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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蛮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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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很多天没看到雨了,只能偶尔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阳光也鲜少照到这个屋子里,霉味充斥着鼻尖。
不过今日,来这间屋子里走动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两个女儿都回来了,挺好。
床上的人还吊着一口气,却始终闭不上眼,我知道,她在等她的小儿子,她心里有一桩事,到此时放不下。
我对她其实谈不上熟悉,没见过几次面,不过两家的房子近了些,勉强算是邻居。
小时候我经常去她家,和她的小妮子一起写作业。那时,她家房子不像现在这么破落,还是会有人串门的。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村子都很少回了,与她家几乎没什么瓜葛了,不过每次回去,都会经过她家门前。
近些年村子发现得很好,家家都盖成了两层的小洋楼甚至更高,门前的空地上也都停着车子,只有她家的小房子一成不变,与周围格格不入。
哦,说是一成不变倒有些抬举了,她家的老房子风吹日晒,又破又旧,脱落的墙皮下是交错的深色裂缝,一大块一大块的青苔生得十分茂盛。
前几年外墙粉刷过一次,变成了刺眼的白,好像是为了小儿子的婚事。
那时她身体还算可以,勉强能站起身来。
那日她带着笑,端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着粉刷的工人在架子上忙活。
前面的人家是三层的小楼,清晨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她只好挪到路口,太阳动一点,她搬着木椅子挪一点,仿佛使不完的力气。
女方到底是没看上,贫穷的痕迹是遮不住的,更何况是几桶廉价刺鼻的白灰。
她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落魄潦倒,连出门晒太阳都成了一件稀罕事。
或许她的命运,本不至于如此。
上世纪六十年代,闹了饥荒,很多人吃不饱饭,村东头的一户人家,吃了发霉的红薯干上吐下泻,不久就病饿而死,只留下兄弟三人,在亲戚的拉扯下勉强长大。
村里的规矩,是大哥成了家,才会轮到二弟三弟,但是二弟三弟,并不这样想。
他们拿出“长兄如父”的古话来劝导大哥,想让大哥先给俩弟弟张罗婚事。
这也难怪,所谓规矩,总是希望用来约束别人,而自己总想不受束缚,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要想娶婆娘,首先得有房子。
那时拖拉机都很少见,都是用架子车拉东西。绳子嵌进肩膀处的肉里,双手握住车把,佝偻着背,兄弟三人将盖房子的实心粘土砖一车车拉到家里,就这样,不知过了几年,俩弟弟的房子还真盖起来了。
后面的事就更顺利了,交公粮剩下的粮食一卖就存了点小钱,弄几床新被子就能娶婆娘了。
俩弟弟娶完婆娘就成家了,成家就是分家,他们高高兴兴得住进了自己的家,几乎不与大哥来往。
老宅子里,就只剩下大哥一个人。忙活完一切的大哥,已经三十多岁了。
三十出头的男子,没什么积蓄,可不好找婆娘。
找不找先不说,先得把老宅子扒了盖新房子。又是用架子车拉,不过这次,干活的成了他一个人,绳子勒得更深了,背佝得更弯了。
等他忙活完房子才发现,这时候的婆娘没有之前好找了,几床被子可不够了。
另他想不到的是,婆娘以后越来越难找了。
他卖粮食存钱的速度,赶不上市场行情变化的速度。
婆娘们就像是饥荒年代里待价而沽的肉,一天一个价钱。
又拖了几年,年龄大了些,到了四十出头,就更难了。十里八村,媒人腿都跑细了也没有找到一个愿意的。
有人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他听了半信半疑,成吗?
那人拍拍胸脯保证,成!
几个月之后人就带来了,给联系人的费用,比买彩礼还低一些。那是必须的,因为这样承担着巨额的风险。
联系人嘱咐,这样的人,随时可能跑掉,可要看好了,赶紧要个娃,女人嘛,有了娃,心也就稳了。
带来的差不多三十多岁,说的话,也不知是哪里的方言,一个字也听不懂,叽里呱啦的。
与一般被拐妇女的寻死觅活不同,她实在太过特别。
很乖,甚至很高兴,为了一张结婚证,竟迫不及待让丈夫求人帮忙上个户口。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已经是她第四次被拐卖了。
拐卖到一户陌生的人家,逃走,下一家,逃走,循环往复,似乎没有尽头。
这一次,她没有逃走,她已然不记得家住哪里,更不记得回家的路。
这个农村的男子看起来还算老实,生活个大半辈子似乎也不错。她认命了。
年龄正合适,模样还可以,吃苦耐劳,下地干活有一把子力气,没过多久,她就学会了这地方的土话。
她的要求很简单,丈夫不打她骂她就行,她被上一个丈夫打怕了。
相比而言,村子里长舌妇人竟没什么优势,所以他们从语言上寻找一点可怜的存在感,都叫她“蛮子”——一种讽刺羞辱南方人的蔑称。
似乎还嫌弃这个称呼不够,便又加了一个“老”字,来衬托这个被拐女人的年老色衰,历经风雨饱经沧桑。
我也习惯这样称呼她,甚至当这她的面,尽管我根本不理解这个称呼里含有多少歧视的意味,却也人云亦云,学着大人的口吻。此时想来,我们这些人,作着恶而浑然不知,一步步沦为“刽子手”。
渐渐的,她习惯了“老蛮子”这个称呼,又或者她从来没有习惯过,只是不得已妥协了,以至于连她的名字几乎都没人知道了。
是的,老蛮子的名字没人知道。背后的原因鲜为人知。
我却知道,她是故意不说名字的,她不敢,她怕,她怕说了名字,传到上一个夫家耳朵里,更怕他找上门来,村子里交通不便,闲言碎语却是传播得飞快,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那时候要怎么办呢?难不成像课本里的祥林嫂一样,死后劈成两半分给两个人?那自己,得分五份?
老蛮子的生活很快就安稳下来。
第二年开春,她就要生了。
生产的日子是在半夜,从本村请来一个婆子,裹着一双小脚,几乎站立不稳,像是院子里的鸭子一样行走,她大概是最后一批缠足的女人,不像我,赶上了好时代。
老蛮子咬牙切齿,终于把孩子生了出来。
在剪断脐带时,婆子用的是一把,刚从床底里扒拉出来的,生着铁锈的破剪刀。拿布把上面的一层灰擦去,就那么直接用了。
在场那么多人,竟没人觉得不对,婆子自己也没觉得不对,她自己接生了很多孩子,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婆子抱过来让她看一眼,笑着说,生了个带把的。
老蛮子产后大出血,身下像是洪水决堤,怎么也止不住,一张张,一卷卷卫生纸都浸透了,下面的被单都湿了。好在捡回了一条命。
孩子一出生就很弱,吃奶的力气都没有,老蛮子从邻居家借了半斗小米熬粥,一勺勺喂,仍不见起色,没熬过一月就没了。
这个村子里流行一种说法,活不到百天的孩子不吉利,不允许有入殓的仪式,拿布一裹,直接就扔到了几里外的山上。
附近病死的孩子也都是这么扔的,在贫穷落后的村子里,婴幼儿死亡实在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为此事悲伤憔悴的,只有老蛮子夫妻两人。
多年后,老蛮子才从电视上知道,生了锈的铁钉剪刀,容易引起伤风,不是伤风感冒的那个伤风,是另外一种什么伤风,名字太难记了。
靠着小女儿的课本才认识一些字,读过几篇文章的她看了好几遍也没记住那种病的名字。
何况,记住了又能怎么样?还能去找那个接生的婆子么?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大儿子夭折了,老蛮子在心里盘算着,得再要一个儿子,不然的话,她怕那个老实的男人又会像上一个一样,因为生不出儿子对她拳打脚踢。
她的想法,农村人都很理解,儿子,意味着力气大,能种地干活,能挣钱,在女人负责做饭却不能上桌吃饭的村子里,男人甚至代表着话语权。
儿子生了多了,还能多划几套宅基地,在寸土寸金的农村,宅基地甚至可以让人挣得头破血流,而多生儿子就能多划,搁谁身上谁不想要?
可惜,接下来的两胎,都是女孩儿。
这可把老蛮子急坏了,托人寻找各种偏方。
咬咬牙,花钱买了一只白公鸡,却舍不得整治炖汤吃,天热又怕坏,就抹上盐,挂在外面的晾衣绳上风干了,隔两天山下来一块煮着喝汤。
还熬中药,在肚子上挂雄黄,反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第四胎还真是个儿子。
这可把老蛮子高兴坏了,抱着小儿子,扯着小女儿,前面走着大女儿,累点苦点,却也怡然自乐。
她还想着,等将来,再要一个儿子。
不过要不了,时代又变了,八十年代开始实行一项利国利民的政策。
她家没多少钱,没关系走动,正好也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索性不再要孩子了。
不过不仅仅是承诺不要孩子就行了,大队下来通知,各家各户但凡有一个孩子的,都得去结扎永久避孕。
毫无疑问,结扎这事落到了老蛮子的头上,尽管男人结扎的话没什么伤害和副作用,手术也相对简单,但是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依然是女人的专属,直到多年后也是。
镇上的小医院老蛮子还是第一次来,和黑诊所差不多,卫生脏设备差,却偏偏对这种手术驾轻就熟,在那个年代里,主刀的大夫几乎每天都在进行这样的手术,另一种最为熟练的则是人流。
在小肚子上豁开一个小口子,先切再剪,一层层割开皮肤、脂肪、腹膜,手指伸进去,在一堆器官里扒开找去,找到那根长长的软管,用绳子系住。这个东西将伴随一辈子,鲜有女人取出。
对了,这个费用也是自己出的,出不起的,就去亲戚家借。
我挺理解的,这是为了将来的生活考虑,不然等以后怀了孕,还是要去镇上做手术的,那个手术更疼,费用也更高,更拿不出来。
抚养三个孩子的日子并不好过,好在二人肯吃苦,又老实本分,后来也不用交公粮了,日子渐渐开始有了起色。
大女儿辍学打工攒了点钱,到了合适的年纪,便找了个隔壁村的老实男人匆匆嫁了——那个时候,“老实”这个词还是夸人的。
二女儿倒是读了点书,好歹高中毕了业,却嫁到了很远的村子,差不多到了南北的分界线,那里盛产大米。分别的时候,老蛮子拉着女儿的手,安慰道,以后大米随便吃,不用饿肚子了。
小儿子性子软弱,老蛮子将两位姐姐的彩礼钱给他存着读书,他自己却不争气,没有读什么书,也学着大姐,早早出去打工了。
她男人本就比她大许多,年轻时又出了很多力气,老得快,脑子也开始迷糊了,一天早上骑着自行车出去了。许久不见回来,老蛮子托了人去找,才在河里发现一具泡的发白的尸体。
关于老蛮子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了,闲暇之余回村子时,隐隐约约记得,她拉住我的手诉苦,说什么大女儿家在别的地方开了一个大超市,不是小卖部,是大超市,结果她拿一瓶六块钱芝麻酱还要掏钱,大女儿还美其名曰,东西都是有数的,一样也不能少,殊不知自己完全可以把钱垫出来。
不过老蛮子仍然觉得大女儿是帮衬自己最多的。家里的破瓦房都是大女儿张罗着帮忙盖的——为了给小儿子娶亲,然而这个时候,除了房子,还要车子,票子……老蛮子凑不到高额的彩礼钱,她时常后悔哀叹,怎么两个女儿当时没有多要一些呢,也不至于现在这么作难。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附近的人以前作的孽,报应终于来了。
流产抛弃的女婴不计其数,终于使女孩成了昂贵的稀缺资源,彩礼一升再生,到现在涨到十多万了。
很多人掏不起,这个村子里的光棍竟然比之前还多,离过婚带孩子的女人都成了抢手的稀罕货,而老蛮子的儿子,二婚的都没人看得上。
她的小女儿我很少见到,逢年过节也未必能看上一眼。
她第一次去找小女儿借钱时,提着一兜子廉价的苹果,坐了半天的车,打听了好久也找到亲家的房子,只得拿出手机,拨打小纸片上的电话号码,打了几遍才通。
小女儿倒是挺爽快,问清了她的位置,把她接到了家里,给了她几张红票子。
午饭的时间早过去了,剩饭热一热还能吃,她正吃着,亲家回来了,她不安得从沙发上起身,二人一阵简单的寒暄。
亲家把小女儿拉进来里屋,门忘了关。
一墙之隔,两幅面孔。
“救急不救穷”,“无底洞”的字眼尖锐刺耳。
是不是故意让她听见的不重要了,总之不能让小女儿为难,她收拾了东西,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赶紧离开,碗里的菜还没吃完,汩汩冒着热气。
五红票子放在桌子上,用玻璃杯压着,原封不动。
这地方,她再也没有来过。
村子里的人本来是愿意听她说这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的,毕竟大部分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这些无聊的琐事。
可她絮絮叨叨,逢人便说,说了十遍八遍,他们便不愿意听了,都说她脑子出问题了,她就只好说给我听,我总是愿意听的,我总愿意看她坐在门口的石板上,一个人自言自语。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
再后来,家里的地,她已然却种不动了,整天腿疼,腰也直不起来,十天半个月去隔壁村包几包止疼药来吃。
农活看似简单,却在不知不觉中榨干一个人的体力,老蛮子六十多岁的身体苍老的像是八十岁,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里。
农民没有退休金,儿女给一点,还要掰开花,一部分存起来,这时的她仍不死心,仍然盼望着攒钱给儿子娶一个媳妇儿,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那点钱,明媒正娶大抵是没希望的。
我知道她在盘算着什么。
地里的活干不了了,她也不能闲着。
骑着一辆三轮车,开始在附近的村子转悠溜达。
一个矿泉水瓶子,一个烂纸板也不放过。
两个女儿会送些钱来,可她总想多赚一些,多存一些。
可是,她的钱越攒越少。
近些年,村子里总会陆陆续续来一些卖各种电器的人。
一次,卖按摩仪的停在了她家门口,拿着大喇叭,扯着嗓子宣传这个按摩仪的功效,还现场拉了个村子里的人试用,按摩了一会儿,那人还真感觉挺舒服的。
可不嘛,庄稼人,你不干活就坐那里歇一会儿也会舒服。
老蛮子偏偏信了。
多少?2000块!老蛮子摇摇头,这我可买不起。
看着真心想要,给你便宜点,八折?
八折……八折,二八一十六,1600!还是太贵了。老蛮子仍在犹豫。
卖东西的人瞟了一下旁边她住的房子——部分外墙的皮掉了,砖头缝里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便将价格压到了五百块,拿出了二维码。
老蛮子的手机不能扫码,她也不会,她几乎与社会脱节了。她转身回到家里,翻出来一沓钱,皱皱巴巴的。
村子里其他人都没有买,只是用讥讽揶揄的笑着说,看不出,您还挺有钱。
多么有效果的按摩仪,没效果还承诺退钱,他们怎么都不买?老蛮子想。
我也在一旁看着,脑海里无数次嘲笑她的愚蠢。我本想出言劝阻的,又看了一眼卖按摩仪的三个外来人,决定闭口不提。
帮她一分钱不值,断人财路反而会遭人记恨,其他人也肯定跟我想的一样。
等腰不疼了,就又能干活了,不会在拖累儿子了,拿着按摩仪的老蛮子这样憧憬着,颤颤巍巍拿着说明书,脑海里努力回忆着他们教得方法,按着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按钮,小心翼翼地套在腰上。
记不清用了几个月了,情况一直不见好转。她拿着按摩仪,等在村口,不知道等了多久,卖东西的人再也没有来过。
她愈发神神叨叨,以后碰见再来村里卖净水器泡脚盆的,她都跳出来,骂那些人是骗子,这反倒是件好事。
她身体每况愈差,再后来,连止疼的药也没用了,她说人家卖假药,去闹,坐在地上让人退钱。好在她大女儿听到消息赶了过去,赔了个不是,说她年龄大了脑子不清楚。
回去的路上,她大女儿不停数落,她一言不发,默默跟在后面,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最后一次见她,好像是不久之前的事。
一张脸枯瘦干黄,眼珠浑浊,蒙上了一层阴影,头发也掉得没几根了。
躺在散发着霉味的床上,嘴里喃喃自语,好像是她的家乡话,又好像是在胡言乱语,反正没人听得懂,大概是真糊涂了吧。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啊,我……我想起来了……
他们都说我糊涂了在说胡话,其实,其实,我清醒得很。
我,我就是“老蛮子”。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从枕头下摸出布包,向小儿子交待道,买……买一个……
那些拐来的妇女,很便宜,买得起,买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