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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二、溪园风起(4) ...

  •   返回汴京的日子愈来愈近,焱秋心中却辨不明悲喜。
      当年她沿汴水逃离大梁,满腹的家仇难抒,离恨难平,那一日的鹭鸶哀哀,水雾迷离,便如溶入精髓的惨白梦魇,挥不去,抹不掉,浮起来便揪心的痛。
      那个水塘边赤足戏水,书房中长谈阔论的红衫女子,背影逐渐模糊,只余下带恨的眉,含愁的眼,恨海愁澜,风波不断。
      午后贪睡,醒来已是落日微欹,焱秋懒懒倚着梨木妆台,身侧的一株楚兰素瓣轻拆,浅香习习,她盱目睨去,镌花铜镜里,谁的青黛绵延?谁的酡腮氤氲?仇恨淡去,分明一张平静的脸。
      故土难离,汴梁虽非洛阳,遥望中,亦涌起浓浓乡情。
      亲人重聚,纵然回不到和乐岁月,感慨中,奢念到底成真。
      汴京--她还是期待的吧!
      凝眸处,悄然映出流波鹅黄身影,“小姐,四和来了。”
      焱秋螓首轻点,不多时,人来到近前,仍是谦恭的身影,仍是拿捏着分寸的举止。自她醒来,一冷一怒的对峙中,殷澈拂袖而去便再未相见,只是四和每日几次问安。对于四和,她并不厌弃,反而会生出错觉,仿佛是华伯慈眉带笑站在身侧。此时的华伯,已经同御医一道护送莫夫人缓缓驶向汴京,或走或停,一切以病人为先。
      四和立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的叙话,像是邻家老人,有些絮叨,却让人听得软了心肠,更让她分不出哪一句是殷澈的关心,哪一句是他自己的爱护。
      流波也不多话,执了象牙篦,手势娴熟的为焱秋梳头,不多时满头青丝盘作堆云,黑漆漆的,湮没了四和的笑眸,他一声叹赞:“这样简单的鬟髻,小姐妆来却别有一番味道,简洁中透着雅致,汴京的淑媛们看到,怕又要趋之若鹜了!”
      焱秋并未答话,脸上松适渐渐敛起。
      堆云髻,状似流云盘卷,结这样的发髻,与美丽无关,亦与风雅无涉,只因当年阿娘曾为她亲手绾起。
      流波见她又被勾起伤心往事,忙打开妆匣,乱翻了一通,玉石碰撞发出的脆响惊了一室的清平,她随手捡了支双鱼钗轻轻敲了一记铜镜,笑讽道,“玉钗、玉梳、玉石花,怎么大梁的金子都充作军资了吗?连支步摇都没有,真是乏味的很!”
      四和自觉说错了话,虽不知缘由,却心中感激流波的帮衬,他轻轻点头致意,兰花指掩住笑口,“姑娘真会说笑!这乃是天家的一番苦心,小姐的容色世间无双,只有玉的品性堪与相衬,加之玉石质地圆润,触体生温,不若赤金冰寒锋利…”。分明是一支镏金梅花簪引来的变故,四和的一番说辞却悄悄按下了许多尴尬事。
      “带这一支吧。”焱秋冷冷打断了四和,挑出一支血凤递与流波,白玉中渗入红丝如血,涅磐的火凤,簪入如漆发髻,长羽振振欲飞,却被黑幕遮蔽了前路。
      四和收回目光,轻声告退,紫檀雕花隔扇后,他幽幽回身窥望,乌漆发,牙白衣,只有血凤凄艳如泣,一抹赤红,浓得刺目。
      见碧纱窗外脚步声已经远去,流波俯身对焱秋耳语道:“我打听过了,月微阁中摆下华筵,他今夜巡营,该要早些离席,咱们可以去碰碰。”
      焱秋长睫一颤,清声道,“那就去看看。”才起身,又吩咐拿上风麾。
      流波一愣,“这天气哪穿得住这样厚的大麾?”
      焱秋也不管,推了她一把,“快去拿,我自有用处。”
      两人才到门口,便有内侍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焱秋停了脚步黛眉一皱,回身叱道:“便是囚犯,亦没有十几双眼睛日日盯着,我不过是去花园转转,你们还怕我逃了不成?我倒要问问殷澈,他平日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话音未落,跟着的人已经吓得伏地磕头如捣蒜,当今世上唯有她敢直呼皇上名讳,四和对她亦恭敬如奉上宾,这样的一句话到了皇上耳中,还不生生丢了小命,几个人面面相觑,犹豫之中,主仆二人裙角已经消失在门外。

      太湖石环起的假山高低错落,山后便是鳞次栉比蜿蜒于湖边的月微阁,连廊迴曲,串起高阁水榭,此时,落日映入湖面一抹余红,群阁中灯火明煌,只听见乐声袅袅,却看不出宴席设在哪一处明楼。
      苦等了一阵,只见水楼,并不见人。华筵始开,歌正欢,酒正酣,回雪袖舞翩跹,谁舍得离去呢,焱秋正暗自思忖,就听流波仿佛有些不耐,“进出月微阁有两条通路,别是从那边走了吧?你且等一等,我去瞧瞧,免得错过了。”见天色转暗,风中带着微凉,便将风麾搭在她身上才离去。
      焱秋靠着一块太湖石出神,湖风渐起,掀起她荼白裙摆,送来一阵清香入怀,抬头望见不远处一林玉梨,花开恣意,心中微动。
      前日,葛川三针施过,果然将焱秋从甜梦中拽了回来,朦胧中,外间的对话断续入耳,她眼睛还未睁开,脑中却轰响如雷焜,除了殷澈,另一人的声音熟悉得带着雾气扑面而来,怎会是阿赤?响云山中,汴水河上,是阿赤舍了命,护她一程,可惜她被浓烟熏炙,眼中只见一片朦胧白雾,两日的相处,只留下一个名字,令她深以为憾。
      透过琥珀屏风,她只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侧脸。
      四和说,那是殷澈麾下的心腹爱将,骁勇善战的郑显隆,足智多谋的辅国将,他面上和煦手段却不逊殷澈,二人相伴征战十余载,除去三岁的差距,如同孪子双星。
      她如何也不能将热血热肠的阿赤与表里不一的郑显隆并作一人,却还想当面问个清楚。望着眼前的一林梨花,猛想起一件要紧事,惊责自己太过鲁莽。声音相似的人何其多,她这样贸然相认,引出错谬倒在其次,若为阿赤引祸上身岂不糟糕?
      她索性绕过山石,踏上青条砖铺就的甬路,两侧修竹茂茂遮了昏黄天色,曲径幽深令人驻足,她正犹豫着走哪条路回去,不妨一人从岔路上闪了出来,就要撞上身来。
      来人猛收了脚步,窅①目中瞵光熠熠,苍鹰般凌厉的眼神夹带着薄怒藐向眼前人,惊容入目,酒意顿时淡去脑中清明一片,他微倾上身行礼,再抬头已是一派风清月朗,“顾小姐,郑某唐突了。”虽这样说,他人却并不退后,一挥手,身后的侍从即刻隐到暗处。
      便袍着身的郑显隆,青簪贯发,气宇清华一如身侧的飒飒碧竹,若不是腰间的赤金短刀泛出冷光,还以为是书院中走出的儒生。
      “是焱秋的错,冲撞了将军。”她收了惊色,清浅的笑中含着歉意,瞥见他腰中冷光,霎时明白了四和口中‘心腹’两个字的深意,“将军走得这样急,要赶去哪里?”
      “今夜轮到郑某巡夜,这便要赶到城外的军营,没想到步履匆匆险些撞到小姐。”他脸上挂着温朗的笑,目光于她颌下三寸徘徊,单手握拳负于身后,稳重而知礼。
      恍惚中,阿赤也该是这样的笑。
      “郑将军清雅,乍一见还以为哪里来的文生。”她掩袖轻笑,凤眼一睃,细细瞧着他脸色,“不过焱秋与将军并不相识,又如何知道小女便是顾氏呢?”
      显隆脸色微微一僵,瞬间又恢复如常,“这溪园中,只住着一位女眷,付将军口中的素衣天仙,指的就是顾小姐吧。” 一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只是这疏淡的笑眼,从容的言辞却带着刻意与回避。
      焱秋悠悠收回眼光,眸色黯淡,素袂如雪凝在空中久久才落下。早该料到,这样的发问,只是自取其辱,众人眼中,焱秋自然是殷澈的女人,他神色中一瞬的僵硬与尴尬,无不传达着这样的讯息。
      沉默中,两人各自转着心事,不妨风催碧竹沙沙作响,他半边袍角掀起,竟与她的裙摆于风中纠缠,这样的冒犯,虽是无意,亦让显隆猛退开数步。
      焱秋拥紧大麾,淡淡望他,闲问了一句,“两国不是已经谋和了吗?军营中也该宽松些,所谓张弛有道,不过是一餐的时间,也急得火烧眉头!”
      显隆如何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笑抚着腰间短刀说道:“刚夺了扬州,还不是放松的时日,再说多年征战,已经习以为常了。”
      焱秋再懒得说话,屈膝盈盈一拜,权作道别,显隆却猝然开口,“听说--你不肯回汴梁,吴越朝不保夕,大战一起扬州必受牵连…”。
      “怎么,还要战?”焱秋眉梢一扬,带起满面惊诧,却在一瞬间明白过来,换上无奈神色,喃喃自语:“两国信誓旦旦封了国印的和约,难道就不作数吗?”
      和约,不过是一张写了黑字加了红印的纸,撕也撕得,毁也毁得,只需适当的时机和一个恰当的借口。
      他剑眉一扬,神色睥睨,方显出武将的豪辣,“北晋的妄动救了孟璟一命,且让他再快活一阵,杀过长江、踏平建邺既是皇上夙愿,亦是显隆心念。”
      她本欲转身离去,听到一句踏平建邺,回眸一瞥,眼角勾起春色无边,柔声问道:“建邺城中可有你的仇人?”
      这样蚀骨的柔媚,显隆几乎失态,顿了一顿,才哑声答道:“并没有。”
      听到这几个字,她更是气,声音陡然凌厉,“便是有,你杀他一家也就解恨了吧,何须踏平建邺,要全城百姓陪葬?你屠戮太甚,难道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躯?就不怕报应?”
      她目光高眄,傲色凌人,他亦满目疑色,毫不避讳紧紧摄住焱秋,似在窥探什么,四目冷冷相对,才缓缓避开,将目光落在她肩上。
      焱秋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天气转暖,小姐还披着厚重的大麾,难道是怕冷?”他语中含着关切,带着犹疑。
      “怎会?”焱秋头也不回,渐行渐远,轻飘的话音中尽是不屑,“我早已冷透,还怕什么凉寒,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
      显隆似失了魂一般,呆在原地,惊觉身后有人,蓦然转身,只见殷澈华袍半敞,孑然立于水廊尽处,声音远远传来:“牢牢记住今日的话,你二人此前从未谋面!”

      ①窅,深目也。--《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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