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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蓝修(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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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仍然都是她惶恐害怕的样子,她低着头,低着头想要在那群记者间突围,向左走了两步,停下来,又向右走了两步,再度无法继续,而后她捂住嘴,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弯下了腰。
“……蓝修,我……”司浩然嗓音沙哑,忽然哽咽。
电视机的声音和小癫子的画面仍然不断侵袭,我从饭桌上离开,站在院子里听司浩然说话。风特别冷,然而这是一个非常清澈的黑夜,抬头可见繁星。他在电话里恸哭,无声的,长时间的,伴随着间隔许久才有一次的深呼吸。
“发生什么事情?”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他几乎哭得说不出话来,以致有一丝极为尖利的抽气声,后来伴随着他每一次的深呼吸,在他胸腔之处来回磨砺。
又过了很久,他渐渐平复情绪,用他浓重的鼻音说,“明天一定是好天。”
我回答他,“一定是。”
“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什么都不说。”他在电话那头低声嗤笑,“你用沉默把我推远。但有时候,不说,就永远不能再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开始自言自语,“从声色回归精神,谁说这不是爱呢?我认识你的那一天,灯红酒绿;说再见的这一天,没有更黑的夜,没有更亮的星。我在家,在书柜里翻到一本《北岛诗集》,我想起高中里读他的日子。”
顿一顿,他说,“以前我总想听你说话,这一次,让我说个够吧。”
还能说什么呢,我能预见一场告别,于是我说,“好。”
“你读过北岛么?我很喜欢他——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他写得真好,写得让人不敢去看。蓝修,很久以前我踏上一条歧路,现在选择离开。”
夜真是冷得可以,一呼一吸之间,整个肺部都不堪这样冰凉的洗涤。当司浩然开始念那一首诗,浩大的星空下,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当他试图靠近,我选择沉默;当他终于离开,我仍然只有聆听。或许对他来说太多的事情发生了,但大部分我却不知道,因为若想远离,就不可探究。我相信这是最大的仁慈。
一条歧路。
我在心中默默重复这四个字。
他所说的歧路,是单单指我,还是包括他年少时起的性向选择呢?在这一刻我想起小城,也想起魔堡里很多醉生梦死的人,有的是找刺激的玩家,有的是真心买醉的痛苦者。有血有肉的人,爱上另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难道还不够么?之所以痛苦,是因为社会么?是因为家庭么?还是来自于其他的什么。
一条歧路。
大部分的人,的确认为这是一条歧路。
我跟司浩然,已经互相倾听对方的呼吸声和沉默太久,他之所以还没有挂断电话,或许是在等,等我说出一些话来结尾。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离开这条歧路,是否包括再也不见我,其实我珍惜着与他的友情,如同一个高中辍学的人,珍惜着一切关于大学生活的气息;如同一个打定主意自生自灭的人,珍惜着死亡之前一切曾与自己同行的人。但我不会问出“我们是否还是朋友”那样的话,这一个问题的答案,我不会主动寻求,只会被动接受。
那说些什么好呢?我忽然想起段洁洁来,想起那天她来找司浩然说的一些话。于是我说,“好好毕业,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陡然间失去平稳节奏,司浩然声音颤抖,“蓝修,你怎么不去死。”
他挂断了电话。
挪动脚步准备进屋时,我发现我几乎已经冻僵,连一丝颤抖也感知不到。是老巴来给我开的门,然后顺手抄起他喝了一半的黄酒,给我灌了两口。
温热的液体入喉,而后自下而上升腾起一股醇厚的暖意。我坐回桌边,则西笑嘻嘻地来摸我的头发,说它们变成了白色。我看向方素素,艰难比划,“还有酒么。”
她立刻站起来去温酒,而我则将老巴碗里剩下的黄酒,一口喝净。
老巴看着我,“兄弟,怎么了?”
他是典型的山东汉子,高且壮实,家中常备烈酒。他看了我一会儿,起身离开,而后跟端着黄酒来的方素素一起出现。他推开我面前的碗,将一瓶包装高档的白酒钉在我眼前,“喝!”
我笑了,“老巴,不用,真的不用。”
“我藏着这酒,多少次半夜里酒瘾来了,就爬起来去看一看它的富贵样子,有时候忍不住摸一摸它的包装,然后放在鼻子底下闻,使劲闻。操!一看到它,我就想起自己有多穷酸,又想起自己没有一个可以一起喝酒的兄弟。我怎么弄来这瓶酒的你别管,现在我只问你,是不是兄弟?!”
我眼睛有些湿。
谁说不是呢,看着这瓶酒的富贵样子,我想起自己狗一样地活在破破烂烂的灯笼巷,混吃等死,毫无寄托,还不如这一瓶酒。多少人从不同的地方涌来上海,多少人又只能住在灯笼巷一样的贫民区,多少人再也喝不了一次痛快的酒,多少人辗转流离再也做不到片刻停留,又有多少人,寂静死去,再也找不到生命的痕迹。
我说,“喝!”
碗和碗碰在一起,我随着老巴像山东人一样喝酒。烈酒如锐刀,一下一下收割我沉默已久的咽喉。若还有话要说,若还有泪可流,证明我们还活着,证明我们还活着!
头发上的白霜化作水流淌下来,则西抱着阿布对我说,“你哭了。”
那天晚上我醉了,记忆里不曾这么痛快的醉过。我好像哭了,又好像一直在笑,很大声的笑。
第二天中午,我将则西托付给老巴夫妇,打算启程前往南京。那座城市里有我的小癫子。如果我生命里还能有半点微光,那就是她;如果我生命里还能有半句呐喊,那也应该是,为了她。
在火车站等车时手机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接电话以后,我却觉得那声音很熟悉。那个女声喊出了我的名字,并且问我现在哪里。
是段洁洁。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喊出我的名字就开始哭,她连续不断地报一个地名,最后她只余气声,“救我,救我。”
我拔腿就跑。
火车站人群拥挤,浑浊的空气和婴儿的哭声似乎遍地都是。她为什么不打给司浩然却打给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了火车站,我拦了一辆出租就往她说的地方赶。
司机转了一个大弯,“去那个地方呀,蛮远的,你坐地铁去那里么要划算蛮多。”
“我赶时间。”我对这个慢条斯理的司机火大,“你开快点。”
他不再说话了,车子虽然开得飞快,脸却一直挂在那里。
我不断回打段洁洁的电话,但是再也没有人接听。又找司浩然,但电话已经停机。
车子行进半小时后我问还有多久到。
“还要半个多小时。”他没好气。
又过半个小时,地方已经很偏,我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报警。打完电话,车镜里司机的脸都绿了。我说,“司机大哥,我是去救人,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你能不能帮帮我?”
“侬讲故事哦。”他一下刹车,“你现在就付钱,我不送了。”
我没有办法,“那你还是送到我那里吧,我保证不麻烦你,到了那个地方你就开车走。”
“要你教?”司机发动车子开得飞快,几分钟后他问我,“救什么人?”
“一个女孩子,她刚才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地方,叫我去救她。”
“不要是开玩笑的唷。”车子刹车,他说是到了,但拉住我,“报警了你就别去了,不是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么。”
我打开车门,“我怕来不及。”
跳下车子我环顾四周,这简直已经是个农村。到处是冬天里大片大片的荒田,比较远的地方还有一些小楼房竖在一起,但附近只零星有几间非常破败的小屋子。段洁洁怎么会在这里?
无暇多想,我跑向最近的一间小屋。那屋子建在一大片田垄之间,农忙的时候用来存放农具和农药。靠近那间小屋,我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倒是风特别大,吹过屋子外边这一处那一处的缝隙,鬼哭狼嚎一样。
透过缝隙往里看,里边没人。
我又找最近的一间小屋,四处张望的时候,发现送我来的车子已经离开。
我靠!
我又向最近的一间小屋跑,没人,仍然没人。又找了几个小屋,全都空荡荡黑乎乎不见人影。我知道这样找不是办法,但是警察还没有来,我不能坐在这里干等。
附近所有荒田都已经被我踏遍,我仍然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打电话,然而到处空空如也,无论是枯草遍地的田间,还是电话里一下又一下的长音。
天色渐渐暗沉,我的搜寻慢慢接近人烟集中的十几座小楼房。如果现在去敲响这些陌生人的门,会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会不会有人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