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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烈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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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拿到这一枝玫瑰。
我其实喜欢玫瑰。记得我养了许多盆,但是懈怠地浇水,让它凭着气候活下来。我把有蛀斑的叶子并着刺又多又密的条剪下,花欹斜着开重瓣浓密欲倒。
这枝红玫瑰放在桌上,是他早上剪下带来的一枝。
而他就在玫瑰的旁边,把手搁在书本上,头靠在桌面。每个晚上昏暗月光从天空漏下来,照亮田野里四个方向的大理石。
从第一次我想要碰玫瑰而被他捕捉到的时候起,他似乎从远古时期就在这里,等着月亮西升。我常常呆在柜子的后面,他在桌子的前面,我躲着他的目光,能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在地毯上四处逡巡,我很少发出声音,就像我的呼吸声可以让玫瑰凋谢。
我要伸手偷偷去拿它。他偶尔会闭上眼睛,当我伸手碰到玫瑰的花瓣,他抬起头。
他绿色的目光流露一点怔忡。他看见玫瑰花条动了一下。来的是风。他应该这样想,然后他笔尖微微下垂,在信纸上作了一个点。
我在此处站着,帘幕永远半开,窗户永远紧闭,时间过得很慢。可他还活着,并且没有丧失对外界的感觉。
所以我明白了这不是时候,要等他闭上眼睛,等笔从手指间滑落,梦境的召唤无可抗拒地让他沉没,他看见梦的时候,就不会看见玫瑰了。他的表情会比平时更开心。门外每五步有一队人在静静的守卫,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城堡。
他没有睡着,而我坐下来。我与他还有玫瑰相安无事。
我过去的记忆里,有和这座房间生活在一起。
那时的窗户常常开着,帘幕不是灰黄的而是浅白,并且过几天就亟需更换,好像一切都是布料商店的阴谋。窗外依旧是有卫兵在守候,他们站在昏黄色的朝阳里,一点点烧起来薄红色的晚霞。晚霞倒映,像是窗前的地中海品种红玫瑰,花不开而多刺,鳞然如睡眼惺忪的龙。
那时桌子上面还不是铜镇纸和白苎麻桌垫,还有成排高矮错落的文件夹。白苎麻桌垫是老物件,那时从来都是折叠好了放在书柜顶上。那个时候小孩能够跑进到这间办公室里面。小孩从小时候到高中都躲在书柜后面吃糖,然后对着别人辩称自己在探讨经验而非翘课。只要有人在办公室里开枪,火药就把窗帘打个洞,窗玻璃碎得闪闪亮亮。
在今天之前,他已经让人清扫过数遍。数十块型号各异的子弹片至今还在地毯下没有被发现,深深进入木头的纤维。
我从我的记忆里面看见了他,那时候他也在这里。不过他比这个房间的记忆更古老,镶嵌在更远的记忆里,碎成千百种片段,他推开门进来把小孩逮出去,总是说要留给这房间一点安静。然而喧闹像是接不住一样不停流进来,把世界都染成了昏黄色,而浅白的窗帘在昏黄里面变老。
老品种的单瓣玫瑰在海风中第一次开放,血统一如野生的祖先,好像流着海盐的血液然后变成淋淋红色,他喜欢看,驻足停留在那里。这样老而韧的玫瑰才能活下来,或者千年来都是海风在浇灌它,我不过是自诩主人。
那个时候我便开始有这个想法,当我到了坟里面,也要在墓碑前放着红玫瑰。他说他今天就可以为我剪花,以后每天都送上一枝,我每次不愿意同意。好像他已经许多次在西西里苍色的山下孤独一个人行走,去剪一枝鲜红的野玫瑰。
我的记忆没有告诉我,我是从何时开始死亡的。
房间是古老而阴沉的螺壳,我是这个螺壳新进的主人。血肉死去,外壳依旧存在。正如同过去的许多个日日夜夜,我的友人在我耳边向我倾诉。
只要子孙没有死绝,罪恶的家族就仍存在,甚至与这些子孙所作所为无干,他们就是在那里永远不能完成革命而已。即使这些人啊,怀着罪大恶极的、或微不足道的善意。
房间里四处是行将死去的布料,就像是我的生命一样,窗帘的声音和空气的颜色可以告诉我这些。热闹已经慢慢漏出去,而安静在这里称王。红色的小虫和白色的飞蛾在每个缝隙里睡眠在白昼,而每个夜晚都能听见它们牙齿碰撞的声音。
我清楚这些人没有走,一个都没有走。只是飞得遥远,四处奔跑,在窗框的外面、围墙的后面,我在这里等他们。
野玫瑰在东风里一点一点死亡。在我死后它也忍耐不了漫长的凛冬,以至于被春天杀死。他来的第一声脚步被玫瑰先听到,最后一枝花在向着他开放,微微颤动。
随后他的声音惊醒了入住多日的猫头鹰,画像睡醒,整个沉睡的世界躁动不安地互相问早起,空无一人的庭院里回荡着幽灵一样的犬吠。
他肃穆地站在台阶上,无表情可说,随后他推门进去,世界的时间由此开始流动。
我在门口看着他来到。
他种上了新的红玫瑰,并且再次更换窗帘。但所有的窗帘仿佛都无可奈何变成橙黄,如同薄暮。
起初他并没有在房间里,只是照料,另一个房间被他常用,也在最靠近门的地方。当暴乱的字母第一次出现在纸面上时,他下令不再把办公室开着通风,通过勤奋的打扫维持秩序。
在第三个月,窗子下的谈话里有了办公室藏着前代首领信物的流言,据说打扫的人是得到了他的亲信。数日后的晚上有脚步声游过走廊,把地毯一寸寸翻开,揭开墙纸又细致缝补好,墙上的枪身无风摆动,窗户缓缓敞开,月光照到地板上。我离开了容易被看到的门口,站在窗帘的后面,在岑寂的世界里任何活着东西的移动都很响亮。不请自来的人没能够推开门。我看见他把房间的门推开,月光洒在地面上,他不太高兴。
血在地毯上会发臭,但原本批次的产品已经买不到了。我听见有人这么说。
那天之后他住进了这间办公室,地毯选用了相近花纹。他把窗前迷迭香与紫茉莉清除干净,变成黑色的广场。他在这间办公室的窗口观看处决。枪声一响,公开仪式简短结束。
每天早上他都从花圃里剪一枝玫瑰。
这些是有月季血统的家养品种,从门廊开到窗前。他进来,我在柜子后面隔着雕花玻璃看着,他在座位上,我在窗帘的阴影里待着。他在最大的办公桌前一张张地阅读,拿钢笔批注。
中午他会起身去制作一壶咖啡,然后和玫瑰放到一起,我很喜欢咖啡的味道,当他不看向这里的时候我会坐在沙发上。
整个下午他都不会离开,接几个电话,坐在桌前处理事务。打开桌面上的暗匣取出并放回物件,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他从来不躺在软沙发上,有时候他表现得十分困倦,握着笔一动不动,慢慢地往桌上趴下去,枕着手肘的位置,但他从不会彻底睡着,还能听见我走过的声音。眼睛一睁开,手掌摸到腰间的手枪,然后松开手指。
房间里空无一人。
到晚上,他会把玫瑰花收在袖子里带走,把整壶咖啡倒掉。他有时候会把文件留在桌面,暴露在晚上的月光里,他的字很好看,句子结构中的具体名词由密语替代,我有时候会读它,读得像一本曾经看过的小说。并不是每一次我都能记住纸张的原位。
“有人在夜里来过。”他在笔记上面写,显现出一点不悦的表情。
我在这个房间里面。
他一个人待在这里,别人只写信过来。我所见过活着的东西是他和红玫瑰。他在膝盖前桌子的暗格放了一把手枪,经常会抽出来保养,有时候拿枪口对着自己。
除此之外,在桌子上放着一把改装手枪。有一个深夜,月亮起来的时候我把枪拿到手里,本能地扣下扳机,子弹在窗帘上烧了一个洞,飞出窗户,落在玫瑰花丛里。
第二天子弹壳被属下在门外捡到,有着熔烧虹纹的金属上刻着家族的徽记和数字。被包裹着白布送到桌面,他看着那颗子弹。
那把自动手枪在他的手心里,在他把枪身转到第三圈的时候在手里拿稳了,取出弹匣,弹匣里只放一颗子弹,合上,然后放回柜子里。
“现在我要去杀您的老朋友,确实不合适处决。”他说,眼睛里就是不可言说的沉默,“可是这把枪第十三次扣动扳机是空发。”
他停顿了一下,闭上眼睛,“看来我不用做决定了……它就是用来处决的,我会用它杀人。”
几天后,有人前来拜访他。
当那个访客穿过林立的滴水兽并巧妙地在阴影中游弋时,我们几乎迎头碰上。擦身而过时我注意到他戴着耳坠,碰撞会发出暴露行踪的声音,却被巧妙的步伐减弱到不再吸引人,我们都习惯走仿佛幽灵会走的道路。直到听着细微的碰撞声伴着影子离去。
我认出来这是我的友人。
当时他在桌面上给请柬签名,笔尖发出穿破纸张的声音。门口的亲信没有来得及通报他,我的友人从我的身边经过,并且没有被任何眼睛倒映,然后在办公室的桌面上徒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当即抽出枪,抵上对方的肋骨,速度极快。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到了该死的地步。”我的友人对他说,他们早就认识,对话也毋须假装文明。
“我确实挺该死的。”他露出微笑,他没有假装被惊吓到,这个笑容却是怪异的,“但也不是被你杀。”
他们松手,各退一步,我的友人往阴影里站去,像是不习惯太阳。
你在干什么?友人首先开口。
守卫家族。他回答。
我只看见你在当一个收尸匠。
友人脱口而出指责他的话。
他们以一种不再把对方当成同僚的眼神互相打量,并且突然意识到这点,感到惊奇。
过了一会,他说。
我说的家族是沢田纲吉的家。
“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了。”友人以处刑官般冷淡的口吻说。
他这时把手枪扔回桌面上,并且回答我的友人:
“你杀不杀我无所谓。我想要让你帮我。”
表情一时变得很奇怪,友人前所未有地控制不住流露出扭曲的嘴角,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语言死在了喉咙里。
“原来你没疯啊。”我的友人轻声说,“但是你为什么不在当年就死了呢?”
我知道我的友人是被什么东西引来的,也听见过窗下的玫瑰底下发生的窃窃私语。
世人当中流传着他的消息,他已经坐在首领的办公室里面,手握着一把能够处决的枪。当许多人都觉得保卫是一种谎言的时候,他仍然拥有着在不信神的人中间可称道的虔诚。他确实相信,他应该保护家族。
在他将残酷的手法变成不加节制、然而十分有效的东西的时候。他确实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了僭主般的威权。“在我面前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他在某一天突然自言自语,语气就好像在那一天前他没有感觉到一样。
是的,无可挽回如同窗帘的颜色及玫瑰的世系,正如尸体变成化石的过程,维持着一眼可辨认的痕迹而逐渐被异物替代。庄严的镇静被提心吊胆连幽灵都要踮脚的空气替代。
异物的气味被我所辨认,某个傍晚我在他身后,看见窗帘上慢慢染上近乎于血色的东西,他在枕着自己手臂时不经意脸上流露出真实的厌恶。不适合,不相配,而确实发生。玫瑰花在窗下,它与这种颜色相得益彰。
他在日渐猩红的世界里继续工作,我一直呆在房间里,直到红把我的脚面淹没,万物都在天衣无缝的红中。
我知道空气里的红色是从他身上来的,这是他的颜色。
他的颜色有一天也会褪色,时间是一本打开的书,取决于我翻到哪一页,而他的死却不是从怀疑他的理念开始的,大部分人都是从失去信仰开始死,或许我也是这样。但他的理念来源已经落入死亡,而死亡的事物皆不再变更。
八月的时候,人头腐烂的气息搅动入海口和宽大的河流。每天都有人报告他一些讣告。
后来我又见到了我的友人,在一个夜晚敲门进来,穿过光亮的道路,让阳光一遍遍地洗礼他。
“我要失踪了。”我的友人是来告知他的,“把我的讣告一起挂上去吧。”
好。他停下笔,抬起头回答。
我的友人在门口告别他。此刻我在身后注视,友人靴子上链条一下下撞响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面,背影倒映在瓷砖上。我的友人更像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样子,我想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友人时的样子,他的背影在瓷砖上与水面的倒影重合,是走进人的梦境也仿佛报喜使者的人,而非憎恨与苦痛的怪物。所以人们所熟悉彭格列雾守的声音必然变浅,然后消失,缺乏回声。
我突然明白,在这种意义上,我的友人终于迎来了无病的死亡,这是一具已经心满意足的尸体。友人和他见的最后一面,向他转交了在死者的领域所倾听到的真理:活着的东西都在不断朽坏,只有死亡是不可改变的。
“我感觉到你的欲望也快要完成了,不是吗?”友人对他说。
这句话好像一个预言。他对着窗户脸上出现笑容,我明白他并不是为看到刑场而笑,也非预感到血流成河而微笑。虽然他对此也感到满意,其中却不含任何残暴。
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一个已死的愿望正在达成。
另一种表达方式:他在实现一个死人的愿望。
而死亡是不可改变的。
此刻在黑暗的房间里,有咖啡的味道在飘动,也有玫瑰在不语地芬芳。如果他能把玫瑰放在离我近一点的地方,我或许就能够把它拿到手里。
我在这个房间里,一直看着他。
他沉默无语而又平静地按照计划表执行,其动机并非出于欲望,而正是出于动机不可思议,他才能够坚定地进行计划,不顾仍然活着的东西。时光在窗帘的颜色上行进。
他在写第三张讣告并在风中吹干的时候,书柜突然倒下。
此后的三天他一直试图复原它,却发现有数组铜雕塑无法回归原位。
我改换了我坐着的地方,因为一切事物都在不经意间改变原来的位置,我原先的藏身之处被阴影抛弃,而曾经光亮的地方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帷幔紧紧包裹,变成秘密。一座黄铜自鸣钟在白布里裹着露出顶部,正如沉船的撞角高高翘起,女神柱托住钟盘刻下嶙峋的阴影,它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欢快地鸣响,尽管它诚恳地工作了二十个年头,白布似乎是遗忘的开关。但我只关心它适合我藏在那里。
所以只有我目睹着并知晓那一场震动已经让雕塑原本的组合错位,并且他没有发现作为中枢的铜柱已然落进地毯深处。另一个原因是他已经忘记了它的原样,所以复原也只是依照经验的工作,做着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因为他想要修好东西是为了回忆,而非正常使用。
“原来这还是我以前买的礼物。”他还要这样突然恍然大悟,并且变得沉默。
他发现自己在逐渐忘记已死的东西,因为时间未曾流逝,流逝的是他。他已经确定自己做出来的咖啡已经随着时间有了微妙的变迁,而令人痛苦的是这能以努力来纠正。他快要忘记死去的人喜欢什么样的味道了。他还远远地眺望坟墓,坟墓上大理石一色在阳光下变成暗沉的黄色,他回头去到回忆里,白得像雪,与血腥的死法无缘。
到最后他终于承认了这一点,“我已经不记得您的脸了。”他闭上眼睛,阳光洒在他的脸上。
我坐在他的对面。
耳朵听见窗外叶子摩擦的沙沙声音,还有整个比子夜还要寂静的空气。
我一直不喜欢面对死亡。我想对他说。但是我并不责怪他。
我的耳朵听着他的声音,词语和字母像大雪一样飘飞,我的一切声音模糊不清,就像是老鼠在墙中逃跑。
“我要看着所有人死亡,然后才是我的死日。”他在椅子上仰面躺着,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
“您会原谅我的吧?”他说,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
“您肯定不愿意看着我死,但是我心满意足。”
他在停顿和沉默之后继续说:
“做这些我并不觉得受苦,只是快乐。因为我的时间迟早要到了。他们都会善终,相信我。”
我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虽然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是把很多东西都记住了。都不需要我回答,他就像是能听见我的话一样活着。
趁着他还在旧日的思绪里,我从窗台上跳下来,落到地毯上。地毯一直铺到桌子下,而我的每一步都会留下浅浅的凹陷,像是不言自明的暗示。我伸出手,第一次碰到了他桌子上的红玫瑰,手指尖毫无疑问地感触到柔嫩的花瓣,汁水被我捏得微微渗出来。
我在那里站着,而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最后我松开了手,玫瑰还在桌面上。
当我在钟旁的阴影中重新细数时间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一下子被惊醒的表情。站起来走到窗台前,额的眼睛里倒映着漫天飞溅的黑烟,黑烟里熊熊腾起一团火光。
火焰燔祭着天际线。岩浆不比往日那般被黑色岩石块块压下,玄武岩震动开裂,烈火烧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的白昼,而白昼心照不宣亮起如同无事发生。
只有他没有被任何语言和幕布蒙蔽。
他说。我的时间要到了。
这是我所亲眼目睹的一切。
一个古老的世界在被点火挥洒到空中,余烬落到脸上微微灼热。办公室的颜色在褪去,鲜红烧尽,窗帘灰黑脆化,但是却前所未有地轻如尘灰,因为它并不是褪色,而是被焚烧,洁白的底色将摧毁殆尽。
于是我原本已经在坟墓里的心脏再次发觉感情。
首先出现并且最强烈的是痛苦。
旧有的痛苦与新添的痛苦同时存在,暴动被称为烈火,每天看见它烧着城市的一些建筑,出现在我眼睛里,火焰烧得像是在给我焚尸。然而我依旧在每天目睹,并且每天认真体会这痛苦。因为这是我在长久岁月里真切体验到的第一种感觉,我依旧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觉不能走开是我的一种责任。他也并没有走开。
目睹无数东西的毁灭,这种受伤且流干了血的等待中,我感受到落魄到一无所有之后的轻松。
把浊重的变为轻清,让所有灵魂都变成舞蹈家。
他在砸毁坟墓,只不过用的不是他自己的手;他也在摧毁城堡,用的是民众的手;他在计划处死所有人,只不过用的是他敌人的手——坟墓被砸毁了,死者只是在裹尸布里大梦了一场,现在飞去了像春天的候鸟。
他解释愿望为:所有人得到善终。而我定义善终为:尘埃落定。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其实并没有为执行毁灭而痛苦,因为这是他已预订的善终,一场耻辱之死,他是作为守尸人。
我也明白,我的痛苦中有一部分为他而发,我在学习克制这种痛苦,并且难得地感受到原来我还在发力去做什么。
这与他是否心甘情愿并且乐在其中无关,只与我有关。
我依旧在他身边,在阴影里面,和他一起在窗外看这个地方。
大火焚烧之后,我看见灰尘在飘荡,目光不受阻挡地越过玻璃和高墙。
日光升起,人群启航,怀抱着古老的对神灵和动物的恐惧,而不知道巨蛇死去,大海染红。我写了一首散文诗,写在地毯上才发现用的是我已经不认识的文字。它不会留到明天,只存在于凌晨三点的诗。
然后我回到我的位置去,等待他拿着玫瑰来办公室,并且他的脸上会带着微笑。
这个办公室从诞生之初至今,第一次有怀有恶意的人踏上地毯,逼近到座位面前。从另一种意义上,他们并不算敌人。
我继续看着这一切,看着荣光的末路。
这是我所愿意得见的一切,所以以我的双眼来目睹。他那里一直有一个已经死去的愿望,它就是我的愿望。
终于我的世界再次安静下来,我是在为旧物的毁灭而不由自主地痛苦的,因为这竟然是我曾经拥有的一切,死人只会为自己生前的事情感到痛苦。
此刻我觉得我已经足够平静。
无论睁开眼还是闭上眼都在泥土味的肃穆中。我准备好了。
我从自鸣钟上跳下,落在灼热的空气中间,火焰把地毯烧得翻卷,处决人的广场在门外突然发出处决的枪声。我走过花园,旧雕塑还有被燔烧着的死人。
这次我的脚步没有弄皱任何地毯,也没有惊起任何人的目光。
我看见他了,他手里拿着那把枪,眼睛里倒映着明亮的、仿佛照亮黑暗的火光。他在建筑最高层,在高高挑起的屋顶边上站着,手搭在巴洛克的狮头雕像上。
我想到他在六楼盘旋阶梯的窗户出去,从外墙的露脊上踏过,然后到达这里的样子。他的喉咙里还在哼唱,是钢琴曲的旋律,我被他的声音指明道路,我离他越来越近了。
那把首领的枪。
他处决的人比首领在位时处决的人还要多。
他清楚地明白,风中传来了人的声音,也传来了他自己的声音。
他也是家族的罪人。
他是叛逆之首。
他是怪物。
他是人所不能理解之人。
他是心满意足的尸体。
拿出一颗子弹塞进枪中,子弹上依旧蚀刻着编号和家徽,他把枪对准自己的头,表情平静而微笑。
“我的时间到了,这条路的目的地就在面前。”
我面对着他。
他抬起头,直视前方。
我看着他许多年,此刻我就在他面前。
黑手党要在今日毁灭!
我从办公桌上拿起了那一枝红玫瑰。
我走过废墟和仍然烧着的火堆。
我看见倒塌的混凝土在被挪开,埋葬官在绞尽脑汁地撰写安息令,大理石天顶坍塌,日光与月光都可以不请自来。我所一直呆着的房间已经不复存在,我穿过日渐喧闹的大地,拿着这枝玫瑰游荡,我能感觉到我要找的东西在近了。
我知道我唯一一次要离开这里,是因为要去见证他变成尸体。
不过,我也知道:与我相反,他会感到愉快。
确实有人来过你的桌前,不过没有离开这个房间。
狱寺君。
——
灵感来自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人弄乱了这些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