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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蓝修(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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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联系了老巴和素素,托他们照顾则西一阵,程皓也留在上海陪则西参加颁奖晚会,便和司浩然一起踏上了开往南京的列车。司浩然面色沉重,在他那商务手机上不断忙活,而持续低烧让我很容易累,几乎睡了一路。当出站人群闹哄哄地涌向城市的各个角落,南京最终以绚烂霓虹和无边黑夜的面目出现,就像我关于它的记忆,好的坏的,清晰交织。
我们直奔林立住所。
高中时与我前后而坐的男孩,尽管多年不见却赶来医院送住院费的老同学,抽着“云烟”欲言又止的阴郁男人,以及艾滋病晚期命不久矣的被告人,林立。
他住得偏僻,几乎已在郊区。出租车在夜色中滑行许久,终于停在几排灰蒙蒙的老楼之间。司浩然点了支烟,声音随升腾的烟圈飘散在风里,“四十年的建筑物,已在拆迁规划区,林立在左边这楼。”他随手一指,已率先开路,“他经济状况不佳,无业,艾滋病史四年,独居,在南京应该没有什么往来的朋友。”
这些信息大概就是他忙了一路的成果,我问,“他治疗情况怎样?”
司浩然站定四楼左侧,掐灭烟冲我撇嘴一笑,“这孙子活该。”他按响门铃,又补充道,“你自己看吧,据说已经差不多了。”
屋内似乎有脚步声,然后一个声音问来的是谁,悉悉索索的,像一只老鼠在磨牙。司浩然推我到猫眼盲区,而后回应,“林先生,我是朝晖房产的谈判代表,关于拆迁费用我们大概还能再谈一谈。”
“不用谈,就八十万。”林立说得吃力而犹豫,“十点了,你们现在改办法了,不停电停水不提前动工,但打算每天不让我睡好觉?”
司浩然对着猫眼一笑,“林先生,我就是来跟你签合同的,接到公司通知时我正在朋友饭局上,没带公司法务证件,不过律师证我恰好带着,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看一看。”
“这么晚……”门那边含含糊糊说了些什么,门锁开始转动。门开一条缝,又被林立猛然关上,“你明天再来吧。”
司浩然眉头一跳,刚要堆起笑容重新诱导,我推开他,直接立在猫眼前,“林立,我只是来问一个名字,三年前那人是谁?”
“你——”
门内的惊呼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急促喘气,他的呼吸系统大概已经遭到破坏,肺部像一只失去弹性的气球,气息的进退都十足艰难。我将耳朵贴着门,屋内不断有大小声响,我终于忍不住,“不要慌,找到药在哪里。”
“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不要来找我……不要找我!”
司浩然猛踹一下门,“我们只、想、知、道,三年前那个人是谁?!你是他老同学,你也曾经害过他欠过他,你不告诉他你自己心里过得去么?!而且你这病难道不是那人害的?你都快被他害死了你为什么不告他为什么——”
“他死了。”
他死了。
他竟然——他怎可以死得这么容易!
一瞬间我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眼前有无数血红色的小点起起伏伏,胸口一疼,原来是司浩然扶住了我,瘦削的肩胛骨正抵在我心脏。他脸色发青,“你还好?”
我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好,情况糟糕。我太没有用,连留下一笔钱都无法为则西做到。楼道里一盏破灯发出晕黄的光,几只飞虫在它周围跌跌撞撞。我靠着司浩然,他紧紧箍住我的背,声音已经有些潮湿,“混蛋……”他忽然转头冲门大喊,“林立!你自己现在什么样,难道猜不到蓝修现在的身体状况?!你今天要有脸关门做龟孙子,我就有胆把你屋子拆了!你他妈开门,开门,开门!他已经连着奔波好几天,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就算是你不欠他什么,你俩是老同学你给他个地方歇一歇喘一喘你都——”
吱呀一声,门开了。林立站在门缝里,枯瘦憔悴。
司浩然立马扶我进屋,“没什么的,他死了案子照样可以打,索赔可以找继承人,只要我们找到他……”我挣脱他,站在屋子中间回头看林立,他涕泪纵横,哭得蜷坐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声重复。
我想是因为我真的看起来很要命,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司浩然却走到林立面前再次追问,“蓝修领养了一个孤儿,他回来找那人,是想要为那小女孩留下一笔钱。你……你们这些人渣过得乱七八糟,自己得病就乖乖死一边儿去,干嘛还要祸害人?我告诉你,今天你最好说出那人是谁,不然你每回想起蓝修你就不觉得心里头堵得慌?我要不是看你……”他咬牙,没有说下去。
林立呆呆望着我,像完全没有听见那些话,“你……已经瘦得很了,身上出现紫斑了么?”
我摇一摇头,却见他很是欣慰地一笑,“那还好、那还好……”
“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嘴里在冒酸水,艰难下咽令嗓子里一阵钝痛,“我没有时间了。”
“我爸妈退休了,我妹妹、我妹妹林琳你记得么?她大四正在找工作,有个感情很好的男朋友,说是明年、明年五一订婚……让我静静死了吧,一个人都不知道,他们老了,受不住折腾,林琳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不能毁在一个艾滋病哥哥手里。我、我……”他忽然又开始恸哭,病态的青白的脸皱成一团,“对不起,对不起蓝修,我不想把这事儿挑出来。那家人给过我一大笔钱,我现在就问我爸妈再要回来,都给你……都给你够不够?我不知还剩多少了,他们在给我妹妹买房……不、不不,我欠你的,我把钱原数要回来,房子退掉卖掉,总之把钱都给你,都给你——”
在他哭着念叨的时候,我只觉脑中一阵一阵的晕眩。堆满旧报纸和空酒瓶的地板,发出难闻气味的厨房与卫生间,大片大片脱落的墙皮和晕染的水渍,都在我眼前左右远近地晃动。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不为所动的残酷,“告诉我,他的名字,然后一切与你无关。”
“蓝修……”他仍在不屈不挠地哭。
墙壁上的大钟指向十点,窗外一片漆黑,北风呼啸往复。司浩然还在劝说林立,而我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林立,就算你不告诉我,这件案子顶多在找人上多花点儿功夫,到时公安也会上门来查你。我之所以先来一次,实在是因为,我怕自己等不到想要的结果就得闭眼。司浩然,我们走。”
在与林立擦肩而过的时候,司浩然恨得一拳打在了门口墙壁。林立瑟缩着,在昏暗的灯光下愈发惨白羸弱,“你们放过我吧,我没有几天好活了。”
“那你就自杀。”司浩然磨牙霍霍。
“我、我要是自杀,你们哪儿还找得到那人!”
“你去死吧你!”司浩然“砰”一声甩上了门。
从旧楼出来,我深吸一口冬日凛冽的空气,人略微清醒抖擞了一些,“大律师,你也不怕真把他说得连夜自杀。”
司浩然“哼”一声,“那你呢,刚才他说给你钱你为什么不要?”
我一怔,想了想,不由得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司浩然又开始埋头于手机,一边回我,“其实你知道,我也知道,除了钱之外,还有尊严。”
或许?
或许。
这地方太偏,出租车都很少出没。我与他并肩走着,往稍微繁华一点的地段走。到一个公交站点,司浩然忽然停下来,“就这儿吧,醒目,好找。”
“怎么?”
司浩然便顶着手机蓝光里一张狰狞的脸来与我勾肩搭背,“走,咱坐名车住豪宅去——”
我一把甩开他胳膊,心里一沉,“你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半晌,终于歪过头去,“都这时候了,你就从了她也从了你自己吧,别硬生生把人推走。小姑娘也没说要跟你海枯石烂白头偕老啥的,不就是一个知道你生病了所以就顺带着照顾照顾帮帮忙的普通朋友么,你紧张什么,一个劲儿往外撵。”
“我……”
“你为她好还是你自己胆小?你怕给她看见你生病时候样子丑?嗨,这就娘了吧,你说你一个人扛这么多仔细想想挺爷们儿的一个人,一碰到沈从容就显得特别娘,啧,不是一般的娘。”
“放屁!”我骂,骂完也忍不住笑了几声,“谁让她总自称‘爷’呢,土匪气太过剽悍,我就相形见绌了。”
司浩然给我亮一口白牙,“哟,你终于笑了。”
一辆车自茫茫夜色而来,又在路边缓缓停下。车窗一开,沈从容倚在那里向我们招手,“地方不远,也在郊区,安静,空气也好。”
“你看看你找的地方,一心全顾着蓝修了吧?我还得跑案子呢我,多不方便。”司浩然嘴里不停,却抢先往车子里钻,“冻死老子了……蓝修,快上车。”
沈从容也向我一笑,“怎么,还惦记小爷那点儿破事儿呢?得了吧你,儿女情长什么的,最无聊了。我这里反正有车有房,你们要在这里长期作战,就别扭捏客气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控制不住的嘴角上扬,“是,你最不拘。”
车行一半,她腾出手去翻腾唱片,不一会儿音乐响起来,依旧是《文森特》。车窗外忽然开始回放一场黑白电影,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问我的梦想,那时我回答她,活到老就是个奢望了。
真的,一语成谶。
而这一辆车,几乎可以驶向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