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水格之城(29) ...

  •   “没事儿吧你?”
      “打成这样能没事儿么。”
      “知道有事儿,还开得起玩笑,能开玩笑就是没事儿。”她刚才的冷淡开始缓和,她低着头在她唐装的口袋里搜了半天,然后抬起头,一张卫生纸就递到了我面前,“擦擦。”
      我接过来擦了下脸,突然觉得疼了,叫了一声。
      “我看你就是欠打。”杨娜突然有点想笑了,“大闹我的婚礼,你想死啊你。”
      “我就是死也不能看着你跟我之外的人结婚。”
      “为什么啊?”她问我。
      我说,“因为我喜欢你。”
      她撇过头去不看我,羞涩得半天没说话,按道理说她从没羞涩过,她也不是羞涩的个性,可现在她确实羞涩地撇过头去。最后她又回过头来,“你少来这套,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不喜欢你啊,还你喜欢我。”
      我知道她在说谎,她是喜欢我的,从她脸上欣喜不带半点忧伤的表情来看,我作了平生一次最有把握的断定以及决定。我猛地抱住了她,我的筋骨像被锯割一样痛疼,可我突然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甚至我觉得还可以忍受比这多上一千万倍的痛疼,我使劲全身的力气抱住她,仿佛有人正在从我怀里拉走她,我越这样想我就越慌张,那一刻我什么都不害怕,唯一害怕的就是她离开了我的怀抱。
      她在我怀里动弹不得,“你松点儿,我快憋死了。”
      我看到她难受的脸色,松了下来,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你血粘我衣服上去了。”
      “感受到了我血的温度吗?”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
      我靠近她的耳边,“我不愿你离开的时候还开着灯。”
      “我不会离开你的。”她说,我清晰地记得这声音是在我的耳边响起来的,然后和着那刀子般的风一起吹进我的耳朵里。

      黑头终于摆脱了那些人的束缚,他不再做来回运动了,他仿佛一支离弦之箭,“唆”地一下从那几双大手里冲了出去。手上使着劲儿捏住那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尺把长的木棍子。
      他出现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怒气冲冲的表情,杨娜看到了,她猛地推开我,然后那跟棍子就准确地落在她的脑袋上,我看到了从她脑袋上流下来的血仿佛浆糊一样粘在她额头上,仿佛脑袋上开了一朵火红色的花儿。于是在我脑子里花儿总跟棍子联系起来,我看见棍子就好像看到了杨娜近乎绝望脸上那朵凄美的花儿,我看见火红色的花儿就总会好像看到那根罪恶的棍子。那根木棍儿在我后来的印象里最终掉到了地上,还弹了一下,然后就安静地那堵墙边角里,挨着墙。接着眼神转到那个人身上就生了气,我望着他,总觉得记忆力该有这么一个人,但又不确定。
      黑头抱起杨娜,慌张得像要哭起来一样,那个时候杨娜不醒人世,我冲过去抓住黑头的手,使劲儿地甩了出去,“滚开!”
      在我强大的推力下,他后退了几下,但据他后来讲,他是在站住脚了才看清楚我的样子,他惊讶地喊道,“盒子!”
      “恩?”我疑惑地问了下。
      他没有说话,我还沉浸在思考他究竟是谁的问题中,他抱起杨娜飞快地往村外跑。我追了上去,追到镇上的医院里,他着急地在急救室外来回剁着脚步,我冲上去,我以为他会把我的衣领揪起来然后朝我脸上给我一拳头,他却说,“盒子,这些日子你跑哪儿去了?”
      我们在走廊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坐在我的旁边,在大理石地板的地上有我们的影子,我的影子显得比他的高些,他的影子微微动了下,然后他就说话了,“盒子。”
      “你认识我?”我知道自己失忆了,所以我不确定我任何一个我以前认识的人。
      “你怎么了?”
      “我应该是失忆了。”我诚恳地说。
      即使他的妹妹还在急救室里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但我刚才似乎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逗得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盒子,你真逗!”
      我看到他笑得收不住了,他一直在低着头笑,我在旁边绷着脸,后来他看到我的脸,我便深切地听到他的笑慢慢低沉了起来,演变成苦笑。
      “你是跟杨娜要结婚的那个人?”我问他。
      “不是。”
      “那是?”
      “我是她哥。”黑头接着又加了一句,“是亲哥!”
      急救室的门开了,我很紧张,我一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黑头凑过去问白大褂,“怎么样了我妹妹?”
      “疯了。”
      然后我就看到杨娜从急救室里蹦出来,像个没事儿的人一样。
      我们三个人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严峻的风吹着我们,我拦了车,把杨娜塞到车里面去,我自己也上了车,黑头坐前面。杨娜头上的伤口被清洗干净贴上了白色的绷带,我看到黑头忍不住哭了,泪水是顺着他的脸颊沿着那肆无忌惮的阳光缓缓流下。杨娜在我旁边不停地说笑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她时不时地要求打开车窗,然后惊讶地喊道,“看呐,多美的天空!”那个时候,我觉得黑头一棍子把她打成了个诗人,接着她又说,“我要下去,我要下车走着去天堂。” 她捶着车门,我抓住她的手,她不停地在我怀里动着,然后就没动了,我望了下她,她便傻笑着说,“你真傻!”
      黑头是一棍子把她打傻了,接着我心里这样想的。
      回了家,姚静淑坐在门口,她不哭了,她的眼睛肿得像个熊猫眼,她的眼泪好像哭干了。她呆呆地坐在门槛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刚才一个三十岁男人捎来的口信,“这是建国的家么?”“是啊,你是?”“哦,我是他工友。”“那老不死的连他女儿结婚也不回来了吗?”“回不了了,早在几年前他就死在一次事故当中。”
      接着她就记不起来后面的对话了,她只记得她送走了那个男人,然后就坐在门槛上,一直到现在。
      她觉得那像一场梦,一场短暂的梦,一场那么逼近现实的梦。她宁愿那个男人从未来过,却在那个在门前的脚印真切地感到这并不是一场梦,而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确实来过,不但来过,还告诉她:她的男人已经死了。
      如果我记得清楚的话,或者在一个恍惚的太阳下回忆得正确的话,当姚静淑和黑头把彼此知道的告诉对方,他们的情绪便向俩个方向无限延伸。
      车子一直开到了村里,我还没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黑头早已经飞快地下车,并且冲着姚静淑跑了过去。我也追了上去,杨娜跟在我后面拉着我的上衣,我的脖子被衣领勒得好像那衣领要陷进我的脖子里成为里面的一部分。
      接着我站在正对着那间简陋的土砖房子,正对着那位即将接受双重打击佝偻的妇人,不禁淆然泪下。
      姚静淑在感觉到有一个人向她走过来的时候,才本能地抬起头来,心中存在一个疑问,“这人是谁?” 因为那个影子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她就迫不及待地抬起了头,然后她就看到了黑头,扑哧一下鼻子一酸又哭了起来。
      黑头扶起姚静淑,姚静淑歪歪晃晃地站了起来,靠在门框上,歪着头,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但她的内心里却正生龙活虎地刻画着一个又一个关于他男人的死的委婉的说法,她不知道该怎样跟她儿女们说,她只是越哭越伤心,抽泣得整个身子都颤动起来,仿佛要发病一样。而黑头同样也不知道该怎样跟他妈说娜娜疯了的事实,说自己把妹妹一棍子给打疯了么,不,他内心坚决地否认这个说法,但又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说法。
      刚开始姚静淑的哭声很大,大到她好像是扯着嗓子喊的,她不明白有一个事实等着她。
      黑头的嘴巴刚想开口说话,然后被一只飞来的小鸟打断,被那只小鸟打断诉说的欲望,因为他觉得那只小鸟启示他有一个更好的说法,于是他想啊想,可就想不出来,一瞬间,他觉得他周围所有的事情和东西都能给他启示,他才明白,他看到的只不过是个骗局,所有的启示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道屏障,阻止着他向前延伸的思想,他觉得脑子里像要爆炸了一样,以至于要急切释放这些想法,于是他脱口而出,几乎不经过脑子,对着姚静淑喊,“娜娜疯了!”
      姚静淑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着情绪带给她自己的痛苦,这从她木讷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内心里有多么的热闹。她的哭声形成了她与外界隔绝的手段,她听不到黑头在说些什么,她也没想黑头在说些什么,她在看黑头的表情慌张而悲伤,这些都没在脑子里存储片刻,一会儿就烟消云散。
      然后在哭声中掺杂着她的诉说,“你爸死了!”
      在黑头的心里只顾着姚静淑的表情,而根本不在乎她是否听到这句话没,他看着她木讷的表情不得不揣测她的内心,于是他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耳边响着那鼓声,更听不到姚静淑那句吝啬得没有几个字儿的话了。
      说完黑头就哭了,接着他又说了一遍,“娜娜疯了!”
      “你爸死了!”姚静淑的脸渐渐不木讷了。
      “娜娜疯了!”
      姚静淑的脸色变成铁青铁青的,“你爸死了!”
      “娜娜疯了!”黑头机械地在重复着这句话,他内心一点儿一点儿冰冷起来。
      “你爸死了!”姚静淑的声音不再那么激动,而是沉稳的低沉。
      “娜娜疯了!”黑头感觉到说出来这句话并没有像开始那样艰难。
      姚静淑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她平静地对黑头说,“你爸死了!”
      “娜娜疯了!”黑头开始痴迷于说这句话的疼快,痴迷于那种近似于自残的感觉了。他还想再说一遍,却分明听到在耳边回响着姚静淑微弱却显得异常有力的话,“你爸死了!” 便哭了!
      而姚静淑再也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最后到底听到黑头的话没,只看见她缓缓地离开门框,像行尸一样转向屋子里拿了一把椅子,搬到门前的院子里,坐下。
      在很长一段的岁月里,在那贴在地面上的小村子里,一个神情僵硬的妇人,她的表情总是那样僵硬,不会多一点也不会少一点,仿佛她就是座雕塑作品。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距离她前面不远处的一簇草丛,死死盯着。而在以后的岁月里,那里分别成了稻田的一角,一棵强壮的树的存在地,楼房的一角,但她的眼神从不转移,因为那里有她的女儿,有她的丈夫,有她的儿子。

      年初,小西跟他的父母还来过一次,那是进入春节倒计时的日子,他们带了一些东西,进了门就问,“杨娜疯了没?”
      “疯跟没疯跟干你们屁事儿。” 黑头生气地说。
      小西放那些东西在桌子上,他妈说,“瞧你说的,我要是不是看你家可怜,我才懒得来呢。”
      “妈,别说了!”小西红着个脸推着他妈。
      “你别推我,我这儿得把话说清楚了,杨娜要是没疯,好模好样的,咱那婚约还算数,疯了…”她后面没说出来,但黑头大约猜到那意思了,“凭什么你说算了就算了。” 黑头说完就觉得这是句废话。
      “啊,我总不能让个傻子到我家来当媳妇吧!”
      “妈!”小西喊了声。
      “小子你别在老娘面前嚎了,你瞧着,你那娜娜已经疯了,疯了!” 她提起那包搁在桌子上,走了。
      我在另一间房里听到那包东西打在桌子上的声音,我猜不出那包东西是什么,但我知道有一些事情终于过去了,要成为心底里一段即将被尘封的记忆。
      大年三十的晚上,黑头带着一阵风打开紧闭的大门,我看到外面雪花儿漫天飞舞着,霎时间好看,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一阵风,他飘到我的面前,“这大概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
      “可能是的。”我对这个冬天还心存希望。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