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白改

1、第 1 章

　　01
　　我是一个和尚，
　　一个还算修炼到家的和尚。
　　加之这些年来，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妖精见了不少，所以大抵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和尚。

　　和尚没什么爱好，虽然羡慕某佛界巨星“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潇洒，但可惜和尚脸圆圆，肚也圆圆，穿着僧衣尚有一份淳朴，真拿着酒罐子看起来就太野蛮了，不符合本和尚的审美，况且酒并不好喝。

　　我只喜欢下棋。而这年头，人们若要说自己有个什么爱好，那必得是在这爱好上小有所成才行，所以和尚我姑且不自谦地说一句，和尚的棋啊，下的还行。

　　02
　　前两天寺里来了三个下棋的小子，说要提高下下棋水平，无名小和尚看了他们下的一盘棋之后，就分了一个让我来教。这也是常事儿，既是寻到了兰因寺，便是一场缘法。

　　我没太当回事，继续睡我的蒙头大觉，等明天人来了，见着了，该怎的帮他也就知道了。

　　没想到，第二天，来了俩人，准确来说是一个半。一个的那个，叫时光，圆圆的眼睛，不大一小孩儿。半个的那个，帽子高个儿也高，穿着一身儿的白衣服，看得见摸不着。和尚我正睡……呸，入定呢，俩人儿直接来了个二重奏，站在我头顶上开始捂嘴尖叫瞪眼，看样子是被吓着了，可这俩人儿吓的啊，好像和尚我才是光天化日带着魂儿来回溜达的那个。

　　03
　　时光的棋下得挺好，进步很快。那位‘半个先生’是个高手，守着观棋不语的规矩，复盘的时候却字字珠玑。让本和尚也受益匪浅。

　　所以我有时候会跟‘半个先生‘搭个腔，然后看这’一个半‘互相瞅瞅，再由那’一个‘的来试探我，我再装傻，算是消遣，也是提醒。毕竟缘起缘灭，半点不由人。

　　有天我有意提了“格择曜日”，两个人的反应不太一样。时光是纯粹的好奇，‘半个先生’的表情却略有沉重。他们俩知道吗？这八百年不来一回的格择曜日，很快又要到来了。先生的来路已定，去路呢？和尚虽自诩见过世面，却也不知决定‘半个先生’去留的，会是这尚未被研究明白的天文现象，还是先生在这千年岁月流逝中仍不肯熄灭的执念。

　　04
　　再见时光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职业棋手了。当初，到他下山，他也没赢过我一局，这回定上了段，却悠哉悠哉地回来，我听他“懒师父懒师父”地喊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啧啧，少年郎啊，幸灾乐祸得太明显，当谁不知道呢，这回想跟我下棋的又不是他。

　　一局未罢，但“胜负已分”。‘半个先生’棋力胜我许多，我尽了全力，也乐得认输。恰逢俞晓阳的儿子找上山来，我便顺水推舟结束了与‘半个先生’的对局。
　　天色将晚，俞亮住了下来。一辈子的缘分是很难得的，他与时光是注定的同路人，缘分早些展开也未尝不好。何况，离别难熬啊，我也只是盼着那时候能多个人拉时光一把。

　　第二日，时光来问我讨要那本棋谱。我指着书上【无名氏】三个字跟他讲，“时机未到”。

　　05
　　格择曜日之后，我就一直在等着时光。

　　第三天早上，时光来了。不出所料，一个半变成了一个，也不知半个先生的”神之一手“最终寻到了没有。时光看起来很疲惫，大概是除了兰因寺其他地方都去过了吧。唉……出家人慈悲为怀，如今却要和尚我来斩断他最后的希望……善哉善哉。

　　人在极端情绪里的时候往往语无伦次，

　　“我只是希望证明他存在过”

　　“他是南梁天下第一的棋士”

　　“他叫褚嬴”

　　我打毛衣的手顿了一下，哦……原来半个先生叫做褚嬴。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那本棋谱可以给他了。

　　“就真的没什么办法了吗？”

　　“我只是想让他回来，”

　　“就像刚开始那样……”

　　时光哭着问我。

　　“缘分已尽。”

　　可我只能这样答。

　　06

　　山中无岁月，时光的消息我只偶尔在与俞晓阳的闲聊中知晓。听说他不知为何消沉了很久，又听说他国青赛下的不错。俞晓阳说自己一直想再跟褚嬴下一局棋，可时光总是岔开话题。

　　又过了一段时间，时光开始保持着跟俞晓阳差不多的频次来到兰因寺。他还跟以前一样，挑水擦地，跟我下棋，有时插科打诨，看我不高兴又过来给我敲肩捶背。只是再没提过褚嬴。

　　我们还是下二十一路，后来他赢过了我，我们便开始下一色棋。时间就这样晃晃悠悠过去，变化的除了时光飞涨的下棋水平，好像就只有他手指上逐渐变厚的棋茧。

　　07
　　俞晓阳葬礼之后，有一天，时光来了一趟兰因寺。他早已能赢过我，所以来找我有时只为了聊聊。这次也是。

　　“俞老师刚退役的时候，总是问我能不能再跟褚嬴下一局棋，可我常常不知道怎么回，”

　　这是时光第一次谈起褚嬴，我想着。

　　“后来他就不问了……那时候我还挺矛盾，即觉着松了口气，又希望他再问问，我也算多个念想。”

　　“现在俞老师走了，我才想起来，我一直都忘了跟他说，当初他跟褚嬴下的那盘棋，其实是可以赢的。”

　　“诺，就我现在摆的这盘，俞老师执黑。”

　　……

　　“当时是褚嬴赢了，但是你看，如果黑子先下这儿，再回去把刚才那步补上，赢的就是俞老师了。”

　　我认真看着棋盘。

　　幸好，幸好。

　　千年岁月流逝，先生您也终于找到了神之一手，到底全了那份执念。

　　“而且懒师父你知道吗，这步棋是我找到的，而且是我当年，就在他们下完棋的当天晚上，我就找到了，嘿嘿，厉害吧”

　　这么多年没见时光这么高兴过了，可他知道吗，这步棋意味着什么。

　　“哎呀，哪怕是现在的我，再看这步棋都还是觉着挺厉害的，足见我当年那真是灵光一闪啊，嘿嘿”

　　看他这么臭屁，或许是当局者迷……不过，不知道也好。

　　“而且褚嬴，他一开始还问我这局棋哪里不明白来着，后来看到我下的这步棋，直接就说‘我输了’，还是可郑重可郑重那种呢，所以说小爷我就是个天才啊，哈哈哈”

　　“懒师父，那可是褚嬴，褚大人，南梁天下第一的棋士，一千年没输过棋的褚嬴大人……懒师父，我要是没下出这步棋，是不是褚嬴就不会走了啊？”

　　……

　　一片沉默。

　　我仿佛又回到了格择曜日之后时光来找我的那个晚上，

　　他眼睛里的泪水，棋盘旁边的烛火都与那天一模一样。

　　08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出家人不打妄语，我虽然是个修炼到家的和尚，但也不清楚，决定半个先生去留的究竟是他的执念还是那避无可避的格择曜日。

　　可我明白，不论是告诉他这是因你之失，还是告诉他这是定局，听起来都太过残忍，与其深究，不如不言。

　　时光见我沉默，便不再追问了，时光继续讲他的故事，我继续听着。

　　“俞老师病重之后，有一天我去看他。他向我问起褚嬴，其实我自己倒是常常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只是突然听别人提起，才意识到原来过去很久很久了。”

　　“我还是不知道如何回复俞老师，照旧打个哈哈过去了。那天回去的时候，想到俞老师还不知道那盘棋其实是可以赢的，就跟俞老师约了一个天气好，他身体也还好的日子，说要把棋摆给他看。”

　　“摆棋那天我心态挺平和的，还跟俞老师讲，褚嬴跟他下棋那天我就在旁边，告诉了俞老师褚嬴哪几步棋思考了许久，还有褚嬴当时也听明白了俞老师想跟他讲的话。”

　　“就这么一边讲，棋也就摆完了，就跟今天咱俩这状态也差不多。直到我摆完之后要给俞老师讲刚才那步【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当年的我，下出了神之一手。”
　　……
　　……

　　时光沉默了许久，我把蜡烛换了一根。

　　“我以前一直觉得，或许褚嬴只是换了一种我无法感受到他的方式存在着……”

　　“下棋，是我唯一能看到他的方式，可下到今天，已经很久没有人说我的棋跟白子虬像了，我形成了自己的棋，却彻底地丢了他。”

　　09
　　时光把他摆好的棋一颗颗捡回棋盒，扣好盒盖，放到棋盘中央，然后站起身来，向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10
　　时光没再来了，倒是有人给兰因寺安了个电视，寺里的无名们就常常用它看围棋新闻，和尚我偶尔也会去瞟一眼。时光得世界冠军的时候和尚我正在睡觉，哪怕被无名小和尚叫醒，也只赶上了最后的合影发言。

　　和尚我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时光手里摇着的那把扇子，叫人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