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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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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扫过静静的宅院,青瓦□□间扬起了灰尘,几片浅淡的黄叶飘零而落,锦意缓缓地抬起头来,撑开手接住了一片。
院子里的大树,有两人合抱粗,这颗由母亲亲手种下的树,大概有十年了吧。
锦意在肃杀的秋寒中打了个颤,母亲已经离开那么久了。
她叫苏锦意,苏州的苏,锦瑟的锦,如意的意,她出生在钟灵毓秀的,以婉约秀丽名绝天下的江南古城——苏州。
锦意的母亲徐芳清年轻时曾是一名下放农村的大学生知青,在所工作的林场挖树洞时碰上了蝮蛇,被咬伤之后幸为一途经的年轻人所救,徐芳清昏迷中,在年轻人和他年迈老母亲的土屋中休养了数日,方才得以恢复归队。
许是那段缘分的种子埋在了她的心中,那以后的半年中,徐芳清时不时会带上自己节省下的一些粮食猪肉和生活用品去探望救命恩人,时间一久,竟对忠厚老实的年轻救命恩人暗生情愫。
那年轻人自知没读过书,家境贫寒,配不上她,倒是没有想过癞□□能吃上天鹅肉,接连几次的避让和冷落,惹得满腔热恋的徐芳清一怒之下,应下了父母给她在城里安排的结婚对象苏平。
苏平,也就是锦意的父亲。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文才斐然的青年俊才,梳一头墨黑整齐的短发,戴一副镀金边的框架眼镜,厚厚的镜片凹凸圆滑,两道深邃的眸子映衬其后,闪着聪灵的光芒,一副标准的文人姿态,沉闷中带着些不近世俗的孤僻。
徐芳清和苏平婚后的生活,谈不上甜蜜,本就不是自由恋爱的结果。
一切显得琐碎而枯燥,今天吃什么,肉价又上涨了,家里的米又没有了,总之类似柴米油盐等提不上筷子的小事,都能引发一场漫长而持久的争吵。
争吵不能解决问题,就开始动手,两人常常打得惊动四邻。
徐芳清在日复一日的煎熬苦痛中,沉积了满腹的牢骚和哀怨,如暗藏的炽火岩浆,常常只要苏平一句不中听的话就能点燃爆发。
苏平是有学问的,为了面子,从不会服软半分,他鄙视动武的男人,但每每口舌不能让徐芳清安静下来,他就会砸锅砸碗,砸家里的家具电器。
有一次,两人为了谁该去街上买煤球,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打,苏平的嘴角被抓出血来,实在忍受不了,就砸了家里唯一一件值钱的收音机。
因为徐芳清总是喜欢听着音乐,扭着身子跳舞,他看不惯。
两人在岁月的涤荡中,彼此默默压抑着,为了面子,谁也没有主动提出离婚。
每个女人年轻时都有着虚渺的爱情幻想,徐芳清接连两次在感情里受到打击,感到自己的青春在这样枯燥的重复中,快耗尽了。
久而久之,她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在单位里遇到不顺,或者和苏平扯嘴打架,就会将怨愤一一发泄在年幼的女儿身上。
女儿的出生,成了两人分割不开的纽带,也成了两个彼此相互厌恶之人再也挣脱不开的禁锢。
苏平偶尔还会从外面带些小玩意儿哄锦意开心,徐芳清后来接连流了两次产,都再未生下一个男孩,整个人变成了一个疯狂绝望的女人。
她被苏平骂,她就骂锦意;她被苏平打,她就对锦意拳打脚踢一起上。
否则,徐芳清不能在争吵中平静下来。
苏平一开始还会护着女儿,但时间长了,他就开始酗酒,酒一喝得凶,看见女儿被打,他就头疼懒得管,干脆摔门跑出去……
锦意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生活中走过来,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向父母撒娇,不能跑到院子外和小朋友嬉戏打闹,担心自己身上的伤痕被看到,再热的天,她也不穿短袖短裤。
她在父母战争的阴影下战战兢兢,每次连哭都要把被子闷在脑袋上偷偷的哭。
她尝到了日子的艰辛,却不知晓那是人生的味道。
锦意从来没有怨怪过徐芳清,也不曾怨怪过顾平,她只在六岁的那年偷偷问过隔壁院子待她很好的黄妈。
“黄妈,我是不是家里抱来的呀,为什么妈妈不像别的小朋友的妈妈一样喜欢我?为什么她总是喜欢打我,是不是我特别讨厌呀?”
黄妈把她的小脑袋拥入怀中,笃定地回答:“锦意,她是你妈妈,没有她就没有你,所以她再怎么犯错,你也得忍着,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知道吗?”
锦意似懂非懂抬眸望着黄妈,“那宇南哥哥呢,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是因为他是男孩子吗?”
黄妈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你不懂,等你长大就懂了。”
那次以后,锦意再也不疑惑了,面对笑话她欺负她的大孩子,她还会勇敢地大嗓门回他们,“我不是捡来的孩子,我是徐芳清的女儿,你们要是再欺负我,妈妈会来教训你们的!”
这句话成了她最牢固的倚靠,成了世界上最安宁的港湾,可以庇护她,温暖她,无论家庭如何支离破碎,毕竟家还在那。
锦意渐渐长大,懂得的越多,就越不去计较苏平和徐芳清的种种苛待。
然而徐芳清没有意识到,自己并不仅仅是一个婚姻的失败者,她有一个比寻常孩子都要早慧懂事的女儿。
她的歇斯底里在一次因跳舞引发的家庭战争中到了顶点。
锦意对命运的宽容和隐忍并未换来她想要的安宁,终于以最鲜血淋漓的方式打破了。
十年前的一天夜里,徐芳清去街道的休闲广场去跳交谊舞,那个舞伴是个不老实的,手有几次往不该放的地方探去。
广场上锻炼身体的一个邻居阿姨看见后,告诉了苏平。
苏平再沉稳,再有文人气,也按捺不住这种羞辱,拿着酒瓶子就上了街,一路把徐芳清从广场上拉回了家。
刚回到院子里,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徐芳清去抓苏平脸,苏平本就借着酒意,一个大力的推搡,徐芳清就倒了下去,额角狠狠地撞在了院中石桌的尖角上,顿时鲜血如注,沿着她鬓角碎发垂流,一滴一滴的蜿蜒而下。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静谧的夜空,苏平在惊天的变故中清醒过来,仓皇无措的嘶声呼救着,锦意听到动静只穿着单衣就匆匆走出自己的小屋,用颤微微的手推开暗黄老旧的木门。
这一瞬间,她看到了让自己永生难忘的一幕:徐方清斜躺在桌角下沿,满身满脸的斑斑血迹,一双黑白分明却染上了骇人殷红的眼睛,狰狞地剜着他的父亲苏平,那个已经面色惨白唇角抽搐,浑身颤栗的男人……
那以后的片段,锦意不想再去回忆了,她只知道后来,警车呼啸着开到了家门口。
苏平的双手被穿着制服的警察叔叔们戴上了冰凉的镣铐,左右挟制着坐进了隔着一道铁栅栏的警车里,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鸣笛声渐渐远去。
从此,她再未见过苏平。
锦意当晚赤着脚去敲隔壁黄妈家的门,一个劲地问父亲在哪,黄妈和她的儿子谢宇南走了出来,锦意抱住黄妈,“爸爸是要被判刑吗?他会不会死?”
黄妈嘴唇动了动,没有告诉她答案,只是一个劲地轻拍她的后背,怜惜地把她抱了起来,“锦意,别怕,你还有黄妈。”
高高瘦瘦的谢宇南看着她,少年用清越的声音说,“锦意,还有我。”
锦意是个聪明的孩子,苏平的结局如何,她在周围街坊鄙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得到了答案。
苏平和徐芳清在争吵中发生意外,导致了徐芳清意外死亡,被葬在了她之前工作的林场的一处丘峰上,她和她的怨怒一起化成灰烬躺在了冰冷冷的墓穴中。
苏平因意外伤害罪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去改造了,锦意的祖辈中只剩下外婆和爷爷,外婆因为女儿的溘然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人变得呆痴疯癫,被锦意小姑收容了下来。
锦意的爷爷,当时年事已高,终日在她大伯大伯母的白眼下讨生活,已是自身难保,而身边所有能依靠的亲戚都因为这等不吉之事退避三舍,那段日子,黄妈抱着锦意走遍了锦意所认识的亲戚家,那些亲戚要么哭穷找借口,要么干脆将她这样一个孤女拒于门庭之外。
锦意当时只有八岁,可是却因为这场剧变,早早的尝遍了世间冷暖,一颗稚嫩的心迅速成长。
她不再轻易掉眼泪,她小小的,单薄的身子仿佛蕴藏了无限的能量。
晚上刮风下雨,电闪雷鸣的时候,她一个人裹在被子里,一面害怕地浑身颤抖,一面捏紧了拳头说服自己,“苏锦意,不要害怕,一个人也没什么好怕的!”
至少你还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比起那些露宿街头的乞丐已经幸福多了,至少你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比起那些躺在医院里痛苦求生的病人已经幸运多了,你有住的地方,就不会冻死,你有健康的身体,就可以自己做吃的,就不会饿死,你还有黄妈,还有黄妈的儿子宇南哥哥,还有宇南哥哥的小狗黑子,你不会是一个人的,你一定要笑着活下去。
那时的锦意还不知道,她胜利了,在与运命的抗争中,她选择了如岩草般坚韧的生存,养料虽稀少,可是潜意识里的精神食粮却迫使她度过了最艰难的寒冬。
那股在狭隙中挣扎生存的巨大能量一旦破土而出,便汹涌不可抑制,那是足以与世间一切艰难抗争的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