筑巢。
“忒迷信。”雪芽以为他在听传说里的鬼歌谣,冷笑着,推着他的肩膀向前,“要是真有鬼,那也是你亲妹妹。”
“雪芽。”林昭喝住了他。
三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城门前——这是一座极其气派的门楼,不难看出曾经车水马龙穿行而过的时候是怎样繁华的场景。一棵碗口大的杨柳艰难地从城墙砖缝中生长着,从城楼上歪着脖子,把一树青色泼下来……
被赭红涂料涂满的木门都已经腐朽,被人为的卸下来丢在了一边,或许是门洞里风吹日晒少些,竟然长满了青绿色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很是惹人喜爱。
林昭正提着裙子要往杂草深处淌过去,不知谁突然尖叫了一声:
“有蛇!”
那一嗓子,尖尖脆脆的,差点没把林昭吓死。
另外两人虽然没有被吓得脸色惨白,但也谨慎地退了出去,和林昭面面相觑,大家数了又数——
“刚刚是昭昭的声音吗?”
林昭拼命摇着头。
一二三,三个,不多也不少,谁也没有出声,那刚刚惨叫的又是谁?
有种毛骨悚然的冷意,一下子灌入了城门幽暗的甬道,清晨的雾水在幽冷的过道中凝成水滴,偶然会落进人的衣领里,像是野兽难以掩饰的涎水。
荒凉,危机四伏。
林昭下意识想去摸自己的衣角,却摸到一只冰冰凉的小手。
“啊!”
林昭只见过水里的黄鳝,从没见过岸上的蛇,她本就对这些神鬼怪力深信不疑,一时间花容失色。
她就差直接蹦到董寄辞身上了,雪芽也一脸戒备地亮刀挡在两人身前。
“姐……姐姐……”那“鬼”用力抹了抹脸上的鼻涕和灰黑,又吸溜了一下鼻子,道:“这里有蛇……你们要跟着我走才行……”
原来来人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不比这血壤里滋育出来的狗尾巴草高出多少,草间反而隐匿了他的行踪,宛如鬼魅。
“爸爸说,来客人了,就来接一下……”
那孩子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大大的脑袋耷拉着,好似一颗营养不良的豆芽。
那孩子贴着城墙的边角,转头示意他们几人跟上。他慢慢地向城内摸索,三人没法,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学着那孩子谨小慎微慢慢向甬道内走去。
十步之后,突然一道天光从朽木和烂泥阻塞的甬道里射了出来,紧接着视野从拳头大的一块逐渐铺开,林昭还没来得及深呼吸,迎接着一城荒凉却生机勃勃的野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却一群饥肠辘辘的野兽。
有着黝黑的皮肤、尖利的指甲,微微佝偻着的背……他们似乎已经变得感官迟钝,慢慢地抬头看向冒失闯入的三人,那些人的眼白多而瞳仁小,仿佛饥饿和贫病已经将人性磋磨殆尽了,只剩下了本能的欲望──
眼底的疯狂,若说是要吃人,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