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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沉夜 ...

  •   熙平十三年。

      黎朝三月三日花朝节,皇帝都会允许朝中大臣携带女眷入宫赴宴。帝京世族百余家,声望显赫者十数家,朝中大臣皆出于此。宫宴上皇帝早早离席,众人把酒言欢,觥筹交错,面红耳赤之时又将目光移至博陵崔氏的席位,悄悄打量。

      博陵崔氏虽已没落,但博陵崔氏中的崔序前月升至持节都督,一时风头极盛。

      风头极盛的崔都督正同车骑将军卫洵闲谈。两人在宴间避开旁人,挪至后侧同坐一席,互相斟酒饮乐。几句过后,车骑将军说起了正事:“听闻崔都督有一女,知书达礼、贤良淑德。如今也到了适婚年纪,不知崔都督属意哪家小辈?”

      崔序一时顿住,不知何言。

      卫氏是河东望族,卫洵而立之年便官至车骑将军,若同卫家结亲,似乎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可博陵崔氏的家主向来轻视卫洵,连同对卫家也心有慢待。

      卫洵年少时太过糊涂,南渡时同庶族之女成婚,沦为笑柄,世族不愿与之往来。那时崔序也曾替卫洵忧心,经此一事,世族之中还会有谁愿同卫氏结亲。然而现在,他却要为自己忧心,到底该如何婉拒卫洵的结亲之意。

      他斟酌着字句道:“还未得见世家之中如璞玉浑金、风姿特秀者,不敢轻易与之约为婚姻。况仆适蒙陛下赏识,升任持节都督,此时议论儿女亲事,恐有朋党之嫌,欺伤陛下之明。故而,仆私以为此事不必太过着急。”

      卫洵面色沉静,等崔序说完这些话,又给他斟上一杯酒,叹道:“当年都督与我策马过渭桥,兴尽同归。如今只是数年不相联系,都督便避我不及,不肯据实情以言。”

      崔序默然,恍惚想起少时同卫洵交好,二人一同初春踏青、雪夜访友、放歌纵酒,自有少年意气。等至时局混乱后衣冠南渡,又至卫洵成婚,竟再也没有可以真心交谈的机会了。

      他感到一阵阵的心慌,觉得或许过去的情谊都已没入南渡时渡过的那条江里,随着翻涌的浪花逝去;又或许它们像先前宅院中早已荒废的高楼,在逐渐显露颓势之时轰然倒塌,不过一瞬。

      所以他抬头,叫住离席的卫洵:“明远兄,留步!”这声音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但崔序毫不在意,他追上去,至卫洵身侧,庆幸自己终于重新这样称呼他:“序愿与明远兄约为婚姻,结两性之好。”

      众人窃窃私语时他与卫洵相视而笑,仿佛抓住了一点过去的虚幻的影子,好似虚实相生,实则是虚非实。

      *

      崔府。

      从宫中回来后,王夫人便一直脸色郁郁。她坐在榻上,望向立在一旁的崔序:“都督糊涂。卫小郎君简傲慢世,又是庶妇所出,实非我儿良配。世家中风姿特秀者甚多,我儿夫君应在此中甄选,何至于都督在宴中草草定下婚事!他人虽还不清楚都督同卫将军的商议,但也隐瞒不了多久,都督真的要为了与卫车骑的少年情谊,甘愿崔氏日后被其他世家轻视不齿吗?”

      王夫人难得发一次火,侍女们战战兢兢,谁也不想触了霉头。崔序随即挨着王夫人坐下:“夫人说的这些,我都已想过了。卫小郎君确是庶妇所出,也因此受世家冷待。可从前崔王两家互为姻亲,王家子侄登门拜访,神色恭敬。崔氏势微时,王家子侄三请不至,绕道而行,唯恐避之不及。这样的境遇怕是还远不如卫小郎君。自南渡后,世家之间相互倾轧,彼此有隙,而明远兄却能独善其身,受陛下重用,未尝没有他已与世家交恶,立朝寡援之故。”

      王夫人心下稍安,但仍不赞同崔序的言论:“士庶天隔,世情如此。卫车骑受陛下重用又如何,现下世族势大,天子不能禁。及卫车骑百年之后,纵使卫氏屹立不倒,也难免显露颓势。若无其他世族相助,子孙后辈能入朝堂为官、位至三公者,恐怕寥寥无几。如夫君所言,他们尚且如此对待崔氏,何况卫氏?婚姻事大,夫君还是要再三思量。”

      崔序低头叹息,不与王夫人争辩,站起来往外走去。王夫人叫不住他,恨恨地锤了一下小榻。她发了脾气,心中舒畅了一些。然后她左思右想,下了榻走入内室开始给崔氏族长写信。

      她仍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崔氏在他处,若此刻动身还需数月才能抵达帝京,若是要族长出面,纵使能令崔序回心转意,怕也已是无力回天、奈何不得了。想到此处,王夫人又草草写了一封信,叮嘱侍女尽快将信件送出。

      崔序对此毫不知情,他在中庭来回踱步,皱眉细细思索。此夜无月,更令他烦闷不已。

      自南渡后,百姓谓天子与世族共天下,世族也多以此为傲,愈加擅权,令天子垂拱,宗室忌恨。崔序每每想到此处,总会有一种物极必反之感,让他心惊不已,夜不能寐。

      他从前是没有这样想过的,只是后来读史千万遍,方知人言之怖,犹胜于猛虎之威。

      *

      已是亥时,宫门早已紧闭,但当车骑将军的车架停在南掖门门处时,守门的侍卫们既不点灯也不喝止,而是顺从且沉默地打开了宫门,他们甚至没有对这辆马车进行例行的查验。

      这件事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

      车骑将军的车架经过了数重宫门,在太极殿前停下。卫洵下了马车,由几名宫女太监引路,往显阳殿走去。

      夜色深沉,宫道上只能听见众人的脚步声。领头的两个内侍提着小灯,却照不见其他人的影子。卫洵仍是有些不习惯,他偶尔会抬头看看宫墙外的黑漆漆的树木,好像这样就可以忽略皇宫内无处不在的沉闷压抑。

      这一次他们走得比之前要慢得多,所以恰巧被几个起夜的宫人迎面撞见。那些宫人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就退避到一旁给卫洵行礼,看不出有越矩之举。等到卫洵一行人走远,宫人们才开始悄悄议论。

      领头的内侍侧过身来询问卫洵的意思,卫洵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制止了他。于是内侍转回身继续带路,同时左手往下做出一个手势,隐在暗处的侍卫们顺势收剑入鞘,无声无息。

      到了显阳殿,殿内殿外的宫人们依次退下。皇帝坐在上首,太子陪坐在一旁。春寒料峭,殿内烧了地龙,明明灭灭的烛光映照在他们脸上,却失了温情。

      卫洵行过礼,交谈声打破了殿内的寂寥。卫洵先向皇帝禀报了今日在宴会上与崔序商定的事,惹来太子意味不明的一瞥。

      这位年轻的太子殿□□弱多病,常年以药调养,久不露面于人前。皇帝子息不丰,膝下只有太子这一个血脉,而太子身体孱弱,朝野上下一时竟不知将来太子能否顺利继承大统。

      物伤其类,百官忧心烈烈,卫洵倒不着急,反而有些理解皇帝。

      皇帝未发一言,挥手让卫洵退下,而后转头对太子道:“吾儿,此事可合你意?”

      太子微微一笑:“卫车骑辛苦,早早为阿偕选定了崔氏女,可我还没有见过这位女郎,不知道她是不是一个合心意的人选。父皇现在问我这个,实在不好让人回答。”

      皇帝脸上也稍微有了一点笑意,他慈爱地看着太子:“那便去见见这位女郎。想必卫洵挑的人选一定是合乎众人心意的。倘若不是,吾儿就再让卫洵从那些世家贵女中选一个出来罢。”

      他停了停,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卫偕过几日便会回京,到底是为他挑选新妇,你既与他关系亲近,便也要拉上他一起去看看。”

      太子低头应是,揭过这个话题,又陪皇帝说了一会话才起身告退。皇帝也没有留他,由他出了显阳殿。刚刚退下的宫人们急忙提灯行至他身侧,将他围住,为他披上狐裘,送上手炉,半点也不敢让这位殿下受寒。

      胡怀恩从小侍候在太子身边,此时他弯着身子提醒这位殿下:“殿下,更深露重,该回去了。”

      太子不答,坐上肩舆,远远就听见了卫洵的车架行道声。他以手支颐,似乎起了玩心,对胡怀恩道:“怀恩,你替孤去送一送卫车骑。”

      两处相距甚远,势必会引人注意。胡怀恩咬了咬牙,还是小跑着去追卫洵的马车。追了一会,眼看卫洵的马车就要出了南掖门,胡怀恩慌得喊出了声:卫车骑留步!”

      凉风吹过后有树影婆娑,宫中难得的寂静变得支离破碎。马车停了下来,胡怀恩慢慢走近,同不知何处出现的侍卫们略一点头,对掀起帘子的卫洵道:“太子殿下吩咐奴才送一送卫车骑,望将军容奴才相送一程。”

      “多谢殿下好意,有劳了。”卫洵放下帘子,胡怀恩绕至前方,直至将卫洵送出南掖门。

      胡怀恩对卫洵的车架长施一礼,往回走去。半路上他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今夜宫中有些奇怪。

      来不及思考太多,他摇摇头,想要思绪清明些。太子殿下还等着他伺候,殿下的衣食住行可都是要他亲自盯着的,东宫里没了自己可不行。

      他这样想着,再次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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