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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蓝修(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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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一只老鼠,也有它生存的下水道。
我看着舞台上的异装舞者,笑了。
老E与我并肩立着,眯起眼睛喷出一圈烟,很是得意地问我,“怎么样,他叫简维。”
“也是gay?”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正宗爷们儿!”
中午的时候,我正在地下通道进行一场没有观众的表演,面前的吉他盒里忽然飘落一张白纸,我一抬头,正看见斜斜叼一根烟的老E。他留着利落的板寸头,非常高,在我吉他盒上投下很大一片阴影。
老E似笑非笑地俯视我,“嘿,这年头哪能穷死人,只看你愿不愿意做了。”
我知道他的勾当。
垂下眼睛,我仍然弹拨着吉他的弦,“又有什么关系?几时可以开工?”
老E在烟屁股上狠狠抽了一口,声音似老弄堂里压箱底的丝绸,“随你,反正薪水按天算。喏,这是工作合同,你可以瞄一眼。”
工作合同?真是笑话。像我们这种人,签一卡车的工作合同有个什么用?
当晚我就去了老E开的那家gay吧“魔堡”。魔堡的前身是一间港式茶餐厅,也难为老E能把那么破旧的店面盘下来,撤掉了圆桌木椅,而后围着新搭的吧台舞台凌乱地摆一堆沙发,一到了晚上就关了所有大灯,只开角落里昏黄的壁灯——这也会有人来?我闻着墙角散发的霉味质疑。
老E与我勾肩搭背,仍是斜斜叼着一根烟,十足老江湖的痞样,“gay吧是个新式玩意儿,兴许过几年就不稀罕了,但要放在今天——哼哼。”他一脸得意,而后凑过来,“老外就好这口,但时下会点儿英语的哪愿意跟着我捣鼓这破地方!还好有你,哈哈。”
我推开他,“那是,反正我跟小城一样,贱命一条。”
老E一个踉跄,退后几步,恰好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站稳了,一双眼冷冷扫过来,却让人眼前一亮——这眼风,横竖定是个唱过戏的。老E在那人屁股上拍了一下,笑道,“哟,你今天来得很早嘛!”
那人一脚踹向老E,直唬得老E跳开两步,才字正腔圆地撇下一句话,“老子卖艺不卖身!”
我倒在沙发里笑了两声,等他走了,问老E那人是谁。老E却给我装神婆,“你就瞧好吧,这是我镇吧之宝。”
果然,没过多久那人换了衣服化好妆出来,往舞台上一站,男女莫辨。我吓一跳,手里的烟灰掉了一地,“上回我来这里找小城,可没见过这个。”
老E笑道,“嗨,这是我一个外国朋友教我的,说国外的gay吧里很时兴这种异装表演,找个标致的男人穿上女装,往舞台上一站,灯光一打,这里的气氛就正了!”
老E不是gay。
老E只是个生意人。
他拍一拍我的肩,忽然换了一副口吻,“小城的事情,是我刚做上这个行当还没摸清楚,你放心,有一没有二,你既然肯过来帮我,我一定不会再让这事儿发生。”
我推开他的手,“老板,制服在哪里?”
他一愣,神色有点暗淡,“别这么喊我,蓝修……”他在前头带路,领我去waiter的换衣间,扔给我一把储物柜的钥匙,“好歹,我们曾经在一家孤儿院里。”
我垂下眼睛,开始换衣服,“我不是孤儿。”
老E嗤笑一声,“你爹妈要是愿意回来找你,你还用来我这里混日子?”他眯起眼睛打量我,忽然吹了一声口哨,“嘿,你要是愿意下海,那钱肯定是滚滚而来。”
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即使是热浪滔滔的八月末,在老E的注视之下,也不由得起了一身疙瘩。我穿上制服,嗓子眼里一阵恶心,“我还不至于要出卖□□。”
老E哈哈一笑,“你放心,兄弟我绝不害你。”
一到十点,异装表演正式开始,酒吧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来人。老E说的没错,老外很好这一口,来这里的,倒有一半是鹰钩鼻子和彩色眼珠。
事先熟悉各式饮料的价目表时,我还真有点吃惊。酒吧的工作我也做过两三个了,却从来没见过开价这么贵的。
吧台立着两个戴爵士帽的调酒师,从十点开始就没停过,一直在进行调酒表演,动作利落帅气;跟我一样穿梭于酒吧的总共是四个waiter,身高体型都跟我相差不多,有两个化了妆,蓝紫色眼影;舞台上的简维穿花旦戏服,抹了一脸红红白白跟京剧脸谱一样,长发随意散落,混淆时空的诡异感——无论这酒吧有多陈旧,这里的人,老E却是下了功夫来找。
音乐愈发吵闹,在一片晦暗昏黄的灯光里,我看见一张一张并不真实的脸。
十二点,异装表演到了最后一场。简维去了后台换衣服,留下众人站在台下的黑影里,巴巴地看舞台上那一束幽光。
我又给两桌客人送去了酒,简维仍然没有出现,台下等待的人发出一阵又一阵嘘声。老E原本跟他那外国朋友在玩牌,这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将牌一扔就想匆匆往后台赶。我眼看他身影刚掠过舞台,砰一声就有瓶啤酒在舞台中央炸开。
人群哗然后退,不少人都被爆裂的啤酒瓶碎片划破了皮肤,淌出一道血来。我一惊,正要往老E那里赶,却有一口潮湿的热气轻轻喷在我后颈上,“怎么,新来的?”
一只手从后伸出,放在了我的小腹。
靠他娘祖宗!
我一把揪住那手,转身与那人对视。他并不作挣脱,任由我握着他的手腕——昏暗的光线下,那张脸阴影重叠,眼神直接。他另一手还捏着一根烟,送到嘴边抽了两口,笑我,“哟,这眼神跟小李飞刀似的,我还没怎么着你呢,你这就舍不得放手了?”
舞台的方向一阵骚动,我扭头一看,简维已被两个西装男押着跪在那里,一身漆亮的黑色皮衣绷得死紧,红红白白的花旦脸被强迫贴着地面,眼睛从乱发里透出两点寒光。
在gay吧工作,被人搭讪总是少不了,我松开那人的手,但转身才走两步,那人却状似熟稔地追上我,与我勾肩搭背地往舞台那里走,嘴里吐着眼圈道,“走走,我俩一起去看热闹。”
我抬脚将他绊倒在地,轰然一声,他摔下去的时候带倒了两张椅子。我俯身捡起他掉落的半根烟,放回他唇边,而后拍拍他错愕的脸,“别碰我。”
我不再理那人,见老E已经在与那两个西装男交涉,就拨开台下人群一脚踏上了舞台,站在他身边。老E在我耳边道,“简维搭上了一富家女,这两人是被派来教训他的。”
我一愣,想起小癫子。
老E向那两人赔笑,一边摸口袋递烟,说着生意难做还请高抬贵手这样的话。我静静立在一边,看见简维攥紧的拳头。待那两人终于松开简维,意思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说,“兄弟,别怪哥们儿,我们也是混饭吃,难——”简维已经一拳挥了出去。
被打中的人,直接飞落了舞台。
另一人扑向简维,被简维一把拧住手臂,“回去告诉你家那千金小姐,没事儿别来惹我,我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简维的神色藏在一大片脂粉下,我不知道那句“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是否出自他的本意。但多多少少,我能体会他的心情。
老E这会儿估计恨得肠子都青了,他狠狠瞪了一眼简维,领着那两个西装男去了角落一处阴影里,叫了一瓶好酒赔他们。
简维站在那束幽光之下,面上只剩了一堆残粉,破败如村间零落粉刷的石灰墙。他眼角斜飞,很轻很轻的,冷笑了一声。
然而就是那声冷笑,透过立式话筒飘在酒吧一片混沌的空气里,生生叫醉酒糜烂之人打了一个激灵,竟有几个老外吹口哨鼓掌喝彩。
从来就是刚强易折,简维……应该也是明白的,只是低不了头。
我跳下舞台,这方寸之地,属于简维这种发光的人。
凌晨三点半,我们几人收拾完狂欢之后的狼藉,各自离开魔堡。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或者只不过是没出太阳才这样?
街上空荡荡,连扫马路的都还没开工,老梧桐树一直蔓延到街的尽头,热闹拥挤的一片绿。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
不饿,但心里空得荒。
一个人在我身边坐下来,抽烟。
两人扔了一地烟屁股,他终于开口,“一起吃早饭去?”
我点点头,领他去临近的一条小吃街。大部分的摊位还没开,只一家面店搭了塑料棚子,已经开始热腾腾的冒香气。面吃到一半,那人笑了,“小李飞刀,我还以为你很恶心我。”
我将面里剩下的蒜末和葱花挑出来,用筷子指一指,“瞧见没,我恶心这个。”
那人果然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立马问我,“那我怎么称呼你?总叫小李飞刀,那名儿也忒冗长了不是。”然后自报家门,“我是司浩然,你喊我阿司就行。”
我直接问他,“你是gay?1还是0?”
他一愣,面上闪过尴尬之色,“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我笑了,“那就藏着吧。”小城喜欢老E,也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除了他的日记。
“我叫蓝修,不是gay。”我看着他。
“好吧。”他一耸肩,满不在乎地埋头吃面,“不过昨晚第一次看见你,可真让人心跳加速……”他瞥一眼我,“那简维披上女人衣服我都知道他是个直的,你么,一眼看过去还真就像个弯的。”
无异于骂我娘娘腔。我一筷子戳向碗里的面。
他又道,“嗨,其实真正的gay才不喜欢那些不男不女的,我要喜欢娘娘腔我找个女的不就得了?”他伸出左手食指,“一个爷们儿!”又伸出右手食指,“和另一个爷们儿!”然后把俩食指搭在一起,“那才叫gay,货真价实!”
我还头一回听见这种说法,“那简维的异装表演,为什么这么火爆?”
他嗤之以鼻,“一帮伪同性恋找刺激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