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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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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堂的侦探和别的侦探有些不一样。
到底是哪儿不一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他的本事没个定准,风评也各有各的说法,口碑更是谈不上。
有人说他手眼通天,本事大的很。也有人说他是个蠢蛋,什么事到他手里,准一踏糊涂。还有人一提起他,就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脸色。
对于一些风言风语,侦探偶尔吱个声,表示一下抗议:“真金不怕火验。”
有人提醒他:“真金不怕火炼。”
侦探反而笑话人家:“一个意思。”
怪了。
千秋堂的人都这样。
(二)
今儿个一早,就有生意上门了。
来的是个蓝眼珠,大鼻子的长毛。进来坐到桌前,装模作样端茶吞了一口,就亮嗓门,说要找一幅画。
您仔细说,是什么画?侦探职业素养极高,不以客人的水平而悲喜。
长毛叽里咕噜连说带比划,侦探始终面带微笑,神情专注。罢了,又热情将客人送出门,哄得长毛心花怒放,乐呵呵走了。
人走远了,侦探依旧保持着微笑,轻轻关上大门。一转身,就成了一副死人脸。
四尺见方,水墨,宋画。
平平无奇。
这操作空间可不小。
(三)
侦探的确有些本事,没两天就有了消息。可他偏掖着,对长毛说,再等等。长毛有点着急,但也没办法。
眼瞅着日头往西倒去,侦探收拾好行头,去了一条古巷。
巷子里没什么人,一间连一间空房子,锈铁链子缠着烂木门,阴森森的。
侦探倒是适应良好——他自己家后面还有片坟地呢。
侦探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几趟,有时还倒着走一段,跟赏景似的,悠哉的很。
瞧着月亮冒头了,侦探估摸着该吃晚饭了,就哼着歌走了。
一连几天都这样。
直到这天,侦探才来到一个拐角。削去墙上的藤,就有一扇偏门显出来,上面还落着锁。
侦探从领口上摘根曲别针,戳过去,一转一挑,那锁就掉下来了。
进了门,入眼就是一尊大佛,身上早挂满了蜘蛛网。侦探眯眼欣赏一会儿,很没诚意地道声告罪,就轻松踩着佛像爬了上去。上去了,才见得玄机,这会儿正是黄昏,一束光斜斜从屋顶上漏下来,正打在佛像右手上。
那佛像右手举过头顶,挽出个参禅的手势,正指向屋顶上一块地方。
侦探摸索两下,又在那块地方扣了扣。里面是空的。
侦探摸到一条细缝,试着推了推,没反应。他想了想,又五指贴在那条缝两边,手指发力,向右转去。
是活的。转下来一块圆板,中间一条缝,露出一小块地方。
侦探伸手进去,出来时,手上已经有了一幅画。
侦探展开画,借光看了看,确认无误。他下来在小屋子里转了两圈,从袖子里拽出绢布,把画包好,藏在了佛像坐下。
出去时,侦探还贴心地把圆板安了回去,糊上一层蛛网,栓牢锁,拨来藤蔓,重新把门盖实。
侦探瞧着自己的杰作,满意的点点头。
(四)
侦探头一次主动把长毛约出来,头一句话就惊掉了长毛的假发。
有另两路人也在打那幅画的主意。
长毛瞪圆了眼。先生,这……我们……那你……
您放心,我已经先他们一步找到了画的下落,只是弄到手还需要点时间。
好,好。长毛忙不迭应声,只是,先生,还请尽快把画拿来,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好说好说,感谢您的慷慨。侦探笑容满面。
人一走,侦探再次川剧变脸,坐在那犯嘀咕。
反应这么大?难道……
侦探的表情凝固了。
(五)
夜里,侦探去千秋堂,敲开了画师的门。两人谈了许久,侦探才从小路离开。
第二天,天刚擦亮,侦探就去了画卷藏处。他往天花板上一瞄,脸色就变了。
那块地方的蜘蛛网没了。
动作真快。
侦探又去佛座下找了一圈,画还在。侦探不敢大意,揣上画就走。他故意绕了好几个地方才回家,到家一掀床板,就顺着地道往千秋堂去。
画师早候在前厅开门迎客的地方,依旧靠着窗喝茶。见帐房给他打了手势,就往后堂走去。侦探捧着画,迎上画师,递过去。
画师细细看了。是真品。
侦探皱眉。没别的名堂?
画师不说话,捻了捻纸,又拿指尖勾了勾画上的颜料。
侦探杵在原地,假设种种可能。
画师看向他。这纸材质不一般,另外,这片颜色有蹊跷。说着指给他看。
侦探不明白。
画师解释,像被什么东西泡过。
侦探茅塞顿开,随手抄起蜡烛,小心贴近画师指的那片。
画中显出一副画。
侦探凑过去辨认,待他看清这是什么,手里的蜡烛险些燎了画。
宛城军力布防图。
还有洋人的进兵路线计划。
画师绷着脸。近日新知道的,洋人已经开始从外省调兵了。
(六)
侦探把画交给长毛时,长毛乐的见牙不见眼。
侦探依旧笑容满面。
几天后,听到有人因打探洋人进兵消息,被市口处刑。
侦探脸阴的能滴出水来。
半月后,全城都在传,宛城军把洋军赶出了宛城。
侦探已经没什么表情了。
他已经知道另两路找画的是什么人了。
一路是县老爷,只是挂个虚职,但小动作不断。这次八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来捞好处的。
一路是民间自发组织,也不知怎么,探到了较明确的消息。那天动了圆板的,应该就是他们。
但还是太冒进了。
市口的绞架上就挂了这么个人。
那人还是个知识分子。
可惜了。
侦探呆坐到半夜,去了市口。
(七)
侦探扛着一具尸体回了家。
僵硬的,冰冷的。他已经记不清,他扛回多少这样的尸体了。侦探屋后有一大片荒地,荒地中间有一座废铁棚。
荒地是坟地,铁棚是火化棚。
侦探放下尸体,引火。只觉得肩上沉,又沉又痛。
这人那,活着的时候,脸上那张面皮是什么样,没人说得清。死了,拿火来验验骨头,却是一验一个准。
侦探摸摸自己的脸,突然想到某个没表情的家伙。
那天,画师从账房那里,讨来张四尺素。经纬,置地都同那张古画相差无几。侦探又想法子弄来了那种作“画中画”的墨水,两人一番研究,连纸的古旧样子,都仿得七七八八。最后,画师把古画摹到了这张纸上。
说起来,这事儿他们早做得熟练了。
画师提笔时,侦探倚在门口瞧着他。画师还是一脸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颇有外人传的“风姿疏朗”那么点意思。
侦探有些好笑。这人对外宣称,从不与洋人作画。倒招得那群洋人,将他的画,奉若天工奇巧。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洋人托侦探找的古画——找是找到了,都藏在账房那——交货时,都是这位的手笔。
画师就天天坐窗边闲看景,还有不少人,特来欣赏名家风姿。他也不说话,谁知道他一天都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侦探再次试图从那张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仍以失败告终。他只能狠捏一把自己的脸,感叹一番,强中自有强中手,自己变脸的功夫还是不到家。
侦探想笑,但笑不出来。
这会儿功夫,八尺高一个人,已经给烧成一捧了。
侦探把骨灰包好,预备明儿就给大夫送。,原本扛回来的尸体,都是整个埋在坟地的。只是现在,随便在地里踹一脚,就能飞出来几根骨头,实在是安置不下了。
侦探收好骨灰,摇摇晃晃在坟地里走了一圈,终于支持不住,倒在一座小坟包旁。
侦探凝视着坟包,许久也不见有人蹦出来。
侦探闭上了眼睛。在这片坟地里,他总是睡得很安稳。
天上星斗烁烁,注视着这片坟地,微弱的光,照得天地间一片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