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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浮世 ...

  •   “其实事情很简单,我表姐在国外的公司遇到了一点麻烦,现在我必须过去替她打理公司里的一些日常事项,跟做助理差不多……不不不,我不是要跳槽,这边的工作绝对不能丢!”Anna在“绝对”两个字上加重再拉长了语调,“所以说,这段时间内一定要有人来顶替我的工作——我已经跟他担保了会找到合适的人——我想来想去这个人只能是你!”她斩钉截铁字字铿锵,“反正你在这之前也做过助理,等于是重操旧业轻车熟路,肯定不会出差错!”
      “你先冷静一下,清醒清醒再说。我做这行已经是差不多五年前的事情了,你现在要我重操旧业?况且我又不是失业——没几天就要出菲林了,我这边正赶稿,你另请高明吧。”我喝了口咖啡,把手上的书翻过一页。
      “你少来,”她轻蔑地扔过来一句,“哪次你不是捱到截稿日再跟编辑要死要活的,天下作家一般黑!自己喝着咖啡看着小说(我把手机拿下来看屏幕上是不是被装了监视器)还成天跟我装腔。你那本来就算是自由职业,时间上基本不会有冲突——平时又不常在公众场合露脸,怕被认出来就稍微遮掩一下——每天宅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今天下午就要走,无论如何来不及再找第二个人了。”
      “好吧,撇开这些不谈,”我心虚的换开话题,“我以前做的都是杂志社的文编助理,魔术师这行从来没碰过,你让我怎么接替你?”
      “这个不成问题。我的这部分工作主要是起居行程安排,属于生活助理范畴,你还像从前一样做记录安排行程就好,专业魔术上的事有其他工作人员打理。”
      “你这次要走多久?”
      “也就三四个月吧……”Anna的语气弱下来,“或者五六个月——最多不超过七八个月。”
      “你现在在哪里,”我撑住额头,“我要雇人把你枪杀。”
      “还有一些详细的注意事项我发到你邮箱里,注意查收。”她自动过滤了我的话。
      “我会争取在第一天上班就被fire掉。”
      “薪水我想了一下,代班期间的你八我二怎么样?”
      “……我会尽量待到你回来。”

      事情谈妥之后我放下电话,决定看在几年朋友的份上接下这份工。但是当我下午打开Anna发给我的邮件时,我彻底后悔了上午的决定:那上面除了他个人的基本信息、参加过的演出以及获奖经历(……)之外就只有一张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而且那个见鬼的女人是从百度上copy下来的,我还在那一段资料的段末看见了她忘记删掉的[编辑词条]。我愤怒的打她的电话却发现关了机,看看时间已经14:30,那家伙早就在飞机上了。
      我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诚心诚意的祈祷这班机飞过太平洋上空的时候半路坠毁。

      愤怒归愤怒,人类的求生本能提醒我不能坐以待毙,早在这之前就听说刘谦工作时在圈里出了名的难伺候。于是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网上挖地三尺搜罗一切关于刘谦的个人资料(后来发现大多数网站几乎套用的都是百度百科上的信息),然后把他的所有blog包括留言回复全部浏览了一遍(我觉得我没有瞎简直和他的手没有废一样堪称二十一世纪的八大奇迹之二),又down下了他从出道到现在网上找得到的表演或是访谈视频(本来打算从头快进到尾中途忍不住停下来看结果浪费了大量时间),最后在前三项搜索未果的绝境之下,我抱着人之将死的心情找出了二十七年来我看到过和写到过的所有关于变态上司的情节,整理成一摞合集,并针对每一种突发状况制定了应对方案,到最后我甚至把第二天见面他可能说的话设想了一遍,再在脑海里模拟好回答。做完所有这些事已经是晚上近十点,我全身脱力倒在床上,摸出手机拨通了刘谦的电话,我要跟他check一下第二天的时间,提醒他明天早上8点半登机去南京参加一个活动。我按着太阳穴,电话响了半天才接起来,那头好像很嘈杂,时不时有尖叫声(多是女生在高喊他的名字)清晰的传过来,我听见刘谦在和人交谈的模模糊糊的对话,几秒钟后他似乎终于把手机放到耳边,依然是整个下午在我耳边萦绕不绝的温和干净的独特男声,只是多了几分倦意。
      “喂,你好,我是刘谦。”
      “刘先生你好,我是苏萸。”
      “哦哦我知道,”他笑起来,“Anna跟我讲过,这半年多你来代班做助理是吧,有什么事吗?”
      我努力从那个震得大脑嗡嗡作响的“半年多”里清醒过来,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镇定:“是这样,明天您在南京有一个发布会,已经为您定好了上午8点半的航班,八点我让司机开车来楼下接您可以吗?”
      “好,没有别的事我先挂电话了。”那头好像又有工作人员在叫他,没等我回答电话就被挂断了。
      我把手机举到面前,看着屏幕上“刘谦”的名字暗下去,在心里暗自觉得这个即将共事的老板也没有像传言中的那么苛刻。但是,我很快又冷静下来,初次交流的客套不能说明什么,如果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那我现在放下猎枪就是等死。我翻身起来,重新拿过电脑桌边的一叠打印稿,开始复习上面罗列的方案ABC。

      古往今来的事实告诉我们,其实作家和魔术师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无非是拿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来诓骗读者或观众,而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放在这里的意思即是,身为作家明明深谙这一职业规律的我还是选择了去相信那些包括自己在内的同行们胡诌的情节,所以现实就是我在刚跨出车门站到刘谦家楼下的时候,就被从天而降的冷水彻底浇醒,从而发现一切都跟那一群骗子所杜撰的完全不一样。
      而真正予了我迎头痛击的,是在我抬头准备跟肇事者据理力争的时候,我看见了正从三楼阳台上探出头,衣冠不整头发乱翘的刘谦。

      在我坐在客厅擦着头发的整个过程中刘谦一直在旁边道歉,他反复解释着刚刚起来发现睡过了头于是急急忙忙地到阳台看我到了没有,见我从车里出来他正要跟我招手,结果一不留神把阳台上放着的一个不知道用来干嘛的容器打翻了,并且昨天晚上他恰好往里面装满了水……

      我五脏郁结的听他描述完整个行凶过程,在他第三次问我需不需要先换上他的衣服时拧着眉看了看表提醒他已经八点十五了,半秒钟短暂的死寂之后他迅速回到卧室关上了门。

      我就这样开始了我苦难的助理生涯。

      事后我才沉痛的认识到头天上班就被上司从三楼浇了一盆冷水下来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这些跟之后的一整天行程比起来简直是冰山一角,当然,和之后的近一年比起来,就是沧海一粟了。

      八点半我们好死不死地赶到了机场,我办理了登机手续后奔到头舱,结果坐下来还没系好安全带一边的刘谦就一脸尴尬的告诉我他把包落在了候机大厅(“这么大个包你要无视它也真是个技术活”),我冲下飞机在候机厅找到工作人员拿回包,冲回飞机的半路上被几个年轻女孩认出来抓去签名(“—不好意思我真的赶时间”“—苏萸哎呀你比照片上还要漂亮!”“—你们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飞机终于起飞之后某谦又找不到自己的手机,我万般心累地帮他把座位周围翻了一遍,最后神奇地在经纪人口袋里发现了手机(“刘谦老师,我们还没到南京,麻烦你不要在路上玩魔术”),那是刚刚登机前刘谦交给他的……

      到了南京中午和主办方吃了顿饭,下午一点活动开始,十二点四十我最后跟他check了一下等会儿活动的发言稿,期间他一直架着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后来在后台走动为了掩人耳目我曾试图戴上他的眼镜,那一次以后我就再没敢碰过那相当于高聚光显微镜的仪器(“刘谦老师你应该去申请二级视力残障”),正常人戴上感觉就跟瞎了差不多。

      一直到他上台我才得空和晃哥在场边工作人员休息区坐下来,某谦的手机在我包里,两个多小时活动中间我接了三十多个电话,包括活动通知、通告时间变更、航班改签、代言邀请、谦迷打来的骚扰电话,另外有七八个打到我手机上来的催稿电话(一直负责我稿子的程编辑听我说完我现在人在南京没法发稿后纠结的回我:“苏萸你拖个稿而已,不用做到这个地步。”我:“……”),几乎每隔两三分钟我就要跟各路人物通一次话,接到最后我开始怀疑这半年多干下来会不会得脑癌。

      活动结束后四点飞往长沙录制节目,在当地吃完晚饭又赶往上海做另一档访谈,晚上十点回节目组安排的宾馆下榻,洗完澡上床熄灯躺下的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彻底被颠覆了。

      我用尚存的余力给Anna打了个越洋电话,饮水要思源,我没有忘记报答这个慷慨地给了我半年多代班经历的女人。

      这样癫狂的生活持续了三天,终于有了稍微收敛一点的倾向。

      第四天我们到了北京,当天安排很少,除了下午三点的新书签售几乎没有其它活动,直到早上九点多被门铃声吵醒之前我都觉得简直是大赦天下,所以当我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披散着头发去开门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想要和叫门的人同归于尽的焦虑感。我睡眼惺忪地拉开房门,然后就在整个大脑处于一团浆糊的状态下,看见了站在门口衣冠楚楚的某谦。

      我穿着一条松垮的白色睡裙,趿着宾馆里的一次性拖鞋,长发未经打理披在肩上,眼里还漫着揉不开的水雾,面对面跟他僵持在门口。

      而且最要命的是,那天他戴了眼镜。

      我在谦惊异的迅速睁大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半分钟左右的死寂之后我重新锁上了门。

      然而十五分钟过去,当我换好衣服坐在隔壁某谦的房间,他已经换了一副表情,笑得贼贼的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陈冠霖转述“对当红美女作家的惊艳一瞥”,我在他们对面沙发坐着,用尽平生意志力克制自己没有把沙发靠垫朝他们砸过去。

      某谦告诉我今天上午他们打算去北京一个美术巡回展看看,我白他一眼,觉得没睡醒的不止我一个:“你们是想引起爆动?”

      他摊开手一脸无辜:“我等这个展览很久了,台湾那一站大前天已经过了啊。”

      “在什么地方?”

      “北京市东城区五四大街一号。”冠霖翻着地图抬眼朝我笑道。

      我两眼一黑:“要去你们去,我回房间继续补觉,下午三点之前无论如何赶回来。”

      “万一我们被认出来,没有办法脱身,”某谦斜眼觑着我坏笑,

      “……而且路上表不见的话……”

      “……”我保持沉默,企图用眼神杀死他。

      “所以,身为助理兼作家的苏同学……”他摆出邪恶的刘式奸笑坐到我边上,“——话说回来,那条睡裙……”

      “Shut up!”我尖叫着站起来,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晃哥在哪里?”

      “换衣服啊,”他已经忍不住偷笑了,“他等会儿要一起去。”

      “戴上墨镜和帽子,”我抱住头重新坐下来,“三分钟后我让司机把车开到楼下。”

      三分钟之后我们在车上,晃哥坐在副驾驶座上,我被夹在刘谦和陈冠霖中间,某谦在发短信,冠霖仍旧在研究北京市地图,偶尔他们越过我小声地讨论魔术,刘谦手快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迭扑克牌(貌似他是从我耳后抽出来的,但我以为一定是我犯困产生了幻觉),我在他们切牌和低声交谈的声音中间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闭上眼之前我警告过他们要是变出活物来我就开窗把它从高架桥上扔下去)。过了不知道多久,我被轻轻推醒,睁开眼发现我正靠在谦肩膀上,赶紧坐起来,谦的表情也不大自然,看看窗外,已经到王府井了。

      他们说要下车步行一段路下去,这句话像一剂强心剂又一次让我从混沌状态直接跳转到亢奋中,准确来说是激愤,但是那两个人直接忽略了我的话,一左一右打开车门下去了——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上车的时候他们死活要我坐在中间——晃哥在前面打开笔记本镇定地上网,完全无视我的困境,我看看他又望了望正走远的两人,也果断的拉开车门跳下去了。

      因为事前没有料到今天会有这样的突击行动,我的打扮相对于助理来说过于正式了一些,在没有找到什么更好的伪装方式后,我躲进路边一间电话亭把无框眼镜翻出来戴上,束起头发再稍微修改了脸妆,追出来保持前后十米的间距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走到美术馆门口,我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背后一声激动的“刘谦?!”然后五六个小女生从我边上径自朝某谦和冠霖奔过去,没两分钟两人周围就围了二十多个年轻fans。幸而当天来美术馆的年轻人不算多,要签名的人数并没有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只是签完名后还有十余人执着地要尾随他们进去参观,我看着这一班小旅行团怕被认出来也不好介入进去,于是远远的示意他们俩先走,发短信给冠霖告诉他我一个人逛逛,出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美术展览的展厅人不多,总是有几分冷清的气氛,我对于一个人来这样的地方走走并不排斥。

      墙上和展览橱窗里陈列着来自各国的美术品,风格或现代或古朴或温暖或冷冽不一。

      我停在一幅风景画前读它的说明,身后突然传来轻柔的低语和小孩子的笑声。

      回过头去,一对年轻夫妇正牵着一个小女孩围在一件雕塑边,父亲正俯身对女儿说着什么,母亲在一旁安静地听,女人的五官并不出众,但脸上平和满足的微笑却让她的脸奇异的美好起来——那该是一个母亲才会有的神情吧。

      我转动视线,他们旁边的橱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见过我母亲年轻时样子的人都说我像她,我在她抽屉里见到过她高中时的照片,上面面容清秀慧黠气质优雅的女孩与如今那个自我记事起脸上身上总带着淤青眼神尖利的妇人简直判若两人。我从没在她脸上见到过类似的温柔神情,也从来没有和父母一道出过门——撇开他们办理离婚手续那天,印象里他们总在不断争吵,十几年间乐此不疲地沉浸在无休无止的战争中,让我亲眼见识了婚姻可以怎样一步步地摧毁两个人原本的生活,甚至于改变第三个人的人生。

      母亲在对她与父亲一手造成的关系彻底绝望之后转而把她的斗争精力转移到我身上,她对我从没有温声细语,只是近乎苛刻的要求我达到她各种无理的目标,来满足她的虚荣心或是折磨欲。她日复一日的将我性格中潜在的一面磨砺得敏感而尖锐,她不知道她只是在磨砺一把日后可能用来反击她的匕首 。

      父亲对我的态度不冷不热:他在我身上看见了太多母亲的影子,包括我那张出落得日益肖似他年轻时一度深爱却在婚后憎恨了十几年的女人的脸,我在他们互相厮打时沉默的在一侧旁观的漠然的眼神,我讥讽他时波澜不惊的语调。

      我十九岁那年他们终于协议离婚,留下一场发动了十几年最后谁也没胜过谁的难看的败局。我选择了和母亲生活,但第二年我就从她一心期望我考上的大学法律系退学,只身去了别的城市。

      我进入杂志社,从文编助理逐步成为最后知名杂志社专栏作家,我是在追求真正的自我,也是为了报复她。

      年轻气盛的心只想到要把她曾经给过我的悉数清还给她,自信我活得越好对她来说就是越大的折磨。但我忘记了我的刻薄和小聪明都是从哪里继承的——她看穿了我的心思,固执地不搬来和我同住,把我买给她的东西一件不落退还给我,不接我的电话,主动断绝与我的一切往来,靠着一点微薄的退休工资蜗居在离婚后她分得的那套旧房里,让我没有丝毫机会反击,直到将近一年半以前她被查出胃癌。
      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瘦的完全走了人形,虚弱的躺在病床上,眼眶深陷下去。
      彼时我们互不往来已有六年之久,我在漫长生活的起起落落之后渐渐淡却了往日的偏激,我抓着她的手在床沿上坐下,她仍旧倔强的不肯看我,我突然觉得很累,她和父亲斗了二十年,我和她斗了二十六年,二十六年我没有一天真正安宁过,我总在酝酿着如何勾心斗角,我没想过就算我赢了又如何,她是我的母亲,就算我赢了她,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她的手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我紧紧攥着她,突然叫了她一声妈。

      她背向我,很久没有动作,几分钟后她用力挣开我的手,伏在枕头上嘤嘤地哭起来。

      一个月后她瞒着我出了院,再两个月我从医院得到消息去家里看她,发现她用绳子在自己卧室自缢,尸体已经僵硬。我推开门的一瞬间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向后踉跄着退了两步,不留神撞倒了房间里的书架,木制的书架棱角重重打在后脑上,然后眼前一片黑暗。
      我在医院休养了一个月,事实上物理治疗早已经结束,可是整夜的噩梦让我精神陷入极度低迷,我反复梦见过去生活的片断,它们像鬼魅一样纠缠在脑中挥之不去,我怀着巨大的恐惧和悔恨的心情一遍遍设想,如果当初我们能够彼此谅解,哪怕只有一方愿意妥协,我们之间也不至于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我想到母亲活着时我见她的最后一面,猜测着她的眼泪是否意味着她已经原谅了我,我突然渴望被她谅解,而她最终竟选择了这样的方式,至死都执拗地不肯给我一个补偿她的机会。

      我想是我错了,她是我在世上最亲近的人,我却用了人生中几乎四分之一的时间处心积虑的去伤害她。

      这样的念头不断敲打我的神经,我在那一个月里变得自闭、多疑、易怒易哭、不愿和外人接触。

      医生和朋友用了各种方法,加上药物辅助才让我慢慢摆脱了这件事带来的阴影。我强迫自己忘记那些画面,用了大半年时间恢复了原有的生活节奏。

      但母亲的死仍是我心里不能被触及的隐痛,我牢牢把它所在记忆深处,防范着那些湿冷的情绪可能再次蔓延吞噬我现在的生活。

      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洇湿了一片,那一家三口早就走远了。我悄悄把眼泪擦干,回过头重新去看那幅画,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难怪到处找不到你,原来躲到这种偏僻的角落里来了。
      我一惊,转过脸,刘谦已经把墨镜摘下来换上了那副黑框眼镜,不等我答话他又把注意力转到我面前的画上,画面里是一条夏天的街道,路两侧参天的古木浓荫繁茂,阳光斑斑驳驳落在石砖铺的路面上,路尽头有耀眼的白光,像是要通往另一个光流涌动的世界。

      “像不像我大四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凑近一旁的作品简介,慢慢地开口说道。

      我愣在原地,惊讶地望向他。

      “很奇怪我还记得?”他一副小孩子恶作剧得逞了的表情,“美女我可是看过一遍就过目不忘的。”他突然又忧虑地看着我,“还是你已经忘了?”

      “对,我忘了。”我皱着眉头佯装努力地回忆。

      他盯住我了然的笑:“真狠心。”

      我淡淡一笑,别过脸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冠霖呢?”

      “才想起来问,”他露出嗔怪的神色,“被一群美女拐走了……又没有人要我,我就溜回来找我的助理小姐了。”

      “少来。”我开始担心冠霖——十有八九是被眼前的家伙卖了。
      他不再跟我调侃,往右边径自走过去,一面四下打量,过一会儿眯起眼:“那是什么?”他停在走廊另一侧一个雕塑橱窗前面。我也好奇地跟来,在一边驻足。

      很后现代风格的钢铁艺术品,可以说过于男性化了一些,我不太喜欢这种冰冷生硬的格调,再看看旁边的谦,他正认真地看橱窗边挂的关于设计师和作品的介绍,嘴巴不经意地撅起,五官都孩子气的柔和起来。十年的时间落差并没有完全带走当初站在夏天明媚的深深浅浅绿色背景里少年的影子,却同时也在他日益抽脱得成熟而英气的眉间过早添上了不易被人察觉的失落。时光总是在一面教会我们一些什么的中间一面又从我们身上夺去什么,权衡下来,没有人说得清得失多少。

      “又在发呆?”谦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作家还真是容易随时随地思维发散的生物。”

      我回过神退开两步,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你们还打算待多久啊?”

      “看冠霖什么时候能逃回来啊。”他又笑起来,一边过来拉我,“走啦走啦,趁他把大队人马带到这里来之前到处看看,我免费做导游。”

      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把美术馆各处转了一圈(这个过程自始至终我都没看见陈冠霖,我甚至怀疑刘谦把他和那十几个人变到异空间去了),期间他拿过我的包把两个人的手机都关了机(为了防止上次手机莫名转移的事情再次重演,之后每次出门我都把他的所有随身物品放在我包里),我边陪着他满展厅瞎走边想着待会儿遇到冠霖会不会被他枪杀。快12点半的时候他终于说肚子饿了,我们走到门口,然后就看见了坐在门边,压低了帽檐,黑着一张脸的陈冠霖。

      我们打电话让晃哥开车过来接(开机的时候我和谦的手机上各有冠霖的6条短信,我手机上还有晃哥波澜不惊的1条短信“还没逛完?”——“他竟然只发了一条!”),他带着我们去了一家异常隐僻的私房菜馆(“你不说我会以为这是家非法屠宰场”),饭桌上冠霖仍旧黑着脸,向我们转述了他在美术馆的遭遇。简单的来说就是他和刘谦领着一伙人在美术馆正当导游,刘谦主讲,讲到一半某谦金蝉脱壳先跑了(他死活不肯说某谦到底是怎么开脱的),他本来还想把刘谦抓回来,但同行的fans一口咬定他们是串通好的,拖住他硬要他一起在展厅招摇了近两个小时才放他走——他叙述完之后猛灌了一口桌上的橙汁,我回头看刘谦,他用手肘支着下巴,十指交错握紧挡在嘴边,忍笑忍得快内伤了。
      吃完饭冠霖电话他经纪人过来接,他下午两点要飞回台湾。分别之后我们回到宾馆,晃哥把最近的行程计划交给我,因为我房间上网的网线接口出了点故障,我把笔记本搬到某谦房间排时间表,某谦戴着他那副厚厚的眼睛凑在旁边看,我每打上去一条他就转过脸用眼神无声的谴责我,我强忍下动手拧他的冲动无视他继续排行程,但事实上看着Word文档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表格,我也有种命不久矣的末世感。

      一个多小时后我把这一个月的行程打印出来,我和谦蹲在打印机前面看它一张一张往外吐表,沉默着,内心充满了绵延不绝的愁云惨雾,几分钟后他站起来把手放进口袋里,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觉得我也快吐了。”

      我捏着接下来一个星期的行程表,预感到这日子原来不是打算刹车,它只是酗酒过度,踉跄了一下之后,就闭着眼朝前直冲出去了。

      这样昏天暗地的过了大半个月,我的生活习性完全走入了身为一个助理的正轨:每天大清早准时被手机闹钟叫醒,迅速打理好自己,拎着包催促着刘谦去赶当天的航班或是奔赴某一个通告现场;应付各色电话;熟悉几个城市间的交通线路和酒店宾馆位置;排时间表,有时也准备发言稿;晚上在最后落脚点下榻前check好次日的行李和最短往返路线——某人心血来潮的时候还要大晚上一起坐车去买夜宵,因此最近我也有在了解各地的小吃街……

      所幸的是,如Anna开始告诉过我的,我只是生活助理,在旁观了二十多天他在各种工作场合下的状态之后,我发现圈里关于他的某些评论也并不是完全不靠谱,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非常贴切——秉着在舆论界多年的经验,太过坦率总是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我尝试过提醒他,但结果通常是自取其辱:

      “诶,说话可以的话不要那么尖酸,你就不怕哪个心理素质差一点的当场殴打你?”
      “那个应该列到你的‘突发事件应急措施’表里去呀,你来跟我说干什么?”

      “太过分啦,那个音响师是实习的,你好歹留点面子不用当场翻脸啊,我是他我早用音箱砸你了。”
      “我那么勤奋工作连要求后辈都恪尽职守,你还要用?待虐力暴?我,我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助理。”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在表演现场幕后沉着脸的样子很可怕?”
      “就像你现在这样吗?”

      除此之外,在生活范畴内,他也有很多让我抓狂的地方:

      “这已经是你这个星期第三次把手机弄丢了,我就差把手机挂到你脖子上,你到底是怎么把它们从我包里弄不见的!”
      “如果我的助理能阻止我把手机变走,那我就应该退休去做助理。”

      “你的护照又不见了?!”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嘛,你好歹跟着我也有这么长时间了——来,试试看把它变回来。”

      “我觉得我再这么做助理做下去会短命……”
      “你如果倒在工作岗位上,我会给你颁一个终身成就奖。”
      而晃哥在我接手之后,开始对刘谦越来越放任(当然,身为经纪人,他仍旧会适时地提很多中肯的建议并且陪着我们满世界奔走,我指的放任是在生活作风上),转而来压榨我,然后逼迫我去对付刘谦。他就是个万恶的剥削阶级,是资产阶级在中国留下是残渣余孽。

      在这样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压迫下,必然要有反抗,于是我把宣泄的矛头,迅速地指向了每天来绞杀我脑细胞的各路电话上。

      “喂你好,我是刘谦的助理,今天下午2点的通告请你们务必改期——没有办法?那就请你们另外先请别的艺人来吧……请不来就取消啊,今天下午刘谦有三个通告要赶,时间已经完全排满了……您又在开玩笑了,少这一场出场费总不至于让我们断粮,不过如果你们坚持不改期导致节目取消的话,之前卖给谦迷的六百多张入场券全部退回来,对贵台的损失恐怕也并非小数……改到后天上午?谢谢,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是XX传媒吗?对我是刘谦的助理——正巧我也有事找你们,委托你们安排在杭州的那场小型魔术秀现在不要你们做了,我们取消合约……你们办的那是什么会场?开玩笑!您原来是在马戏团还是动物园工作的?亏你们作为主办方搭得出这种舞台。我建议你在四周再焊上铁丝网,弄一群狮子大象在里面跳跳火圈捡捡球什么的,或许能挽回一点门票损失——告我们违约?我大学是学法律专业的,虽然中途转业但合同法大一我已经学过了,您认真要打这场官司,原告也轮不到你来做,下星期也许我会有空,回家等法院传票。”

      “喂你好哪位?XX晚报?对,我是刘谦助理——刘谦积劳成疾昨晚抢救无效死亡?(一旁的谦把柳橙汁喷了出来)哦,对,并且我也被传染一道病逝了。谁告诉你的……把你们那个记者的联系方式和住址给我,我帮他找一家好点的医院,对了,我觉得比起扯这些无聊的话题,你还不如写一篇——你手机是移动的还是联通的?——对了,写一篇长篇报道歌颂一下移动,我还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已经把信号范围纵向深入到冥界来了,那联通还混个什么劲……我可以先挂电话了吗,地府这会儿很挤,有一大堆舌头长疮的记者在前面报道……”

      我在眉飞色舞回着电话的时候谦常常就在边上,用他的话描述我的表现就是“名师出高徒”——“你可以去卖房地产,或者参加台湾大选,那些只会扔鞋子的怎么是你对手。”
      我们的大部分交流只限于工作场合内,休息间隙我和他都是少话的人,我忙着记一天余下的行程并联系相关负责人,他常常是把自己关在宾馆房间里,大概是研究新的魔术。晃哥抽空也会过来,但往往是把新的通告消息或广告合约给我,我说过,他就是万恶的资本家。

      生活紧张而又充实的一天天过去,尽管某谦每天仍在乐此不疲地上演他隔空取物然后变没的头痛魔术——我在与他的长期斗争中深刻地认识到世上最变态的上司不是他每天都变着法儿的故意给你制造麻烦,而是他本身就是个天大的麻烦,前者起码可以在日积月累中摸透麻烦的规律,后者根本就防不胜防。

      一个半月后,夏天终于在几次反复的寒流后随着6月的气温骤升正式到来,从美国一场演出飞回来下飞机走出台北机场的时候我有种像在做梦的幻觉,晃哥把我送到家门口,谦帮我把行李搬下来,笑着冲我摆摆手:“假期愉快。”

      我怀着这样做梦一样的心情拎着东西上楼,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然后我一瞬间清醒过来,摸出手机打电话给谦,五分钟后晃哥冷着脸把车又开了回来。

      我通知了小区物管找人来维修楼上那家的水管,顺便把我因为楼上渗水下来几乎有四分之三面积浸泡在水里的房子清理一遍再重新修补墙面和木地板,谦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看我又一次挖苦了物管人员(“当然,你们没有发现也情有可原,因为也许我在户主登记的时候告诉过你们我的职业是海鲜营销,所以哪怕偶尔有水从大门里渗漏出来也很正常。”)后问我打算去哪里,我想了想,外公外婆去世后亲戚间不常走动已经很多年了,突然拜访肯定不方便。其他朋友这会儿好像也都不在台北。于是我告诉晃哥送我到附近的酒店去,他皱着眉想了想说:“既然这样,你干脆搬到刘谦家附近去,这一个月虽然说休假,中视的节目还是固定要录,你人就在那里,赶通告的时候也比较方便。”

      我当场石化在那里,脑海里浮现出巨大的“假期泡汤了”后面还跟着意犹未尽的三个“?!!”,谦动了动嘴正要说什么,晃哥板着脸补充命令:“上车,我现在送你过去。”

      车开上高架桥的时候我终于被风吹顺了思路,我直起身趴在驾驶座靠背上问晃哥:“我搬过去算不算带薪休假?”

      他岿然不动:“通告日算。”

      某谦在后面跟道:“不带加班费。”

      我愤怒地回身抓起车上的靠垫朝他扔过去,他一闪身躲开,结果靠垫从他一侧副驾驶座打开的窗户飞了出去,我们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米色的靠垫旋转着落到了高架桥下面,我还没回过神来,刘谦已经弯下腰去笑得几乎缺氧,缓过气来后他还不忘揉着眼睛断断续续地提醒我:“……如果今天晚上新闻上说台北高速路段发生空中坠落物命中汽车导致车祸,下星期你就应该回家等法院传票……”

      晃哥把我送到他熟悉的一家酒店,但总台的服务生在打了三遍电话确认后跟我们道歉说余下房间已经被一个剧组包下来,最早也要等到明早才有退房,晃哥闻言一语不发,站了一会儿他表情阴沉地又一次拖着我行李往外走,我不敢说话跟他回到车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谦看见我折了回来显得有些困惑,晃哥坐到位置上系好安全带丢给他一串话:

      “苏萸今天到你那里住一晚,我认识这里的经理,但是宾馆订房现在出了点麻烦,送她去别的酒店怕会引起事端——你跟她都算公众人物。明天我再作打算。”

      谦盯着他表情纠结了一会儿,然后松开眉头说:“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先这样吧。”

      于是晃哥一踩油门又冲了出去,我目瞪口呆的待在后座,整个决策过程中他们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我就是一个急需找地方寄存的包裹。

      因为有一个多月没有人住,刘谦家的家具上都蒙了一层薄薄的灰,进去之后我看了看面前的两个男人,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我的活。我把行李拖到客房,让谦先去收拾他的东西。晃哥坐了几分钟,递给我一份这个月的行程计划——他就没给过我别的东西,我一直很担心过年遇到他连他给我的红包里都是一份企划或者合同——内容不多,好歹这也是个形式上的假期,他简短地嘱咐了我几句就走了,我挽起袖子找齐工具,开始清理客厅。谦把他的行李整理好出来的时候我正在擦他的书桌,他书房里摆满了在国际的各类魔术赛事里获过的奖项,我把手上正在擦的获奖证书翻过来读上面的英文:“THE BEST CLOSE-UP MAGICIAN OF THE YEAR,国际近景魔术师?”下面有一行日文对照,我又小声念了一遍。

      “你懂日文?”他站在身后好奇地问。

      “我有在修几门外语,”我把证书摆回去,“本来是打算学国际法的时候好比较各种译本的,后来虽然修了学,原来买的语法书有空还是会看。”

      “你在法律上花了很多的心思,”我在书橱门玻璃的倒影上看见他的表情疑惑起来,“为什么……后来要辍学?”

      “成为一个律师并不是我的理想,是我妈的,”我擦了擦玻璃,眼神黯淡下去,“我只是不愿意我决定去做的事情有什么瑕疵——为了法律去学外语是这样,为了写作放弃法律也是这样。我既然明确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不应该违心地去做背道而驰的事。”

      “你跟你妈妈……不住在一起?”他锁起了眉。

      “对,跟你成年后工作单独搬出来自立不同,我们关系不好——但现在不住在一起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顿了顿我接着补充道,“她死了,一年多以前死的。”

      谦脸上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我没等他再开口,拉开橱门假装转移了注意力问:“这些书都是你的?”

      “嗯,”他见我问起别的如释重负,“你不会感兴趣的啦,都是些魔术技巧和道具制作之类的书,我自己看多了也会想吐。”

      “唔。”我含糊的应着,把刚抽出来的一本全英文书又放回去,瞥见下面一格码的是一排光碟,“这个是你表演的录像?”

      “嗯……啊,没什么好看的……”他一面说一面把橱门关上,表情好像有几分尴尬。这个身经百战的魔术师也会害羞?我忍住笑,打扫过别的角落就出去了。

      到接近晚上七点,整间屋子只剩下谦的主卧室没有收拾他提议先吃东西,我们四处找了一遍最后勉强在厨房里发现两包没过期的泡面用开水泡了端到客厅吃。我打开电视正调台的时候谦问我还要不要吃点别的。我莫名其妙地看他拉开电视柜下面的柜门,结果塞了一柜子的薯片让我当场把遥控器摔到了地上。

      “你平常就吃这些?”我捡起遥控器,他坐到我边上撕开包装袋。

      “……差不多啊,”他把袋子递给我,我摆摆手推回去,“冰箱里还有冷饮和蛋糕。”

      我忧虑地看着他:“你这样下去一定会得胃病。”

      他没有理我,接过遥控器调台。我瞥见他慢慢收敛了嘴角的弧度,几次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我猜测到他心里想的,却仍旧选择沉默。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我尽快吃完面起身去收拾房间,顶着满脑子杂乱的情绪打开灯,床上还扔着上次匆忙离开时他换下的衣服,我把衣服先放在一边,然后动手拆被套。他在床头摆了几张照片,有一张大概是和妈妈的合影。我坐在床边看着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抱着衣服床褥出去了。

      大概因为没有倒好时差的缘故,晚上我在床上辗转了半天睡不着,躺着出了会神,决定干脆到客厅去坐着吹吹冷风,一开房门我就被吓了一大跳,客厅沙发上坐着个人,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对方显然也吃了一惊,过了两秒,谦的声音犹犹豫豫的传过来:

      “苏萸?”

      我松了口气:“是我。”然后走过去坐下来。

      他好像笑了起来:“我以为就我一个人倒不过时差来呢。”

      “既然是这样,”我也笑了,“魔术师,叫太阳现在升起来吧。”

      “这种为了一己私利惊动全世界人民的事我怎么会做,”他转开脸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写科幻的吗,让时间往前快进啊。”

      “什么道理,”我拿过一个沙发靠垫抱在怀里,“我只是敷衍出版社的时候写过一个短篇而已——而且如果科幻小说家就一定要有特异功能,那我以后就转型去写财经报道。”

      “卖了那么多书还不够?”他似乎扬了扬眉,“女人真是存不住钱。”

      我没接话,半晌问他:“你以前都是这么过的?——从当了职业魔术师开始。”

      “差不多吧。刚开始没做出成绩的时候是比较固定的在几个城市,除去参加一些国际赛事——晃哥就是那时候在上海认识的。出了名之后就开始满世界跑,跟现在没有太大差别了。

      “开始的时候很辛苦,现在回过头想也还是这么认为。”他抬起手看向自己掌心,“不过我和你一样,选择了这个行业也喜欢这个行业,我觉得那就够了。旁边的人怎么看,那是另一回事。”他像是有所指,面对着我,“苏萸原来又是怎么过的呢?——我指成为作家之前。”问完之后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即使看不清脸我还是能感觉他的眼睛正盯着我。

      我轻笑一声:“之前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我再开口。

      窗外的夜色很深了,这样万籁俱寂的晚上,人好像总是容易滋生出一些冰冷的情绪,也容易记起一些以为可以忘掉,其实又一直潜伏在思想深处的过去。

      “苏萸?”他见我半天没有做声,轻轻地叫我的名字。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想起了父亲殴打母亲时狰狞的脸,离婚后母亲总是流泪的扭曲的脸,母亲自杀时瞪大瞳孔涣散的眼睛的脸……我以为我终究会得到安宁,噩梦却还是一次次在一个人的晚上造访,把我拉回那个深不见底的泥沼。我用力抱紧怀里的靠垫,把脸埋进去,恐惧从四面八方漫过来淹没了我的头顶,直到一双手扶住我的肩膀。

      “苏萸。”谦的体温靠近了一些,他的手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环住我的肩把我揽向他。我抬起脸低低地问他:“为什么还是要问?晚饭的时候你明明……”

      他愣了愣,随即回答我:“我怕你太累,你一直活得那么累。”

      黑夜掩饰了我脸上一刹那讶异的表情,我别开脸,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语调:“那就别问了,别问。”

      眼泪从我脸上滑落下来,我抬手去擦,泪水却越来越多,我咬紧牙用力把哭声咽回去,痛苦像一根根楔子打进胸腔深处,一下一下传出钝重的痛感。

      我不停地擦眼泪,犟着脾气推开了谦递过来的纸巾,最后他抓住我的手把它们从我脸上移开,自己用纸巾小心地替我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我突然觉得很疲倦,母亲死后半年来我一直处在这种低迷的状态。我在其他人面前扮演着光鲜的角色,努力掩饰自己的颓丧,强装着已经从阴影里走出来了。偏偏只有他说我活得很累。我想不太明白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在他面前露出了破绽(我难道不是一直以一个神采奕奕字字珠玑无所不能的美女助理形象出现的么?),脑袋昏昏沉沉,不一会儿就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再次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将近十二点。我从床上爬起来,半睁着眼本能地从衣架上取下衣服换上,梳了梳头发跑出房间去开门,准备像往常一样迎接某谦工作状态下严肃得有几分漠然的脸,但打开防盗门的同时却听见另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抱怨着“你小子又倒不过时差了?这么些年满世界白飞了害我在门口等半天”,在我大脑瞬间反应过来的同时,我看见了门口陈冠霖的脸。

      我才记起我现在在台湾,刘谦家里,而我擅自开门撞上了并不知情的陈冠霖——他同样是一副受到完全惊吓的表情,微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到他终于能动嘴,他丢过来的第一句话把我噎了半死,他僵硬地顶着我说:

      “虽然……我可以想象,但是你们的进展未免太快了吧?!”

      我先是愕然,然后迅速挑出了关键词反问过去:“什么叫做‘你可以想象’?”

      正在我们彼此表面不动声色地沉默但底下暗潮汹涌地对峙着的时候,我背后又响起了房门开关的声音,我回过头,谦身上穿着睡衣一边理头发一边朝卫生间走去,嘴里含糊地跟我打招呼:“苏萸你起来啦,冠霖来了?进来先……”

      他突然住了口,眼神陡然清醒,于是我知道他也跟我一样,弄清楚了现在是什么局面。

      冠霖看着他,脸上是一种介于痛心疾首和幸灾乐祸之间的表情:“刘谦,你也太……”

      谦果断地走过去把他拉进来关上大门,脸一下子黑下来:“你先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我在洗手间洗漱的过程中他们一直坐在客厅交谈,谦费了半天劲才向冠霖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这件事很简单,但是冠霖过分沉浸在他自己构造的故事情节里导致谦的话经常被打断。等我回到客厅时冠霖已经弄明白我只是来出公差的,抓着头发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谦打了个呵欠站起来回房间去换衣服,我想起柜子里的薯片和一冰箱的冰淇淋果汁,决定到附近超市去买些正常的早点和午饭材料,冠霖听说也要同行:“反正我开了车,刚好送你过去。”

      一路上他一直很沉默,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翻着手机短信,正想怎么打破僵局,突然听到他叫我:“苏萸。”

      “嗯?”

      “你觉得……”他声音有几分挪揄,“刘谦是个怎么样的人?”

      “诶?”我一愣,疑惑着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种官方问题,一面搜索合适的答案回他,“嗯,作为上司还算好相处……只要不涉及他的专业工作范围。”我从车窗玻璃的镜像上看见他瞟了我一眼,顿了顿他补充道:“那么,作为……”他好像又觉得自己问得太多,索性一笑了之:“当我没问。”

      我听出他话里好像有别的意思,勉强冲他笑笑,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不再说什么。手机这时却剧烈振动了一下,我吓了一大跳,手一松手机掉到座位底下,冠霖见状微侧过身想帮我捡,屏幕背光灯亮起,然后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看清楚那上面的来电显示是:刘谦。

      冠霖的动作一滞,随后尴尬地坐正了开车假装没看见。我捡起手机握在手里,迟迟没有接通它,天性里警惕戒备和坚硬冷漠的一部分开始苏醒过来。手机震得我掌心一阵发麻,过了一会儿我挂断了电话。

      我在冠霖疑惑的神情中推开手机盖迅速地发了条短信给他:我去超市买些菜回来做午饭,冠霖开车送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两分钟后他回短信过来:原来是逛街买菜去了,要记得回来,不要被冠霖挖墙脚挖走了。

      我第一反应是马上把这条短信删掉,调出删除菜单,手指移到触摸屏上的“确定”迟疑良久却没按下去,最后我把键盘推回去,紧紧捏着它没作声,我感觉冠霖用余光盯着我。车在一家大型超市门口停下来,冠霖让我自己进去:“我把车停到后面地下停车场等你,不然当红魔术师和当红作家一起在超市买菜被别人抓到,我们就够格上08年的台湾年度风云娱乐人物了。”

      我本来正被那些暗色调的情绪纠缠着,听见这话终于笑出来。我戴上墨镜压低帽檐,打开车门下去了。
      今天是周四,大部分普通上班族都还在公司,加上已经是中午,地下的蔬菜肉类区只有零星顾客,我推着购物车心不在焉地挑着菜,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忆冠霖刚才的话。

      ——你觉得……刘谦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么,作为……

      那时候他想说什么?

      某种不好的预感倏然间涌上来,我停下步子,盯着推车里大大小小的保鲜包装思绪慢慢冷却。

      我一直只当他是我代班期间的上司,私人范畴内的朋友,有过一面之缘的旧识,却不曾想过还能够在这之上再进一步——我突然发现这一个多月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和他一起的生活。哪怕是不常碰面的冠霖,也会猜测我们之间关系是否已经有些不寻常,那么其他人呢?恐惧又攀上我的后脊,我惧怕那些可能酝酿着并且将来也许会难以避免发生的流言,而同时我好像已经不自觉地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和谦走得太近,习惯也会变成一种灾难,他把我带出原本只有我一个人的圈子,而我终究不可能一直留在他身边,若是依赖他的温度存活,总有一天我会一手毁掉我原有的生活,我本该是独自一人,两个人的世界于我是一片不能再去触及的残缺的印象。

      我不会喜欢上什么人。我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所以,远离他,不要让旁人和自己误会,于他于我都没有损失,远离他的人生就好。
      我拨了Anna的电话,对方关了机,才想起来我们之间是有十几个小时时差的。我发短信让她回电话给我。我要推掉这个代班职务,越快越好。Anna以前说我遇事总过于决绝,怕受到伤害就可以做得不留一点情面。她不知道我已经经不起什么挫伤了,只要逃避能摆脱问题,哪怕只是暂时,我宁愿躲得远远的,我没有胆量和它正面交锋。

      结账后我从后门出来,冠霖的车停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我借口买的东西太多坐到后排,他沉默地把我送到刘谦家楼下说突然想起有点事要先走,就不上楼了,要我跟谦说一声。我知道他自以为问及了我的隐私怕我难堪,跟他道过别就拎着东西上楼了。

      谦打开门看见只有我一个人显得有几分诧异:“冠霖呢?”

      “他说还有事,自己先走了。”我避开他的视线,绕过他走进屋。

      “诶?他明明说过今天有空要待到吃晚饭再走啊。”谦困惑地带上门。

      “不知道,可能临时有急事吧。”我把大包小包放到餐厅桌上,拿出里面的东西塞进冰箱里。谦皱了皱眉不再追问。我走进厨房找刀具砧板结果发现它们都堆在碗橱角落,忍不住开口:“你自己住了这么久都没正经做过菜?”

      “我是魔术师唉,”他腔调里有几分不满,边说边走到厨房门口,“做菜这种事情助理来就好(我白他一眼),好啦我开玩笑的,要帮忙吗?”

      “不用了,你到外面就好,饭好了我会叫你。”我低着头,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正在切的菜上。

      “你样子不太对劲,哪里不舒服吗?”他说着就要伸手过来试我额头,我被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大步躲开他,这个举动反而让他进一步起了疑,“难道冠霖跟你说了什么?”他见我脸色都变了,“我打电话问他!”说完就抽身往外走——如果照冠霖单方面理解,他一定误认为我对谦有什么而会替我百般掩饰,敏感如谦又必然会就冠霖那些拙劣的说词里听出端倪——他会把我想成什么人?我岂不是把自己推到一个更加难堪的境地?我正焦头烂额想理由阻止他,客厅里突然响起手机铃声。

      我握着刀,心想是不是该就地自我了断。

      谦停在原地打量我半天,见我没有反应小心地用手肘碰碰我:“你的电话。”

      诶?我懵在那里,然后恍然大悟那是我的手机铃,如释重负扔下手里的活跑到客厅接起电话:“喂你好,我是苏萸。”

      但下一秒我就觉得所有负担又铺天盖地的杀回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阴沉的响起来:“我是程编辑,大后天杂志就出菲林了,苏作家,你的稿子呢?”
      放下电话后我花十五分钟弄好一桌饭菜端上来,整个过程谦一直在边上忧心忡忡地看我:“我怕你一激动推开窗从三楼跳下去。”我咬牙切齿地回他:“如果那能解决问题的话。”碗筷摆好我就奔回房间打开电脑,大后天截稿,那么包括今天下午还有两天半时间,我要赶出一万多字的专栏。我打开Word看着一片空白的编辑区,觉得接二连三的变故已经把我逼得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当天晚上晃哥帮我订到了房间让我把行李带过去一并安置好,但考虑到谦的三餐问题——我出于良心否决了他以往每天打电话叫外卖的计划——我每天还得过来兼职厨师。所以接下来的两天我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谦家的客房里昏天暗地的赶稿,在一面纠结着几次想砸电脑的同时一面安慰自己这是天赐良机让我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避免和谦接触。谦除了每天三餐弄好后和我简单照面,大多数时间也把自己关在卧室或者书房,很少去客厅。

      因为我基本不吃正餐,他常常隔一段时间热了饭菜端进来放在写字台上,我通常只是推托说不饿,有时候也象征性的吃一点,过一阵子他又会回来把东西收走。开关门的声音很轻,脚步也刻意放慢。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时常让我不知所措,本能地想躲开这种关心,最后还是默认接受了——我谨慎的恪守着自己的心情,却无法因为胆怯而对他竖起全部武装。我可以伪装出一个刀枪不入的外壳,但那抵御不了内心不断扩大的不安的空洞。我知道他也只是出于朋友间的客套和礼节,那么,如果我只是在这一层关系上自私的眷恋一下这些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是不是,也不算过了界。

      最后一天晚上坐在灯下赶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看见桌上他端来的咖啡,想起他进来的时候覆过前额的刘海被灯光透过的暖黄色,突然有种温暖的错觉,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是这一间小小的屋子。咖啡的袅袅白雾氤氲在手边,我被这种莫名柔软的心情困扰着,湿气蒙上我的眼一阵酸胀,抬手轻轻地揉过,发烫的眼泪突兀的落到键盘上,迅速在寂静的深夜冷却,我抽出纸巾擦干,抬头看见屏幕上自己刚刚写下的句子:

      “如果要给内心最深处的向往定一个位,那便是如我今夜在灯下伏案的心情,一屋一人,一茶一灯,一个不需要离得太近,却又触手可及的温度,我可以停憩在这里千年万年的笔耕不辍,然后就这么独自的,安静的,任凭地老天荒了。”

      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过了一会儿门无声的推开,谦走进来看见我有几分意外:“还没有睡?”

      我尽量让表情自然起来:“嗯,有事?”

      他撇着嘴摇摇头,带上门走到我旁边拉过另一张椅子坐下:“我怕你趴在桌上睡着了,容易感冒。”我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件他自己的黑色外套,“还没写完?”

      “已经写好了,”我脚尖踮了踮地板,把办公椅推到离他远些的位置,随意地拖动鼠标给他看满满的电子稿,“想再看看有什么要改的。”

      “唔。”他含糊地应着,眼角有深深的困意,过了一会儿微微笑起来,“我说你前天那么反常,原来是拖稿大限将到。”他抬眼看我,却没有再笑,“是这样么?”

      我本来想分辩我压根就忘了自己还有作家这一重身份,他认真又隐约含了什么意味的表情却让我蓦地不知所措,我想借这个理由也恰好能把前天的事遮掩过去,顺口就撒了谎:“是啊,被你看出来了,魔术师?”

      “对,什么都瞒不过我。”他并没像我想象中得意地笑起来,只是象征性地弯了弯嘴角,“你那天的样子都吓到冠霖了,他回去以后发了好几条短信给我,我告诉他没事他硬是不相信。”

      台灯灯光照着他的刘海,在他额前投下晃动的阴影,我看不清他眼里有些什么,沉默一会儿我转过去背对着他,盯住电脑屏幕没有作声。

      他在我身后,也漫长的缄默着,等到我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他才突然轻声地开口,声音像梦呓似的底而不稳,像在说自己听:“我有时候会有种很奇怪的错觉,觉得我们之间其实很相似。”我对他突如其来的话毫无心理准备,愣了一下,没有接话。

      他又继续说下去:“你掩饰得那么好——如果不是这样的直觉,大概连我也看不出端倪来。你对自己那么苛刻,有什么事情总是不愿意说,明明很敏感,又不肯表现出来——那样会很累,别总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他的音量渐渐弱下去,他私下是个话很少的人,我没见过他这样不依不饶的样子:

      “我在网路新闻上看见过你的报道,Anna也有跟我提起,那么多难过的事压在心里会受不了,所以我想你是不是能——我不喜欢过问别人的家事和隐私,但是你不一样,你老是一个人担着,冠霖那天告诉我他大概说了什么话让你多心……”他突然收了口,我听见他若有若无的叹气声,“我没有……”他犹豫着,“我并没有别的意……”

      我被他一番话完全弄懵了,他大概和我一样,以为我误会了他什么加重了我的负担。我转回身去,正迎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我忙着解释并不是他想的那样,舌头却像打了结半天说不出话,他安静的眼神和房间里昏暗的灯光搅得我脑子乱糟糟的,心里那道冰冷生硬的防线又开始瓦解,我想到外面去,刚站起来就觉得一阵眩晕,耳边嗡鸣着,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开门声。

      我从一片混沌中挣扎着清醒过来,最先恢复的是听觉,刻意放轻却本能地分辨出是谁的脚步声,撑开沉重的眼睑,刺眼的光耀得我眼睛一阵刺痛,我吃力地抬手挡住光线,适应过来之后,才看清站在床边的谦的脸。

      他看上去比昨天更疲惫了一些,见我醒来还是高兴的笑了笑,把端进来的水和药放在床头柜上:“你昨晚上晕过去,吓了我一跳,又不敢直接送你到医院。还好晃哥认识一个私人诊所的医生,打电话叫他过来,说你这几天疲劳过度又不好好吃饭,低血糖才会这样。帮你输了液(他取下挂在墙上的空吊瓶)又开了几副药,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他揉揉眼睛,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你自己能起来吗?要不要我扶你?”

      我摇摇头,用手撑着吃力的坐起来,全身还是虚脱乏力,起来的一瞬间眼前天旋地转,谦立刻从旁边拿来靠垫垫在我背后。我用手按住太阳穴,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谦担心的看着我:“你真的没事?”

      “没什么,我自己可以,你先去睡。”我勉强冲他笑笑,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要是你也体力不支倒下了,你要我怎么办?”

      “我不要紧,”他或许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连忙解释,“我是被你吓的。厨房里我热了吃的,一会儿端过来。你要吃点东西。”他又揉了揉眼,声音里已经含了浓浓的睡意。没等我开口,他像看出我在想什么又补充,“稿子我已经以你的名义发出去了,你安心躺着,别胡思乱想。”他转身出去,片刻端回一碟冒着热气的面包。他把盘子放在一边,递给我一片吐司:“先吃一点再喝牛奶,胃口会好些。”

      我强迫自己接过他递来的食物,喉咙干涩连吞咽都有点困难,他递上牛奶,半杯牛奶下去,眩晕和恶心的症状好像减轻了很多,我催促他回房间休息,他起先不同意,再三确认我精神确实好了点,嘱咐我有事一定要叫他,才轻轻带上门出去。
      整间屋子又陷入寂静,我勉强又吃了些东西,靠在床上闭着眼等待胃里不适的感觉慢慢退去。墙上时钟走动的滴答声在静谧中听得分明,我突然焦躁起来,强撑着来到书桌前打开电脑,邮箱里有一封已发邮件(我昨晚审稿的时候一直开着邮箱)和程编辑的一封回信:

      “看在几年工作同仁的情谊上你还是给我留了条活路,我昨晚拿到稿之后飙车奔赴印刷厂的路上连闯三个红灯还超速,现在全台北交警估计都在搜查我。我要去台中暂避风头顺便就你的新书推广和出版社开个会,回来你请我吃饭作为补偿——下次你可以尝试出菲林前一个小时交稿,那我搞不好就会在交稿半路出车祸因公殉职——我觉得如果我还有幸存活到退休,我就可以就我们这几年的合作经验写一本特务生活回忆录,苏作家……”

      我一阵头痛,没等看完就关了邮箱,随手又点开历史记录,发现今天的记录里有某谦的blog地址,打开以后是一长串的留言回复,回复时间从昨天下午五点断断续续到晚上十一点,再从今天凌晨两点四十左右一直到四点多,十一点到两点间大概是他过来找我到送走私人医生的时段,那之后他就一直守在我房间回复留言,难怪他看起来一晚上没睡。我下意识朝门口看了看,已经是上午近九点,体力基本恢复到够我简单走动,索性拉开窗帘,推门到客厅去。

      天气很好,窗外是一片澄明纯净的蓝色。阳光投在对面楼的上层,楼上人家栽的不知名藤蔓植物倾泻下来垂在阳台。我站在窗边的荫凉处,抑郁的情绪慢慢消散在微凉的空气里,微风和远处的鸟鸣从窗前流淌过去,让人无端地觉得日子也就是这样安宁平和了。

      我一个人在客厅打发了一个上午。下午两点谦终于起了床,我翻着书听到身后门把手转动的声音,谦推门懒懒地走出来,他一边戴上眼镜,扭头看见我坐在沙发上,于是也走过来坐下,凑近看我手上的书。

      “席慕容的诗?”他翻过封面看了看问道。

      “你也看她的书?”我有些意外。

      “我好歹是语言科系毕业的好不好。”他哭笑不得,“不要瞧不起我的专业和职业。”

      我笑了笑翻过一页。他挽起白衬衫的袖子倒了杯红茶,喝了一口想起什么来问我:“你吃了午饭没有?”

      我点头:“你要吃什么?我现在去弄。”

      他摆摆手:“冰箱里还有蛋糕……”他刚起身要去开冰箱就被我拽住,“干嘛?”

      “我去热菜,正餐你休想就这么打发。”我皱了皱眉,“你有责任有义务保全你的胃。”

      “作家,那是我私人生活的自由好吧?”

      “我也是你私人生活的助理。”

      “私……生活助理?”

      “生活助理……我改口啦——你不要突然靠得那么近!”

      “开玩笑的不要紧张嘛——助理,我想吃咖喱饭。”

      “……我要在咖喱里面投毒。”

      “需要我变条毒蛇提供原材料给你?”

      “……我错了。”

      我拌着咖喱的时候谦仍旧在厨房门口戴着眼镜认真的观摩,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他:“怕我真在里面下毒?”

      “不是,”他笑得很愉悦,“只是看你做饭的感觉很好,”他眼神温和起来,“觉得很踏实。”

      我动作停了停,用防备的眼神盯着他:“别又跟我说什么想起了你妈之类的俗套台词,我见太多。”

      “你是电视剧看太多,拜托。”他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我是有文化有修养的有为青年。这么没水准的话,”他已经撑不住笑了,“我最起码会跟你说我想起了我外婆啊。”

      我跟着他笑出了声,他眼角的弧度有种特别的感染力,漾得周围的空气都柔软起来。

      “难道是病了一场的缘故,总觉得你今天跟平常不大一样,”他见我不解地扬起眉,突然笑着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不那么毒舌,可爱了很多。”
      他手上的温度和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一瞬间离得很近,但随即他又似乎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太妥当,有些僵硬的抽回手去。我怔了片刻,挑眉还击他:“彼此彼此。”

      他果然松了口气,确定我没有多心。我转身去洗手,一面补充:“对,我大病初愈元气还没恢复,这回姑且先算了,等我养精蓄锐,咱们再接着斗。”

      我从洗手池前面厨房和餐厅隔断的玻璃上看见他把手放进口袋笑得一片晴明。我觉得我也许是真的厌烦了那些跌宕的故事情节,这样琐碎家常的场景也能轻易触动我,又或者恰恰是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平淡的生活,才会因为熟悉和陌生感的交叉产生复杂的感觉。

      “你料理我吃住不收你水电费不代表你可以浪费水——”谦在后面打断我的思绪,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走到边上。

      “唉?”我才发觉自己一直开着水,忙把开关关上,“快去吃饭啦,多出来水费我会付。”

      他把盘子端出去在餐桌边坐下,我擦着案台,听见他边吃边问我:“苏萸的手艺是跟……”他觉察了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不对劲的地方,语调迟滞下来,“……跟谁学的?”

      “我妈。”我淡淡地接过他的话,谦在外面低着头,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虚,“其实也不算她教的,她经常没时间做饭,偶尔下厨我就会躲在一边偷师,但是成效不怎么显着。后来自己过的时候找过一些食谱勉强又学了一些。所以我会的只有那么几样菜,吃多了不许嫌腻。”

      他迟迟没再吱声。我收拾完厨房,把上午搬到客厅的电脑音箱音量调高了些。风拂过窗外梧桐的枝叶错落成一片细密的潮水声,和着平静的钢琴音律明明暗暗地敲打在心上。我手里抱着书,注意力却不在上面。耳边传来谦拉开椅子到厨房去的脚步声,水流声和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我被一种悠长而温暖的情绪包裹着,好像过去的所有沉重负赘都可以暂时抛开,可以轻易提及再轻易放下。

      “苏萸。”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嗯?”

      他抿了抿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在这样初夏时节的午后,他白衫清朗的干净模样,褪去了平日舞台上神采飞扬的敏捷睿智(以及毒舌),只余下一个倦怠而美好的剪影。我们中间像有某种不可见的介质,不甚明晰地往复传递着彼此间相似的心情。因其相似,转而让人觉得安宁。我把书合上,和他一起趴在窗台边。阳光下空气中有无数尘埃升腾向高处,音箱里Joe Hisaishi的《One Summer’s Day》在屋子里若有若无的来回。我望着他出神的样子,倏然一声轻笑,他不明就里的转过脸看我,然后也笑了起来。

      “苏萸,以后不代班了,也可以经常过来。”

      “……帮你做饭洗衣服?”

      “如果你非要帮这个忙,我也很乐意接纳。”

      “每工时薪水1万新台币。”

      “经济掠夺啊。”

      “我是当红作家,身价当然高。”

      “那么每次来请先交付3万新台币。”

      “……那是什么?”

      “我是当红魔术师,你来我家参观当然要收门票。”

      “少来。”我觑着他蹙眉,嘴角却扬了起来。

      他舒展开眉眼,被阳光映得透亮的翡绿色树影落入微笑的眼瞳中央。我回头看着投在身后我们两个的影子,有片刻的迷惑,随即又释然开来。

      我只是明知道不可能却向往这样的生活,喜欢待在你身边时安宁的心情,它无关爱情,却又并非单纯的基于朋友间的关系。我不会去认真追究那到底是什么,也不再一昧地逃开,只期望在能够靠近你的当下,站在这样的位置上,安静地看着你就好。

      ——站在我永远不会逾越半步的距离外,远远的,安静的看着你就好。

      “刘谦。”

      “嗯?”

      “认识你这个朋友,真是件糟糕的事。”

      星期一上午我醒来已经是十点多,昨晚查一份资料折腾到一点多才睡。谦那边今天的早饭午饭我都提前准备了,热过就能吃。我在床上睁着眼发了会呆,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坐起来,心想今天上午就不过去了。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把这两天因为忙着赶稿没时间洗的衣服洗好晾在阳台,然后叫了客房服务送过午饭来。吃到一半我想起还没开机,顺手拿过手机打开,屏幕上跳出一条短信,发件人是晃哥。我正奇怪他好端端要跟我说什么,结果打开后短信内容让我当场大脑死机:

      “苏萸,今天下午一点中视大魔竞录影,我十二点半到刘谦家接你们,记得早做准备。”

      ……录影?下午一点?

      我扔下刀叉迅速找到我的包打开翻出行程表,上面那行“6.10.周一。13:00大魔竞”搅得我肺部一阵缺氧,这时手机又振动起来,我一边飞快地把东西收拾好塞进包里一边接起电话往外冲。

      “喂你好,哪位?”我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开门出去。

      “苏萸是我。”对方听起来比我更不耐烦。

      “程编……辑?”我手搭在门把手上停下来,“什么事?”

      “昨天我告诉你,今天下午要上的节目,为什么节目组打电话跟我说现在还没看见你人影?”

      我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开口反问他他就把电话挂了。我盯着手机屏幕,三秒钟后像遭了电击一样全身一悚撞回房间启动电脑,调出他昨天发给我的邮件往下看:

      “……苏作家。明天下午一点中视大魔竞特邀来宾约你去,正好做新书宣传,务必到场——你敢再放我一次鸽子下次我就带一支特种部队亲自驻扎到你家去。”

      合上电脑我朝阳台瞄了一眼,看是不是有彗星燃烧着往这边撞过来了。

      十分钟后我在谦家里,依照我路上打电话给他他的反应看来忘掉这件事的人不止我一个。钟指向十二点十五分,我们两个换好正装的人坐在客厅面面相觑,觉得这回事情算闹大了。

      “其他的都可以不算,如果被节目组或者是当天参加录影的观众看见我们从一辆车里出来……”谦看着他的手,小指银色尾戒上映出他紧锁的眉。

      “我可以让出版社的人开车来接……”我盯着秒针犹疑地说。

      “让他们到我家来接你,还是到酒店接你——然后等他们问起干嘛要特意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抬眼无奈地看着我。

      “那先换上助手的衣服跟你一道下车,到后台再换回来?”

      “后台都是工作人员甚至还有嘉宾选手,你要他“我叫出租车过去?”

      “你自己的车呢?”

      “偷了……”我越来越觉得底气不足。

      他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把脸凑近我,我被他逼得连连向后靠:“你干嘛?!”

      “在看你到底是不是苏萸,”他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重新坐回去,“你好歹是个作家,编个像样点的谎来好不好。”

      “你也知道我是作家,不是台湾政客。”我松了口气。

      “如果你是政治家,那说出这种漏洞百出的话也就不奇怪了。”他摘下手上的戒指又戴好,突然想到什么,“苏萸,你以前有舞台表演经验吗?”

      “……哈?”

      “没有也没关系了,”他抓着我往书房快步走过去,“先跟我来。”

      “苏萸人还没到……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谁知道?还有五分钟!我最多再等你五分钟——评审选手观众统统到齐了!你叫我上哪再找一个嘉宾来?……你听我说……”

      应该是在后台,周围除了监制声嘶力竭的争辩还有高跟鞋踩来踩去噔噔作响的声音,主持人确认节目程序以及和来宾讨论的声音,偶尔有(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快步跑过来尖叫着要签名的年轻女生。

      我压抑的听着监制开始摔家伙,觉得快窒息了。

      五分钟后监制终于完全绝望,转而朝摄像咆哮:“录节目!跟其他人说那个见鬼的嘉宾不来了,这一期缺了她也能录!”

      陆陆续续有人起身,谦走近了低声嘱咐我:“待会儿上去一切按我们商量好的做,放轻松不要乱了阵脚,有我在。”

      他在工作场合下说话永远简捷短促不带感情,我却稍稍安了心。他大概是理了理衣服,片刻我听见谦走到录影棚就座,现场安静下来。节目开始。

      菲哥介绍过来宾之后(他没有提少了一个人的事)开始介绍专业评审,我努力分辨着Eric的香港口音,罗宾的声音——然后是谦。

      “其实今天大家都应该有注意到特别来宾那一席有一个位子是空着的,因为刚刚节目组接到消息说嘉宾由于一点私人关系人在外地来不了。”他语气很随意,但我可以想象监制脸一定已经黑了(后来据谦核实他确实是的),“但事实上她不是来不了,只是会晚一步。为了不耽误节目进程我们需要借助一些特殊手段让她现身。”他起身走到表演区域后方,“大家看到这是一块帷布(菲哥:刘谦老师你什么时候把那个背景装饰偷拆下来的?),对,刚拆下来的(众笑),普通的帷布。但是经过我的手之后它已经有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现在我就要通过它把来宾请到现场。看好。”他回到台中央,压低了声音,“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他把帷布抖开在空中一晃,白色的细碎纸片突然从帷布里鱼贯而出,只是一错眼的瞬间,我出现在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纸片中间(监制的脸唰地一下又白了),半秒钟的沉寂后全场掌声雷动,谦收好帷布回到我身边:“好了,开场给大家一个surprise,今天的特别来宾是最近刚拿下台湾各大畅销书排行榜榜首位置的新锐作家苏萸。”他伸手跟我握了握,把我领到来宾席就座。

      现场的工作人员显然还惊魂未定(特别来宾又冒出来了),但不知情的观众以为是节目组串通好的情绪高涨。监制懵归懵,好歹也是身经百战见过世面的老手,虽然事后谦精辟的将那天我们那个史无前例的opening总结为“整个过程都在监制的一张脸上,你要抽空去看看他(“我哪里来的闲工夫看他”),他脸上就是一部爱恨交织风云变幻的情感大戏,或者抽象派美术教学DV”,脸色变回来之后他还是示意主持人继续。

      我坐在位置上,菲哥打趣了几句引得周围兴奋的议论在耳膜边嗡嗡作响,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刚才一瞬间从暗室转移到强光聚集的台上被光线耀得头晕,如果不是化了妆我现在脸色肯定很难看。谦在评审席上朝我这边看,我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假装看着台上选手的表演,到谦讲评的时候我支着下巴在他刻薄的语言攻击里缓过劲来(尽管那攻击不是针对我,我一直觉得他的评论有醒脑的功效)。我调头朝后台看了看,在心里暗下决心这种出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要再来第二次。

      因为时间紧迫和舆论威胁,无论是赶回我在信义区的房子再电话叫车来接还是别的途径,在可行性和事后影响方面都风险过大。走投无路之下谦擅自决定用他的本职专业方式解决问题。

      他从楼下车库找出了原先作为道具的一个深色诡异带暗门的长条箱要我出发的时候躲在里面:“到现场后我会告诉他们这是当天表演要用的道具,工作人员会安排好一切相关准备程序,你在里面,多大动静都不能出声(—“哪怕后台着火?”—“如果我没忘记你还在里面的话。”)。节目开始录的时候你听我说话,所有的按刚刚在楼上我教过你的做。记清楚了吗?”

      我点头,他当时的语速很快,是让人望而生畏不留情面的态度。晃哥站在车门边,我忍了很久没有开玩笑告诉谦他们两个的神情简直是异曲同工。我被这两个监工威逼着配合了他们的计划,于是就有了开场我那一幕出其不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无疑是最佳方案。有魔术本身的隐密性作掩饰,既顺理成章地解释了我开场前的不知所踪,又避免了我和谦同时到场(节目组先派人把其他一并要用的道具搬走了)甚至从同一辆车上下来可能造成的嫌疑——如果撇开半个多小时把我困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狭隘空间还要踩着高跟鞋完成那些见鬼的难度动作的纠结经历不谈的话。

      我唯一担心的是谦要怎么解释他助理突然消失,虽然前几次陪他来录节目的时候我扎马尾棒球帽戴眼镜还没化妆,在台上被人认出来是不大可能,但是他旁边一下子缺了人,难免会被后台工作人员注意到。后来证明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在后台我清楚的听见他顺口跟问起这事的人提到:“哦,她休产假,回家静养去了。”

      我当时差点破门而出,不过他比我有先见之明,从外面把箱子锁上了。

      我于是开始在里面咬牙切齿地计划下次来的时候伪装成新的助手,起码不能以产后小妈的身份再出现在后台。

      节目结束后程编开车过来接我,我走出录影棚看见他阴沉着脸摇下车窗叫我,走向他的时候我心想今天出门前应该翻翻黄历,不然怎么一天之内见到的人都像用晃哥的脸模浇出来的。

      上了车我瞥见谦他们往市区去了,顺口让程编也往市区开,他从驾驶座上回过头狐疑地看着我:“姑奶奶这个时候你去大街上干嘛?”

      “唔,闷太久,到处逛逛。”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往外看。

      “闷太久?你不是四处躲稿大半个台湾都快转遍了——上个月还到大陆去,南京?!作家,亏你想得出来!”他踩了油门,边打方向盘边抑扬顿挫地讥讽我,我总觉得他到出版社之前应该是民俗村寨里唱杵歌的。

      我没回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我问:“你不是说开会去了,出版社怎么说?”

      “谢谢你还记得,”他瓮声瓮气地应道,“书已经加印了,额外的版税我打到你账上,记得去看。这个月会比较忙,因为是宣传期,后天下午有场签售,其他的我到时间再通知你,”他恶狠狠地补充道,“这次我听说了先放过你,你以后敢再无视我发来的消息……”

      “你扬言要派到我家去的军队应该已经够一个师了吧?”我抬眼冲他不怀好意地笑。

      “还不够,我打算把岛上的武装总部搬过去。”他面不改色的圆谎。

      我还想拿他开涮,突然看见了什么:“等等,我在这里下车。”

      他不耐烦的提醒我:“这里是中山北路……”

      我敲着车窗,一面把帽子墨镜戴上:“就是这里啦,我跟尹睿(出版社另外一个作家)约了吃饭。”

      “我可先警告你你最近在媒体上曝光率高得很……喂苏萸(我拉开车门下去了)!……回去的时候打电话我来接你!”

      我扔下一句“尹睿开了车,就不麻烦你了”关上车门混进人群中间,望见程编把车开走以后转身看见不远处街边停着那辆很眼熟的奥迪A4,小跑过去打开后座车门,谦坐在另一头推了推墨镜沉着声说:“做你的编辑真是件苦差事,我感同身受。”
      我犹豫了一下坐了进去,同时脱口而出还击他:“做你的助理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身体力行。”

      他扯了扯嘴角不再跟我多说,换了眼镜翻开一迭合同边对晃哥说:“去你上次说的那家店吧。”
      车往偏离市中心的方向开去,我们俩一人一边挨着车窗坐着,车上一直在放一首节奏轻缓的萨克斯乐,我权衡了一下这个场合不适合问问题,就用手撑着腮打盹。过了很久谦看完了合同放在一边对晃哥说:“我没有太大意见,叫他们把时间改掉就OK。”

      晃哥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那交给苏萸,你和他们谈,合同在那边你先看看。”

      我含糊地应着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我回家再研究,把名片给我。”

      晃哥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抛过来,我把它和合同一起放进包里。谦在旁边看着我眼神很奇怪:“还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又问:“这是要去哪里?”

      “晃哥认识一家不错的日本料理店,我上午才吃了一点面包搪塞,刚好今天冠霖又有空,所以约好了一起去。”他眼里又有了笑意,“AA制,不过你那份算到我账上,算是补偿今天的事。”

      “补偿……你说那个开场?不用啦……”我突然意识到这种付账方式不合适,赶紧坐正了,“今天也算是帮了我大忙,还是回归AA制好了。”

      “不是。”他转开脸一本正经,“是我在后台说你休假的事。”

      “?……!!我今天要洗劫那家料理店!”

      “回归AA制?”

      “你想得美!”

      和食店内。

      “你们两个没事了?”冠霖坐在对面讶异地问,即刻他又发现自己措辞不当,因为我和谦都沉默地埋头吃东西。晃哥淡定地在一边喝店主自己酿的日本清酒——他总有办法在必要的时候进入无我境界。

      “嗯……刘谦,”冠霖艰难地找着话题缓和气氛,“今天参赛的表演怎么样?”

      “选手都有点紧张,魔术的设计想法是好的。”谦慢慢答道,须臾又对冠霖补充,“不过有个地方……”他起身走过去跟冠霖讨论刚刚节目里的表演。他没有提我们那个精彩的开场魔术,我知道他顾虑什么——不过这个周末节目播出的时候我或者他会接到某人的电话轰炸,是可以预见的了。

      我把三文鱼寿司塞进嘴里,强迫自己打消那些不愉快的念头。房间是完全按照日式风格装修的,窗户开得低而宽敞,可以望见大厅里正在表演能乐,丝竹管弦之音隔着店内人造渠的水面传过来,是地道的东瀛小调和着凄凄哀哀的唱词。我对能乐这种棺材板气息浓厚的东西原本就过敏因而也没有太在意听,破三段幕间休息的时候脚边的包里传来嗡嗡的振动声,我拉开包拿出手机翻看进来的短信,过了一会儿我放下了筷子。

      “胃口不好?”冠霖疑惑的看向我。

      “不是,”我回过神来随便找了个借口,“我不饿。”

      “那怎么行,”谦蹙着眉,“你早上不也没吃什么。”他见我没有动手,索性自己拣了一个寿司往我碟子里放,冠霖和晃哥都在场,他这一个举动让我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我说了我不饿。”我伸手想挡开他,但动作太快不经意碰到他手肘,谦手一松寿司滚落到衣服上——他今天穿的是件浅色衬衫,酱汁迅速渗进棉布料,在衬衣下摆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气氛一瞬间僵住了。

      “我没拿住我没拿住。”他语调平静的立即解释,同时往我这边扫过一眼,某种错综复杂的意味在眼里一晃而过。我停了好一会儿,勉强拿起筷子,余光打量到谦的脸色暗下来——他果然还是介意了我语调里的敌意?我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解释些什么,话在脑子里过了几个来回,左手一紧,还是遣散了那些拙劣的说辞。

      于是这顿饭不欢而散,其余两个人都察觉了我们的异常。回去的路上谦坐在前排一言不发,我在后面闭上眼睛佯睡。车厢里的音乐换成了阴郁的大提琴。过了不知道多久车停下来,谦叫我:“苏萸,到了。”
      我跟着他开门下车(我原本打算直接回酒店,但现实的残酷就在于我偏偏没有提前准备今天的晚饭),走到楼下的时候谦看了看停在门口的另一辆车表情有些古怪,我还在回忆自己在哪里见过这辆车,一个人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大力拍了谦的肩膀一下:“嘿!LU CHEN!”

      我跟谦同时被吓了一跳,Mirko跟谦打完招呼后回过头看见我,我正考虑用中文还是英文问候(他刚刚那句话中英文听起来都是一样的),他迅速替我解了围——他用那口极其不标准的中文大声冲我笑道:“嘿!刘谦女朋友!”

      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他又大笑着转向谦:“这么快就换了一个?”(谦和我就这句话表现了不同程度和角度的惊异)谦半眯着眼纠结的跟他对视了三秒,然后用力架着Mirko上楼去了。进屋时他顺手拖过门边一个巨大的旅行箱把它扔到客厅,Mirko被他拉扯得踉踉跄跄无奈的告饶:“慢点慢点,gentleman~!”

      谦松开他,脸上的阴霾散开了一些,他好气又好笑的看着Mirko:“从哪里过来的?”

      “American,”Mirko朝他耸耸肩坐下,“回阿根廷……再过一个星期,”他向后仰靠在沙发上,“过来看你。”

      “过来看我就好啦,”谦把手插进口袋里,扭头看了看脚边的箱子,“带这么多东西来干嘛?”

      “Oh,show me my room!” Mirko装作没听见,起身过来拎起箱子,他又重新注意到站在一边出神的我,“嘿,刘谦女朋友——”他搜索着词汇,“——打搅你们。”

      他没有意识到最后一句话在中文里被赋予了多么博大精深的含义(谦的表情像刚吞了一颗没剥壳的荔枝),我倒抽一口冷气强迫自己忽略掉我的职业习惯,一字一顿向他强调:“Call me Sue! And I could speak English!”

      但显然强调没有多大效果,Mirko一边跟着谦到另一间客房一边回头对我说:“No no,”他指指谦(我不大明白指他干嘛),“入乡——随……”

      “那就叫我苏萸!”

      他卷起舌头吃力地学了半天,我的中文名发音对他似乎难了一点,他瞪着我调整了足足两分钟口型,终于吐出两个字:“……助理?”

      我在惊觉了那个名字的宿命意义之后,抬起一只手撑住额头,一只手朝他无力的挥动了两下:“随你的便吧……”

      他们进房间翻箱倒柜的过程当中我一个人待在阳台,暗自庆幸Mirko突然到访使得谦没有闲暇和机会继续追究料理店的事,我觉得我现在不要说编出一个能瞒过他的谎话,就是开口组织语言都很困难。我满脑子是另一件事情,理不出多余的思路去想旁的问题。

      手机从离开料理店开始就一直在我手里,我低头看了它很久,打开收件箱调出最上面一条短信:

      “发件人:苏文
      “2008/6/10/15:17
      “找个时间出来吃顿饭,我有话跟你说。”

      我啪的一声用力合上手机,背光灯太过刺眼,屏幕暗下去以后闭上眼还能看到留在视网膜上浅浅的苍白光点。

      “苏萸,”谦从房间出来在背后叫我,声音有几分犹豫,“我们明天中午在外面吃,你要不要一起去?”

      “那正好,”我转过身冲他笑道,“我明天中午也有约,你们去,我上午就不过来了。

      我照着他发给我的地址找到那家中餐馆时离约好的时间已经晚了十多分钟,服务生领我到包厢门口,我等她离开后摘下墨镜和帽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进去。

      坐在圆桌对面的男人和八年前相比老了很多,脸上的皱纹和掺在黑发里的银丝在我们断绝音讯的这几年里都成倍增加了。他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来,我迟疑半天,还是拉开离门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来。

      在这样的距离看着他感觉很奇怪,一个本该是最熟悉的人也会因为八年的时光冲刷变得陌生起来,离婚以后他和母亲一样选择远远逃开我。我突然意识到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有直系血缘联丨系的亲人了,我想跟他谈谈母亲的事,他是我仅剩的可以无所顾忌倾诉的对象。接到他短信的的时候我以为再见面我会恨他,但当我坐到他面前的时候我才发觉什么都可以放下,我们在感情这条路上失散了这么多年,我原谅他在十九年里带给我和母亲的伤害,也急切的企望从他那里获得母亲没有给我的宽慰。我望着他,第一次觉得我只是他的女儿,我想叫他一声“爸”,喉咙却被像要满溢出来的酸楚感哽住了。房间里一片压抑的沉寂。

      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半晌他开口,语调冷冷的:“还是这么自私,吃顿饭晚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跟你妈一个德性。”

      我起身想到他旁边去的动作一刹那停滞下来,我直直地迎向他,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变化,眉眼凌厉而刻板,带着依旧居高临下的意味审视我。

      我重新坐下来盯着他的脸,那种才被唤起的柔和的感情正在一点点消失。他一如过去十余年里严厉阴沉的神情激起了我心中刚熄灭的仇恨,我读出了他眼里不曾改变过的暴虐的性情,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过,他始终认为今天的局面——甚至于母亲的死都是我们咎由自取。我在顷刻间丧失了之前一切温情的想象,包括我的理智。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他没有资格奢望再被无条件的原谅。

      我扯动嘴角,嘲弄地笑着。我捕捉到了他五官变化间对我这个表情微妙的熟悉感。我抬眼尖锐的逼视他,喉咙里的紧攫感不见了。我冷哼一声笑道:“对,不过别忘了,我这副德性有一半也来源于你。”

      他似乎没料到我敢这么顶撞他,短暂的错愕之后转成了全然的愤怒,但他忘记了他的暴力威胁从我上高中后就没有再收到什么实质性效果。我轻蔑地看着他:“你怎么还敢在我面前提我妈?你有什么资格提她?”

      他用力按着桌面,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我以为他会暴跳起来,然而他只是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又恢复了平静。他对牢我的视线,过了一会儿拿起筷子:“吃饭,菜凉了。”

      我强压下同样亟待爆发的情绪。十九年间弥漫在我们之间浓重的火药味又回来了。我沉默地把饭菜往嘴里送,偌大的包厢里只听见碗筷偶尔碰撞在一起的轻微声响。他因为气闷不停喝酒,面前的瓶子空了一半。我瞥见自己手边放着一只高脚杯,正在猜想他原本是否是打算让我陪他喝,他用杯底敲着桌子,声音有七分醉意:“苏萸,把头抬起来,这种时候不用在我面前装蒜。”

      我扬起脸盯着他醉醺醺的面孔,觉得一阵厌恶,他只有在醉的时候才敢这么大声叫我的名字:“你太瞧得起你自己了,你以为你还有什么值得我在你面前装?”

      他没听进我的话,依然在胡言乱语:“你长得跟你妈真是见鬼的像,你就是她留在世上的小孽障,像她这种女人——你也是一样,靠着一张脸……你们这些蛇蝎心肠的东西……”

      愤怒从我脸上一闪即逝,我提着筷子讥笑他:“真可惜,你就是上了这张脸的傻瓜。”

      他的表情突然像被扔了一把玻璃渣进去的水面扭曲晃动,他用手捂住脸,很快又放下,他悲哀地看着我:“对,我就是个傻瓜。”

      我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他好像顷刻间清醒了许多,他坐正了面向我,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隐忍的表情:“苏萸,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说这些的。”

      三点刚过我出现在谦家门口的时候他们正在客厅里研究一副牌,茶几上摊了十迭扑克,谦把其中一迭翻过来抹开,是清一色从A到K的红心,Mirko扬起一边眉毛兴致勃勃的发出惊叹,看上去像个发现史前生物的科学狂。

      我换了拖鞋走进来,先看见我的是Mirko,他大概精神过于亢奋,眼睛一亮走上来给了我一个大力拥抱,我在觉得快透不过来的同时耳边响起他洪亮的笑声:“嘿!刘谦女朋友!”

      我认识到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他不是我应付得来的对象,幸好他及时松开了我。我向后撤了一步勉强站稳,有气无力的还击他:“Yeah,and you’re his boyfriend,aren’t you?”

      “没错!”他欢天喜地的答我(谦在他身后默默地收牌),又补充命令:“Speak Chinese!”

      我脱力的看着眼前的Mirko,心想跟这种在魔术之外大部分领域情商低于正常水平的人在一起大概很好过活,前提是你要逼着自己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变得跟他一样迟钝。

      我走到沙发另一头,谦把牌理好收进盒子里冲我笑了笑,那里面却没有多少真实的愉快的成分:“才吃完饭过来?”

      “嗯,”我一边倒水喝,“从饭店直接打车过来的。”

      他不再问下去,我突然有种直觉——他是知道整件事的,或者多多少少猜到一点头绪。这种想法让我立刻不安起来,我盯着水杯里映出自己晃动的苍白的脸,她看上去骇异而冷漠——谦或许也认为我捉摸不透而失去耐心了。对,这就是我原本的样子,他之前看到的苏萸,强势的也好狡黠的也罢都是个假象,只是为了伪饰那个玻璃一样冰冷脆弱的内心而已。我把杯子放下,转向他刚要开口,一个黑影挡住了视线,Mirko拿了一本书径自坐到我们中间,他翻了翻书问谦:“这本书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从冠霖那里借的,”谦接过书,“他上次去英国偶然发现带回来,just by chance.”

      “哦~~” Mirko自顾自沉浸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里,我起来想一个人到客房去,被他一把拉住,“嘿,你是——”他凑近我,然后恍然大悟,“刘谦女朋友!”

      “Thanks,your joke is so funny.”我白他一眼,他却仍不依不饶地拖着我:“不不不,我是说以前的,以前的女朋友!”他想了想,放弃了用中文解释,“That assistant!”

      我没有消化他的意思,疑惑的把目光投向谦,他同样一头雾水。过了几秒谦抬手指向Mirko:“难怪你昨天说……”

      “这么快就换了一个!”Mirko接道,“我以为她们是两个人!”

      于是我也反应过来——Mirko把一个月前见过一面、当时还是全副武装助理打扮的我和昨天礼服淡妆的我误当作了两个不同的人(“你那时候又没化妆,被墨镜遮住差不多看不到正脸,我怎么知道?!”),下午来谦家里之前我回酒店把弄花的妆洗掉,他才勉强发现自己搞错了状况。

      但是这个发现对改变他对我们之间关系的看法并没有起到什么正面作用,谦果断地制止了Mirko接下来可能发表的惊悚言论,拖他去书房继续参观藏书,我听见Mirko在书房里高声问谦:“Why not take your girlfriend……”下面的声音就听不清了。

      我叹了口气,索性倒在沙发上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我在这里是多余的,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困扰。我不懂怎样坦率地和人相处,父母教给我处世的所有方式既是防备、猜忌、仇视和中伤。我没有可以真正信任的朋友,总是习惯性的从别人只言片语里捕捉敌意。我看得出来谦想要帮我,可我无法控制大脑不去胡思乱想,这种不愿疏离他又害怕接近他的矛盾心情最近在他身边的时候似乎更强烈了——我究竟在患得患失些什么?脑子里装了太多事,越是去想就越是迷惑,我抬手盖住眼,侧过身蜷缩起来。
      我现在不去想它——我满心疲惫地记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恍恍惚惚听见窗外烈日下一片沙沙的声响,无非风声,抑或是持续在这个漫长夏天里无休无止的噪郁蝉鸣。

      “苏萸,苏萸?”

      挣开眼,谦的脸近在咫尺,我条件反射的坐起,盖在身上的灰色外套滑落到地上,谦蹲在沙发边顺手把它捡起来。我抬眼看墙上的钟,眼前还雾蒙蒙一片分不清钟面上的数字,只好问他:“现在几点?”

      “五点了。”他起身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不大对劲:“Mirko不在?”

      “他要在台北办一场演出,刚刚去表演现场准备了,晚上不回来吃饭。”他走进房间挂衣服,声音淡淡地隔了一面墙传过来。

      ……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穿好鞋呆坐在沙发上,懊恼自己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睡着,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

      我当机立断,迅速爬起来到厨房去,起码他不会在做菜的时候追问我什么,当然,如果他真问了,厨房里那么嘈杂,我要装聋作哑,至少也是天时地利。

      但是我忘了他永远是我剧本里无法料想也不能控制的一部分,一直到我把菜端上桌他都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我正皱着眉站在桌边犹豫着要不要趁这个时间偷偷溜走,房门突然打开,谦出来抬眼看了看我:“饭好了?”

      “嗯,”我蹙额望向他,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反常的缘由,他却随即有意避开我的视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我们面对面沉默地进餐,耳朵因为过度的寂静发出轻微的嗡鸣。他越是回避我越是忐忑,他脸上少有的淡漠神情让眼前的情景和中午在某些部分重合起来,眼睛无端地酸胀刺痛,我丢下筷子用手背抵住来得毫无预警的眼泪,模模糊糊被泪水晕开的视线里谦也停下了动作。

      “苏萸?”他抬起头望向我。

      “昨晚没睡好,有点犯困。”我垂下脸去揉眼睛。

      短暂的缄默,之后他突然换了个话题:“中午我还担心你忘带钥匙开不了门,和Mirko早早就赶回来了。”

      “我又不是你,成天丢三落四……来了很多高中同学,我本来想早点走……”我觉出自己声音在发颤,潮湿的触感顺着指缝慢慢渗溢出来,手背上的力度加大了些,“饭局一散我不是就直接赶回来了。”

      “你们吃饭的地方有卸妆液么。”

      他接二连三不着边际的话人我有些费解,我放下手,看着手背上半干的痕迹,下一秒我如梦初醒,明白过来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我记的没错的话,”谦缓缓的开口,“你如果是自己出门应酬,都一定会化妆,那么,如果今天也是按照常例,你是在哪里,又为什么,要特意把妆卸掉再过来?”

      我喉咙发紧,咬紧了下唇没有说话,灯光在水气弥漫的眼里折射出各种诡异的光怪陆离的图案。我僵硬的和他对峙着,设法平复下越来越乱的呼吸。静止的空气中间谦的声音像是隔了很远,带了深深的不确定让人捉摸不透的传过来:

      “苏萸。”

      “让别人看见你的眼泪,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事,至少在我来说不是。”

      汹涌而来的情绪变成决堤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西餐桌的玻璃台面上。我眼见最后的挣扎都化作徒劳,巨大的封闭已久的愤恨和失望一发不可收拾,交汇成深不见底的湍流在身体里急速的往下坠。无从宣泄接近爆炸的情绪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张开嘴,喉咙深处几乎要挣断声带的悲鸣到嘴边却只剩下了压抑的,颤栗着拖长的呼吸声,我发不出别的声音,只能垂着脸任由覆下来的凌乱的刘海遮住因为太过用力而扭曲了的表情。
      几分钟后谦沉默地起身走到我座位边,我别开脸回避他的目光。泪水冲淡了一部分淤积的痛,也抽走了一个下午我仅余的赖以维系着我表面如常的微薄力气,我靠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大脑一片空白,丧失了所有思考能力。

      谦伸手抽过一张纸巾递给我,我机械地接过来捂住脸。呼吸好像不那么困难了,整个人慢慢平静下来。我脱力的垂下手,手上的纸很快已经湿了一大片,谦把纸巾盒推到我面前。周围静得让人发慌,我转过脸看着他希望他说些什么驱散静谧中无端嗅出的危险。他注视着我眼神游离了几下,终于开口,却是在试探的语气:

      “还是……不能说吗?”

      有什么在心上不轻不重的刮了一下,心口剧烈战栗起来。眼睛又一阵饧涩,我拿过纸擦掉滚落下的泪。“我今天中午……去见我爸……”眼睛大概已经浸得红肿了,让人昏昏欲睡的灯光下有些睁不开。我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生怕稍一不慎又会触动身上的新伤旧伤。

      “你是说——昨天传消息给你的,是……”他突然语塞,表情混合着惊异、了然、怜悯、释然和歉疚,还有两分我猜度不透的感情——那样的表情刺痛了我:他是在同情我,还是仅仅像其他人一样,从一开始就只是对我的家庭状况感到新鲜和好奇罢了?

      我的大脑又清醒过来了,我意识到我在做的事情有多么荒唐——我竟然想把一切经由的始末告诉他,妄想他能理解我。我一定是疯了。我满心荒凉地想,站起来拎过包就要离开。谦从后面一把拉住我,我被牵制在原地,咬紧牙没有动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放开了我。

      “苏萸,”他看上去有些着急无措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对牢他的视线,眼前却越来越模糊,谦的脸在逐渐崩析分离的视野里远得像天边的影子,他的眼神在水光中间却益发明晰,脑袋嗡地一声轰鸣起来,除了那双墨色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清了。我恍恍惚惚像做了一场梦,他眼里只剩下一种感情了,但我读不懂它。我挣开了他再次伸过来的手仓皇地跑到玄关换下鞋子,谦追上来赶在我前面抓住门把手拦住了我的去路。

      “你听我说。”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我。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隐隐约约地又害怕起来,后背一阵冷一阵热,慌乱中我闭上了眼,转开脸用手捂住耳朵,然后轻轻朝他摇了摇头。

      空气里各种嘈杂的声音一瞬间沉了下去。咬住嘴角的齿缝间沁出淡淡的血腥气。

      我听见门锁弹开一记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顿了两秒,低着头从打开的门落荒而逃。经过谦身边的时候也许是错觉,他下颌没有动,我却真真切切听到了一声低缓的叹息。
      我狼狈不堪地回到酒店,找出换洗的衣服进了浴室把门锁上。我把高跟鞋脱下来丢在一边,手撑在墙上不小心打开了淋浴的开关,冷水从花洒里喷出来浇得我打了个激灵。几秒钟后水热起来,手脚渐渐恢复了知觉。我跌坐到浴缸边上,慢慢弯下腰重新把手覆在耳朵上。

      头发和衣服浸过了水贴着身侧有让人不舒服的重量,热水淋在脑后顺着颈部一路往下流,整个颅腔里源源不断回响的都是水流冲刷发出的,沉闷而巨大的隆隆声响。

      如同自许多年前起,从未在心里停止过的,那一个夏天的滂沱雨声,十九岁的自己站在街道边那家不起眼的机构办事处外,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那个面容清冷的年轻女孩守在门外一等就是八年,然后再也没有从那场雨里走出来过。

      温热的液体蜿蜒着淌满了我的脸,眨一眨眼,终于再分不清落下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能……再靠近了。

      14号下午我在诚品有第三场签售,中午吃完饭程编打电话来再次跟我确认了一下时间,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换好衣服,坐在宽沿的窗台边用手牵着窗帘拉开一条缝漫无目的地往外看,窗外是被太阳强光耀得灰蓝趋近于苍白的天色。屋里开着冷气,冰凉的手按在窗户上,外面的热量隔着玻璃传过来灼得皮肤发烫。我抽回手去,隐约留在指尖上的热度在神经末梢牵出细微的痛,轻轻搓了搓手指,没过多久也就冷却到不可捕捉。

      无论接近的时候有多温暖,甚至于被那温度灼痛,一旦避开了,是不是也就能一切恢复如常?

      我挂断电话,整整三天手机上没有谦的一个来电,那边冰箱里的早餐应该也消耗得差不多,以往遇上我熬夜起晚他在10点左右就会电话过来催“助理你把我饿死在家里也是拿不到保险金的”。他的日程表放在一边,我扫了一眼,把它推到视线落不到的地方,倚在窗边半天没有动作。

      十分钟后我打车回到原来住的小区,上楼在自家门前等了一会儿,程编打电话说他已经到了。我下来见他把车停在大门外远远地冲我招手,闷声不响地过去开门坐进后排,他在前面发动车子,往后视镜里斜睨了一眼:“干嘛,感情生活失意了?一副守活寡的丧气相。”

      我觉得我活像一只得了泛白细胞减少症,被人踩了尾巴还用力碾了两下的猫,连龇牙的力气都没有。我把墨镜摘下来拿在手里端详,程编显然不习惯我这副愁云惨雾的样子(我认为重点是他头一回找骂未遂),继续挑起事端:“还是内分泌失调?”

      手上墨镜啪的一声折成了两半。

      两个人同时一惊,片刻我抬头,程编在后视镜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前面的路。我满脸戾气阴郁地回驳他:“敢情你老婆得这毛病你跟我求教来了?”顿了一顿,“还是你本人不幸亲自染恙?”

      他做了个赔礼告饶的手势,前面十字路口是红灯,车停下来,他看了看时间:“这两天的新闻你看了吗?”

      我摇头,坐起身来打量车窗外熙熙攘攘的行人:“有什么头条?”

      “不是什么大事。”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你跟刘谦那天大魔竞合作的魔术,闹出一点绯闻罢了。”

      我背后一僵,程编回过头匆忙地瞟了瞟我的脸色,又转回去:“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目前只是媒体在捕风捉影,毕竟不过是个魔术,但坏就坏在你们合作得太蹊跷了。本来那天我也奇怪——你跟刘谦从前好像没什么交集吧,什么时候密谋导了这么一出?”

      前面一辆车鸣了一声笛,声音异常刺耳,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抬手把碎发掠到耳后:“那天迟到太久,到场的时候正好在化妆间外边碰见他,临时起意想到的。”

      “这样。”他像在闲聊的时候听见小孩子的玩笑一样讪笑几声——那笑声里总似乎包含了一些别的叫人不大愉快的意思。这时交通灯变成绿色,车流又重新流动起来。

      “苏萸,你向来是明白的人。”车往诚品敦南店开去的路上他沉着声开口,语气里微有叹意,“别干冒险的事。”

      我把折断的镜架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丢在座位上,靠回座椅背盯着自己脚下,过了一会儿缓缓答道:“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当天来书店的人比想象中的多,整场签售耗掉了几乎一个下午,中间有几次签着签着走了神连读者跟我打招呼都没留意(程编远远地剜了我两眼),我逼着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签名上,结果字越看越古怪,手也不听使唤起来。我揉了揉太阳穴,想起有一次和程编谈起精神衰退一类的话题,我跟他表达对自己未老先衰的忧虑时这个眼见要奔四的已婚男人用无比欠踹的嘴脸回我:“你那是精神过敏,赶紧找个人嫁了就没那么多瞎想头了。”

      现在想来,他替我设想过的“找个人嫁了”的宏伟计划里,一定不包括我们今天谈到的此类情节。

      我愣一愣,尔后苦笑着自嘲,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

      活动结束散场后我在临时接待室里喝水,鬼使神差地掏出半路上关了的手机打开,屏幕上除了待机画面什么都没有。程编出去跟主办方谈些边角事项,我用手机抵着腮想了想,看四下工作人员都出去了,留短信通知他我先回去,戴上帽子一个人离开书店,在路边站台等了一会儿,上了就近过来的一辆公交车。

      我转了几趟车,最后在新北投下了车,公园过去没多远就是市立图书馆的分馆。看看时间不过五点多几分,心想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进去看看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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