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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表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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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笙璐隔着厚厚的泪光看来人,却是个打扮素净的妇人,泪流满面,额头已见红。
“儿媳不孝,来晚了……”
是孟幽兰。
“儿媳定杀了那些兔崽子,给重家人报仇!给您报仇!给相公报仇!”
“父亲他……”重笙璐眼前一黑,便无知无觉了。
她再醒来,只有耳边此起彼伏的哀乐,还有满目的白色。
“老爷他没事。”床边一个嬷嬷生怕她又厥过去,连声道,“老爷只是昏迷不醒,皇上已将老爷一同带回京都医治了。”
重笙璐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心里一揪:“真的?”她不敢信。
“真的。”孟幽兰坐在离她一丈远的圆凳上,见她醒了,便走了。
重笙璐的心终于放下了。但她望着孟幽兰萧瑟而清瘦的背影,眼神恍惚。
“姑娘,先喝点粥吧。”嬷嬷端了碗银耳粥,递给她,“外边正做法事,姑娘吃饱了就去看看。”
“你……”这个人显然是孟幽兰带来的,重笙璐却不知该问她什么。她只能温顺地接过她手里的粥,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你叫我廖嬷嬷。姑娘,只要老爷没事,其他都不是事儿。”嬷嬷兀自开解着她。
“大伯一家人,真的?”重笙璐瞪大了眼睛。
廖嬷嬷点头:“除了老爷这一脉,全部株连。”
虽然重笙璐在周廷聿那里听到了只言片语,但此刻被证实,心里仍是震惊。她不知重常英阖府多少人,但大家族的人口总少不到哪里去。尽管她不曾见过那些人,可是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
“可是祖母……”她想问,为什么祖母选择吞金,明明她是可以活下来的。在皇上盛怒的情况下,都不曾将她囚禁,而是选择了软禁在府中,还留了人伺候她,明显是看在重博英的面上。
廖嬷嬷叹气:“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皇上看在老爷的面子上,留老夫人一命,但是大老爷一家都死了,老夫人也活不下去的。”
话糙理不糙,重笙璐接受了她这说法,可心里还是堵着,随意吃了两口粥,便再也吞不下了。她下床,仍旧换了男装,去往道场。
道场中却是一番奇景,有人做法事,有人吹唢呐,有人敲锣有人打鼓,各司其职,各为其责,但不约而同的,眼里都露着憋屈与畏惧。她一看,冯开冯衍抱着刀站在道场外头,正凶神恶煞地盯着呢。
看来,这帮人,无一自愿。
重府很大,却门庭冷落。连与重博英交好的龚家人都不曾前来。
毕竟是逆贼府上的葬礼,谁敢来。也就只有生命之危才能妥协。
而孟幽兰跪在蒲团上,声声泪下。
廖嬷嬷为她穿上孝服,重笙璐过去,跪在孟幽兰身后。望着老祖母的牌位,眼中热气氤氲。
“你是?”冯开出声,有陌生人来。
重笙璐没回头,她对来什么人并不感兴趣。
孟幽兰却是不能不理,跪久了两只脚都麻,趔趄着起了身迎出去,语气很是有些惊喜:“小阔?”
“表姑,节哀。”原来是重夫人的亲戚。
孟幽兰应了,语气从惊喜转为平稳,却问道:“都办妥了吗?”
“妥了。”
“我出发得急,没接到你舅舅的信,今晨才晓得,你要去应天府,叫你与我一道回京。”
“是,外祖父和舅舅总拿我当个孩子,生怕我出门在外受了欺负。”
“虽说成年了,孩子总是孩子。”孟幽兰领着人进来,渐行渐近。
重笙璐终于不能装作不知了,起身见人,作完礼却还有些懵,裴阔?
“阿笙都这样大了。”裴阔伸手摸了摸她头顶,一口粲白牙齿闪得重笙璐一愣一愣的,语气亲昵得和佛来寺外头的仿佛不是一个人,“阿笙,你幼时,表哥还抱过你呢。那时候你才,三岁吧,跟个胖娃娃似的,现在都到我肩头这样高了……”
他说的是重笙,重笙璐在孟幽兰面前,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小阔,先拜祖母吧。”孟幽兰出声打断他。
裴阔闻言,正色,跪拜。
大概是怕连累他,或者是怕重笙璐露出马脚,孟幽兰让他上了香,约定几时回京,便叫他走了。
裴阔走前还塞了个九连环给她:“我记得你最爱玩这个了。”
重笙璐倒还真挺喜欢的,收下了,回去也不打算还给重笙。
孟幽兰无言,只是瞪一眼懈怠的法师,法师一哆嗦,又操着一口听不懂的话继续跳。
枯燥的法事从早到晚持续了几日,加之操心重博英伤情,重笙璐又不好好吃饭,熬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及至出殡那天,她几乎要倒下了。
孟幽兰嫌弃地看了她半晌,将她从床上拖起来,把牌位往她怀里一塞:“过了今日,随你何去何从。但今日,你必须给我撑着。”
重笙璐知道她是代重笙来的,不能丢她的脸,无奈强撑着出门,双腿如灌铅。
出殡的队伍是她所见过的最短的,冯开冯衍抬棺,除了奏哀乐的,便只有孟幽兰和她,还有裴阔。孟幽兰不叫他来,但他非来送殡,她也拿他没办法,只盼着居心叵测之人不要惦记上他,误了他前程。
围观的人却是不少,指指点点的,声音传来,话语里只有些“谋逆”、“刺杀”、“大逆不道”之类的字眼。
这是既成事实,重笙璐只能紧紧闭上嘴巴,希望能尽早将祖母下葬,让她安息。
好在,那些人或是忌惮一息尚存的重博英,或是惧怕如狼似虎的孟幽兰,也只敢嘴上非议,并不敢过分,下葬过程颇为顺利。
重笙璐看着祖母安息,终于两眼一翻,安心晕了过去。
醒来,人已在船上。耳边水声哗哗,还有风帆声此起彼伏。
她起身出去,望见海浪从无边的远处层叠着翻滚而来,波光粼粼,水声哗哗,一阵一阵冲击双耳,天连水尾水连天,与她来时所见的山清水秀,江河缠绵完全不同。
此时正是十月中,月光皎洁如霜,映在她一身孝服上,惨白。还有挂在腰侧的玉佩,在月色里隐隐闪光,穗子上的暗红血迹亦是惊心。
不过几天,她认识了很多人,知道了很多事。回京后,许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肚子咕噜作响,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肉香,刁钻地往她鼻子里去,惹得她在静谧的夜里分外地饿。
掐指一算,她大概十数天没吃饱饭了。
许是夜里,许是孟幽兰愈加不喜她,床边的桌子上连口水都没有,也压根无人管她死活饥饱。
她抱着瘪瘪的肚子,往厨房摸去。
她来时走的是陆路,只有少数水路。而如今,她在一艘海船上,分外陌生,重笙璐摸了半天也没见厨房的影子,几乎要放弃了,却闻见船那头有浓烈的肉香传来。
她闻香而至,就见裴阔坐在甲板上,对月独酌,边上还有个小童正烤肉。
留仙公子一身烟火气。
空气中的肉香顿时转为尴尬,满满的,都是。
裴阔似乎是没想到她会来,端着酒盏的手一抖:“阿笙?”愣了一瞬,又笑了,“是饿了?来,一起吃。”
重笙璐确实是饿了,不由自主往前一步,裴阔却忽而将面前的烤肉盘子撤了。
这是,不给她吃了?
愈发尴尬。
裴阔却站起身,让那小童下去,转身:“跟我来。”
不给她吃肉,又要带她去哪里?
裴阔见她傻愣着,很像是饿傻了,无奈探口气,回身握住她手腕,往甲板下方带。
重笙璐本就不胖,几日愁绪,更加消瘦,裴阔将她细细的手腕捏在手心里,叹口气:“阿笙,你幼时可不是这样的。”
他又开始回忆和重笙的童年了,重笙璐不说话。
裴阔却自顾自继续说:“那时的你,又白又胖,跟年画娃娃似的。现在的你,怎的瘦成这样了?表姑父他不心疼吗?”
“爹爹他,待我很好……”重笙璐与裴阔只见过两面而已,自觉与他并不熟,不知该如何与他说父亲的事。
裴阔明白她心中忧虑,道:“表姑今早收到应天府来信,皇上将表姑父带回宫,已令最好的太医来医治。”
“爹爹在宫里?”重笙璐抬头,她站在裴阔身侧,望见他皱起的眉头,垂下的睫毛,在月色下愈发显得愁绪万千,看起来似乎比她更忧虑。
然而下一瞬,裴阔便微微一笑道:“有太医医治,你放心。”
似乎是她的错觉。
船已行至浙闽沿海,重笙璐却还穿着在广东穿的衣服,被冰冷的海风吹得身形瑟缩。裴阔触碰到她身上冷意,将外衣脱下围在了她身上。
“不用。”暖意,很陌生,却直到心底,她嘴上说着拒绝,手却有些犹疑留恋。
裴阔见此,替她紧了紧领口,笑着引她继续走:“和表哥不必如此客气。”
表哥……
重笙璐脑子里顿时出现了一箩筐的话本,都是表哥表妹的孽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裴阔不知她在想什么,但这小鼻子小嘴小表情的分外惹人喜爱,探手揽了她肩头。
重笙璐想挣开,但他臂弯里的温度让她放弃了反抗,都怪这海风,太冷了。
船上的厨房很宽阔,裴阔点了一支火烛,仍有大部分地方隐在黑暗中,在潺潺的水声里透着些微怪异。重笙璐不自觉往他身边靠了靠。
裴阔似是察觉到了,又点了一支火烛,先烧了热水给她喝,然后便给她下了碗素面,瞧她这瘦削样子,给她卧了三个蛋。
静谧的夜里,汤面的香气格外浓郁,惹得她馋虫冒头,重笙璐也顾不上客气,呼噜呼噜地吃光了,才发觉裴阔一直盯着她,一脸欣慰的模样,还有点自得:“不错吧?”
重笙璐回味了一下,道:“蛋有点咸,面有点糊,葱花……”
裴阔本以为她好歹会客气下,却不料如此诚实,扶额:“毕竟是我第一回给人做吃的,没将你毒倒便不错了。”
重笙璐见他得意之色还没来得及尽数收回,笑道:“葱花味道不错。”
裴阔瞟她一眼,不接受她这明显的揶揄:“吃完便回去睡吧,再过两三日,便能到长江口了,到了长江口,离应天府便不远了。”
“到应天府,我便能见到父亲了吧。”想到孟幽兰那一脸冰霜,还有时刻准备着找事的重笙,重笙璐心里直打鼓。
裴阔却没出声,一路无言,直到送她回房,才又摸了摸她头顶:“放心罢。”
重笙璐抿着嘴点头,关上门,听着他脚步声渐行渐远,才发现忘了将他衣裳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