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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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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悌经过金府门口的时候,正好是金老爷子迎娶第十二房姨太太。大红的迎亲队伍吹奏热闹喜庆的音乐穿过小镇,引得所有人从家门或窗户里探出头,小孩子更是为了讨要几粒不曾吃过的糖果说些讨喜的话紧紧地随着娶亲队伍朝金府奔去。她站在人群里抱着父亲前天从杭州带回的绸缎,焦躁地等待大红的队伍快快进入金府,可以早点去金裁缝那里。
花轿一走三颠地从她面前经过。软软的红色帘子荡出一道缝隙,一朵珠花从里面掉出来,砸在她的软底鞋上。微皱眉,她盯着渐渐远去的花轿,弯腰捡起——这是一朵做工细致的珠花,至少比她平素看见的要精细许多,想必价格不菲。
隐藏在体内的自卑被这只珠花从最底处拔出来,连根带血。握住珠花的手不由地紧了三分,短短的指甲嵌入掌心,也抵不上心中万分的酸楚滋味。
转过身,她抱着绸缎朝金裁缝店反方向离去。
到了家中,母亲正在和隔壁的新搬来的沈太太打牌。
“我家阿悌要是能找个有沈先生一半的,我这个做阿娘的就放心了——诶,吃了,八筒——沈太太,你家先生交际面广,记得要他帮我家阿悌留意下啦!”
“刘夫人真是爱说笑——七条——阿悌那么好的姑娘,镇上的青年都巴不得做你的上门女婿。”天井下,沈太太坐在父亲前年种下的栀子花后,含苞的花骨朵在阳光下微微颤抖,油油的绿叶盈盈而笑。她犹记得那日她的到来,白色的旗袍绣的是花开富贵的图案,大红色的滚边和盘扣衬得她更加精致。望见门口正拎着书包的阿悌,她含笑点头。
当时的阿悌脸突然一红,拽住书包拦下黄包车就朝外街逃去。为此她不得不将午餐钱节省出来付了车钱。
听到家里老妈子的叫唤,母亲转过头瞄了她一眼,将手中的牌打出去:“不用去学堂吗?天天抱着布匹去做衣服!”
手里的珠花硌着骨头,她没好气的回答:“今天放假。”
“放假放假,只看着天天放假,洋鬼子就是会赚钱。”刘夫人不冷不热地说,“要不是你父亲,我才懒得管起你。”
“那你就别管啊!”阿悌赌气上楼,故意将楼梯踩得噔噔作响。
这座大宅原是祖上留下的,到了父亲这辈也就剩下个主屋和九个天井,其他的全部或卖或抵债。隔壁沈家的房子就是上个月抵债过去的。
2.
五月还未过完,小镇上又多了一条消息——金府十二姨太吞金自杀了。据说,是因为她的凤冠上少了一朵珠花,本应该含在凤凰嘴里的珠花。
阿悌合上课本撑着头,听着学堂内各家的女子热烈的讨论。那朵珠花现在就别在她新做的旗袍上,那是一件墨绿色的旗袍,最新的款式,将她的腰恰到好处的凸显出来,犹如河边盈盈的杨柳,让人心襟摇荡。
“阿悌,后天我表哥家有个宴会,你来吗?”
她侧目,对面的女子长着一张圆圆的脸——她,姚家小姐和镇上首富金家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她的姑母是金老爷的二姨太太,第一个剩下儿子的姨太太。
寻思片刻,她点头道:“好,反正在家中也是闲着。”
她记得金家长子原配前年病故,还未续弦。
打开箱子,将这件新做的旗袍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来,银线混合墨绿色的丝线在光滑的面料上密密排列,手指轻轻地抚摸,就如金裁缝每次替她量身一般,细腻如玉。收了心神,她朝门口唤道:“徐妈,把这件衣服熨烫仔细了,我后天要穿。”
金家不愧是首富。跨进后院时,阿悌不由地心声感慨,那些从来只在家中老人口中听来的奢华在这里真实的呈现,各家的名媛淑女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用淡淡的目光扫过宴会上的所有人。她亦一样,站在姚家小姐身边,捻着法国的水晶杯与人谈笑。
一阵暖风拂过,人群发出小小的骚动。身边的人娇笑,提起罗裙飞奔而去。“表哥!”
她依旧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人缓缓而来,宠溺地抚摸姚家小姐的头。“丫头,又变漂亮了。”然后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这位是……”
“我经常和你提起的阿悌,刘家的千金。”她咯咯地笑,眼神却在金家少爷身边的男子身上停留。
“哦。”大少爷长吟一声,眼神似乎要给出下文,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阿悌有些些的失望,举起水晶杯小小地抿上一口。放下杯子,她借口头晕想透透气走进花园。
初夏,花园里的栀子花已经开始绽放,在夜风里摇曳萨散发出颇为浓郁的清香。她抱紧被初夏的夜风吹出鸡皮疙瘩的双臂,心不在焉地漫步——母亲还是向父亲提起的她的婚事了,她不想和前面几位姐姐一样,只要有人愿意出的起钱,便可以想挑选货物一样将她买回家。
摸摸旗袍上的那朵变成胸花的珠花,长叹一声。她是溺水的人,急需要一根稻草,但是绝对不是金裁缝。
屋内西洋音乐悠扬想起,她看见里面的人开始翩翩起舞。心如夜色,墨墨沉。她想逃离,又没有力气,只得站在一片墨色中,被香气包裹。
3.
金家送来聘礼,阿悌站在阁楼上沉默地看着母亲站在厅堂里,喜笑颜开数着金家送的厚礼——这些枣红樟木箱子是新做的,浓浓的樟木香盘踞在厅堂顺着柱子朝上爬,让她头疼欲裂。她怎么也未想到,那晚只是在花园里随意的走走,竟入了金家老爷的法眼。
父亲坐在厅堂内,拿着水烟一管接一管地抽。阿悌知道他是在盘算这笔交易到底值不值。摸摸胸口那朵珠花,她唤道:“徐妈,跟夫人讲,我要置新衣。”
“还是找金裁缝吗?”徐妈解下围裙擦手问。
她斜睨一眼:“这还要问!”
阿悌未料到自己竟会被金裁缝拒绝——当她说出那句:我们私奔吧。金裁缝低下的头猛然停顿,握住软尺的手微微颤抖,她感觉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呼吸困难,却又把大把的热气喷在她的旗袍上。许久,或者只过了楼下西洋钟表的几秒时间,阿悌终于听到他的声音:“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轰的一声在她的脑子里炸开,一片空白。她突然地退后将他推开,用力地给了他一耳光——这个在前天还对自己甜言蜜语的男人,现在竟然说要结婚。她撕开领口,奔向窗边大声呼叫:“救命啊——!”
房中的人一愣,随即扑上前捂住她的嘴。但,为时已晚。
楼下的下人已经冲上来破门而入,他们将企图非礼小姐的金裁缝捆绑起来扭送进局子。阿悌依旧站在窗户边上看着楼下的人们,她冷笑,还未出阁的小姐被一个下九流的人非礼,这样的笑话,金家丢不起,可刘家丢的起。
果然,未过三天,金家急急的派人退了亲。母亲依旧如上次一样站在厅堂里,双手叉腰指着将聘礼搬出的人毫无修养地骂:“你们这些个短阳寿的!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短阳寿的!”
前来的媒人讪讪地笑:“刘夫人,你家阿悌和我家老爷八字不合……”
“放屁!昨个来的时候还说,你还说我家阿悌是旺夫相!谁娶了她是福气!”母亲兰花样的手指不客气地知住媒人的鼻尖。
媒人一把拨开,刚才的好脾气也消失了:“刘夫人,谁让你家阿悌出了这样的事。就算是再好的旺夫相,也没有哪个男人敢要!”
“你……”
“母亲,王妈妈说的没有错。”阿悌趿着软底鞋踩着梯子下来,走到媒人面前,她从腕上取下前阵子才新得的银镯子套进媒人手中,“阿悌知道是自己福薄进不了金家的门——王妈妈,以后要有好的人家,第一个要记得阿悌。”
她浅笑,脸颊上的梨涡更像两朵梨花,盈盈飘香。
4.
事事多变,有谁会知道那个默默无名金裁缝竟会是金家的三少爷。
阿悌倚在美人靠上听躲在花园角落里的下人们窃窃私语。
“……真没有想到,他竟会是金家三少爷……”
“……也不知道金老爷是怎么想的?竟会让自己的儿子做这样下三流的……”
“……诶,你们说,他会不会娶小姐……”
“……我看不会,小姐还差点成了他的小娘……”
“……你也说了,是差点!再说,他当日对小姐,我看八成有戏……”
阿悌仍旧是笑。
七月,金府四姨太托媒人上门提亲。
王妈妈摇着苏州团扇,流苏在尾端喜洋洋地颤抖。“恭喜!恭喜!刘夫人,这次又是金家——虽说不是正房,但是就凭三少爷对阿悌小姐的一往情深,绝对不会受委屈的!”
母亲端着青花瓷茶盏,看上去四平八稳的模样:“话不要说的太早了,能不能嫁进去还是问题呢?”
“瞧夫人您说的!”王妈妈掩口而笑,“这次可是四太太专门托我过来的,说无论如何不能毁了刘家小姐的名声!”
八月,金桂飘香。
阿悌坐在撒满红枣莲子的床边,沉沉的凤冠压得她颈间酸痛。房间内的红烛影影绰绰,好似有人影在晃动,却又听不到人影的声音。
吱呀一声,花雕酒的香从门口扑进来,喜婆吉利的话也一起扑进来。没有用喜婆专门准备的称心如意秤,他一把抓下她的盖头,喝红的双眼像极了雪地里的狼。他抓住她的肩,恶狠狠地说:“怎么样……没有,没有想到吧……我,我会是金家的人……”
墨色的双眼没有丝毫震惊地看着他,合上眼睛,她轻轻地叹——千算万算就遗漏了他的心。
那日在金府,她已惊觉大少爷的容貌与金裁缝的三分相似。可是谁想到金老爷却送来了聘礼,无奈出此计策。
望着枕边熟睡过去的人,她终于忍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