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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沈从容(5) ...

  •   她在长街的街边小店里买假花,而后扛了小树一样的花丛,沿街慢慢走回去。黄昏日照里,她似一抹被时光碾过的剪影,整个人带了些晦暗的旧时颜色,走在明晃晃流光一样的人影堆里。碧绿眼睛的黑猫一跃而过,天边是紫色蒸腾的云彩。教堂的钟声响起来,呼啦啦飞起几只乌鸦,拉长了声音去叫,然后各自奔命而去。
      长街的尽头是什么?
      是另一条长街。
      她就这样一直走啊走,抱着她小树一样的假花。天光渐渐暗下去,她终于褪尽了一身颜色。然而她继续走下去,就像我在无数个梦里,走在没有尽头的灯笼巷。

      我放下笔,想这一个故事,似乎写着写着就要浸染灯笼巷的色彩,写着写着就要把自己套进去。我岂是那个阴冷孤僻的阴阳眼女孩儿?我岂是那个不敢亲近仰慕之人的胆小鬼?
      我起身立在阳台上,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看。天冷得厉害了,路上半个行人都没有,那些明媚灿烂的人事全都消失不见了,就算当时,是多么执着勇敢地追寻。
      昨天我去监狱看老爹,他穿着灰麻麻的衣服,看着我温吞吞的笑。我提起不想再回校,他的脸黯淡下去,“让你丢脸了。”我摇了摇头,隔着玻璃看见他鬓角的白发,一瞬间眼泪涌了出来,我告诉老爹,等过完年下学期我一定回校。
      他点点头,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今天上午我接到昭叔的电话,他已经帮我安排出国读书的事情,让我开始收拾行李。放下电话我想,虽然老爹跟我讲过那么多励志故事,真正将故事的主角换成他的女儿,他却选择为她遮挡一切,用远走高飞的方法将迎头痛击的伤害减到最轻。

      图阁临走时,直接将他的手机给了我,笑说,“连同你过去的号码,都在这里。”他知道我要走,把所有联系方式都存在了手机里,包括他的MSN和许泽的MSN。在月台等车的时候他有些愧疚,说是不能陪我到最后一天,“你也知道,我爸仗着行伍出身,在家实行军事化管理……我要是过年胆敢不回去,无异于沉默请求断绝父子关系。”
      我笑,“那是,你从小到大可没少挨打,所以迄今皮厚无敌。”图阁上的是军校,他这回逃学过来看我,严惩自是不说。就算学校没有让他少层皮,回家他也是过不好这个年的。
      火车终于来了,图阁把手上行李一扔,张开双臂看我,“来,抱一抱。”
      我鄙视他,“别把你哄女朋友的一套用到我身上,玷污咱的革命情谊。”
      他二话没说扑过来,把我抱得个严严实实,“小爷,我等你消息!不管你在哪里,我等着你满嘴滴溜溜转地嘲笑我鄙视我损我。女朋友可以一茬一茬地换,但我的小爷永远不换!”
      我忍住眼泪,“滚吧滚吧,滚回去祸害女性同胞吧,总有一天我要回来替天行道代表月亮消灭你!”火车都要开了,他还是没有松开我。我抱着这个白杨一样树立在我过往岁月里的少年,第一次觉得离他这么近。
      当他跳上火车跟我挥手的时候,我想,这个冬天太冷了,真是冷。
      我裹紧围巾转身向外走,火车在我背后渐渐远了,最后终于连声音都沉寂下去。

      走过有彩衣缤纷模特儿的橱窗,走过热气腾腾的包子铺,走过店主扛着面团表演刀削面的路边摊,走过手拿干花湿花瑟缩着呵气暖手的卖花女,走过在街角狠狠抽烟最后无声痛哭的风衣男。
      十二月了,风在我耳边低回呜咽,如一双粗糙的手忽然拨动纤细的琴弦,这般浅吟轻唱,又这般黯然神伤。
      我走在火车站旁的街道,旧宅沉默无言,低矮的石灰墙上泛黄泛红泛绿泛蓝,斑驳喧嚣。我立在原地向那些旧楼上望,看见晒在屋外的衣服,锈迹遍布的防盗窗,以及各式花纹的窗帘。
      手机忽然震动,有新消息,是陌生号码。
      “小爷,加油。”
      我的眼泪落下来。这四个字,竟是这四个字。
      我曾经期盼了多久,会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我身边,用我最想念的声音对我说这四个字。我以为他会来的,就像紫霞仙子盼望齐天大圣的出现,其实并不需要五彩祥云。然而铺天盖地的新闻,于他毕竟无干么?那为什么会在飞机场出现,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一句话——我陪你疯,一直到你喊停,或者到我死。
      原来竟没有人是愿意陪我疯的。誓言是一时冲动,遗忘是必然结局。

      转一个弯,再转一个弯。我也不知道是走到了哪里,听见了遥远的笑声。那些笑声渐渐近了,是一群尖叫欢笑的小孩子,擦过我身边,而后又消失在视线。只不过是很短的时间,他们又返回,仍然是叫着笑着你追我赶,一转眼又溜进了另一个拐弯口。
      小时候我也喜欢穿越这些迷宫一样的小路呢,身边是哪些孩子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一直走一直走,碰壁了就回头再选择另一条路。那些小路常常风景很好,尤其在春夏之交的时候,金黄色的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若是再下一场绵绵细雨,踩在泥巴里的感觉,就像踩在云朵上一样,幻想自己在飞,在飞,张开双臂就拥有无限蓝天。
      我沿着那些孩子刚才的方向走,果然见着一面红砖堆砌的墙,砖眼里是一户独立成院的人家,墙角一株白梅,零零落落开着花。

      蓝修的信里曾经说,小时候迷路看见过几株白梅,花开正好,因为出现在了那一个时刻,后来回想起来就觉得那几株白梅什么都是刚刚好,香味不浓不淡,枝杈不密不疏,一眼望去不觉得乱糟糟的闹心,也不觉得特别齐整而没有生气。总之什么都好,他对弟弟蓝威总结了这么一句。但是蓝威回答他,白梅冷清清的,不像红梅,至少喜庆。他那时觉得蓝威俗,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蓝威重病卧床,他辍学在小吃店里打工赚钱,在人声鼎沸的饭桌旁,他忽然想起了蓝威当时的话。他想,大俗大雅,原来真的殊途同归,真要等到受了什么艰辛,尝到了什么苦涩,才明白红梅比白梅好,喜庆比冷清好。人都是向往幸福的——蓝修在信里写——所以蓝威才是真正的雅致,因为他很早就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第三境界了,很早就有了一颗本心。

      我看着那户人家墙角的一株白梅,转身就跑。
      我可以走出去的,可以走出去的,可以走出去的!蓝修是我的迷宫,我碰壁再碰壁,以为终于找到一条出路,终于可以征服这一场迷途,原来走了那么久,眼前还是一面墙,不可逾越,不可穿透,不可继续前行,只能回头。
      我跑了很久。
      鼻子上开始出汗,我看见自己大口大口呼出的白气。不知道这又是哪一条街了,不远处似乎是一家饭店,来来往往总算是有了些人烟,我近前几步,却忽然走不动路。
      我看见蓝修。

      这是不是他?他静默坐在人群中间,偶尔开口必然引起众人大笑;他再自然不过地喝酒夹菜,在旁人的言语中笑出来,然后与人碰杯;他眼中有我曾经追寻的星光,他面上是我念念不忘的神秘,他此刻唇角带笑,看似微醺;他用修长的手指拿筷敲打酒杯,为醉酒兴奋引吭高歌的人伴奏。
      这是不是他?这是不是他?
      我立在雾气重重的玻璃窗外,心里一片空旷。
      唉。
      我压下心中愤怒,想我有什么资格愤怒?我忍住心中哀伤,想我为什么还要哀伤?我抛去心中失落,想我竟然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想不出,满脑子曾经欢笑或者心酸的神经都在叹气。
      唉。唉。唉。
      铺天盖地的叹气。
      毕竟求而不得,毕竟只是一个疯子的梦。
      我转身离开。

      才走几步,手臂上忽然一痛,我回头,竟是蓝修拉住了我。
      他眉间的焦灼不像假的,他说,我到处找你,可我找不到你。
      废话!我想。
      他看着我,抚着我的头发将我靠在他怀里,又说,对不起,对不起,很多事情都一起发生了,我走不开,只好现在才来找你。
      废话!我想。
      他看着我,神情忽然不确定,他说,小癫子,你,过得怎样?
      废话!我想。
      他终于慢慢放开我,又说,你脸色不好,我们找个暖一点的地方再说话。
      废话!我又想。
      最后他终于问我,你怎么了。
      “废话!”我喊出声来,甩掉了他的手。
      我指着他,声嘶力竭,“骗子!”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我指着他,只剩哑声,“骗子。”
      然后,我想我是故意的,一头往一辆匆匆而过的车子栽了过去。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我要让你一辈子记住我,一辈子记得你是个骗子,你是个骗子!一辈子记得,我真的是个疯子,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从不撒谎,我从不含蓄,我从不掩饰,有一说一,有十说十,嘴上说的是一辈子,心里想的,就真的是一辈子。
      我是个疯子,而你说陪我一起疯,你说陪我一起疯,你是个骗子。

      在灯笼巷,我曾在满天繁星下说着疯子的呓语。
      ——蓝修,我一辈子是个小癫子,你也一辈子喜欢我么?
      ——蓝修,我一辈子都陪着你,代价是你一辈子也陪着我。
      ——蓝修,你说你的一辈子很短,我才不管长短,有多长是多长,有多短是多短,反正,是一辈子,一辈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沈从容(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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