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橙黄橘绿时》拱拱

28、岑荔枝

　　“对了，你下周几考英文演讲？准备得怎么样了？”说笑了一会儿，荔枝忽然想起来。
　　“周一。呃，都背熟了，录下来听过，好像还行……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你们老师说过打分标准吗？”
　　“主要三项，内容逻辑、英语准确度、和表现力，表现力主要是手势动作和身体语言……身体语言和手势我不会！我说话不喜欢动来动去。国内不都说这是站没站相、是不好的吗？！”陈迦理愤愤不平。

　　“哎，其实自然而然地说话，人就是会手舞足蹈的吧，被国内老师扼杀了……”荔枝看了看日历，“你怎么之前不跟我说呢？现在就剩几天了。”
　　“我看你做GMAT考题、准备申请学校很忙啊……表现力就占10%，我准备就随便挥挥手，能拿几分就几分了。”

　　荔枝怔了怔。
　　原来根本不用她带GMAT手册来，陈迦理都看在眼里。
　　陈迦理却好像怕她误会他敷衍了事，补救道：“我不是真的随便挥挥手，我会认真考的。”
　　“啊，不是。”荔枝犹豫了一下，“你，不介意我去美国了吗？”

　　陈迦理一脸占足电脑内存运转也没搜到文档的空白表情。
　　“你上次吃大|麻蛋糕说胡话的时候，就拉着我让我不要去美国。”
　　陈迦理仍是摇头，却忽然眼睛一亮：“所以回来之后你不理我了？”
　　“呃，也没有不理你吧……好吧算是吧。”
　　陈迦理像是题目卡了半年终于翻到了答案，如释重负：“原来是这么个误会啊！”
　　“误会吗？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陈迦理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就像小时候不想让妈妈去上班一样的。”
　　荔枝顿时笑了：“你当时的确也对我喊妈妈了，让妈妈不要去上班。”
　　陈迦理窘迫：“我还说什么了？”
　　“没有了，背了die的各种语态形态，还说死了要变成猕猴桃星，跟荔枝星一起挂在天上。”荔枝戏谑。
　　陈迦理窘迫的神情却渐渐变了，眼角嘴角都耷拉下来，忽然起身抱住她：“我会想你的，我现在就想你了。我会很想你的。”
　　荔枝本没觉得什么，倒也被他惹出一些离情别绪来，撸撸他的脑袋。
　　“但是没有关系，我可以飞过去看你，我们暑假也都会回国，对不对？我妈妈当年也借调到上海好几年，书信往来坚持到结婚的。当年他们没有手机邮件都行，我们也行的。”

　　荔枝后仰了一些，看见他眼神里的理所当然。
　　因为父母可以，所以他们也可以。
　　可惜这推理，对她是反面教材。

　　她垂下眼。她并没有想到那么遥远，此刻他们彼此喜欢，就够了。
　　“你说呢？”陈迦理追问。
　　荔枝只能掩饰：“有人说要跟你结婚了吗？”
　　陈迦理嘿嘿傻笑，熊抱着她晃来晃去：“你知道吗？我妈妈也比我爸爸大一岁哎，是不是很巧？”
　　又是一段“因为-所以”的例证么？
　　荔枝移花接木：“哦，那叫姐姐。”

　　“不要。”难得陈迦理唤起了男性尊严，“对了，你GMAT什么时候考？”
　　“就后天，考场在鹿特丹。”
　　“那么快！你也不说一声。我陪你去，我那天没课。”
　　“不用啦，要考一天呢，你也没地方呆的。”

　　陈迦理没再争执，但看起来仍是坚持己见的。侧头看见荔枝在写的申请硕士用的个人陈述：“经管类个人陈述要怎么写的？”
　　“扯呗。先说我大三在投行实习过、印象深刻，然后写中国正值经济腾飞、IPO如火如荼之际，学习美国金融市场先进经验，中西结合疗效好。”荔枝笑着耸了耸肩。

　　“投行到底干吗的？”
　　“就是判断一个公司从财务法律业务各角度是否符合上市标准，如果还差口气的话需要策划如何重组调整规划才能合格。当然我作为小巴辣子的活儿就没那么高级了，扒财务数字、查历史沿革、整市场信息、比竞品信息……”

　　“听着好复杂……你能喜欢这个可真厉害，我看到大段大段法律文书就头疼。”
　　“我只是觉得里面的人都很厉害，都是神人！带我的那个，做excel财务模型全程不用鼠标的，全是键盘上快捷键，眼花缭乱我都看不清他组合键按了些啥！”
　　荔枝瞧见陈迦理眼神倏地亮了：“excel还能那么用？”
　　显然是找到新玩具世界了。大概一个月后他就能熟练操作所有快捷键组合了。

　　“你当年申请来这边读硕的个人陈述怎么写的？你上次提过是看了一本什么书？”荔枝也不知怎么今天晚上就成了成长历史交流大会了。
　　“哦是。”陈迦理索性从电脑里翻出来当年的个人陈述给她看，“我中学看了一本书，叫《密码故事》，英国人写的，讲从古至今，密码技术是怎么日新月异的。每次你觉得这密码设计得已经天衣无缝不可破译了，总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新技术能把它们破译出来。英国女王之争时候只是替代字符，到一战恩格玛密码机、二战图灵计算机……很惊心动魄的！最后一章，就是量子技术。量子计算机可能破解现行最先进的密钥分发技术，而量子通信则可能是下一代加密技术。这完全是量子物理的不同技术路径和应用方向，但居然同时站在了加密和解密两边，像一种宿命一样……我那时候还不太懂量子物理是什么，但是可着迷了。”
　　怪不得之前也老拿解密当比喻。
　　荔枝一边听着，一边读着电脑上他写的文字。字词简单平铺直叙，完全不似她遣词造句精雕细琢、从句套着从句，却在字里行间都洋溢着热爱。她鼠标滚轮慢慢往下滑，直到看完全文，表扬道：“写得真不错。”

　　“你看完了？你看英文好快。”陈迦理却另发感慨，“在巴黎看景点介绍时候我就发现了，我们还看到一半你就看完了。”
　　“知道为什么吗？”荔枝眨眼笑笑，“你阅读英文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会读出声音？”
　　“对啊。”
　　“所以慢啊。你阅读中文的时候，心里有声音吗？”
　　“原来是这样！！！”陈迦理醍醐灌顶：“这要怎么练啊？我忍不住！”
　　“你想想，看中文的时候是怎样呢？你看小说，急着看后头情节的时候，就不会读出声了，一目一行、一目十行都可以。久了习惯了，就都不出声了。”
　　陈迦理若有所思，敬仰得仿佛恨不得献哈达。

　　“所以，你英文演讲要排练一遍吗？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改的？”荔枝言归正传。
　　陈迦理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打开PPT，果然删了渐变色、删了特效、删繁就简。

　　他清清嗓子，整整衣摆，肃穆而立。
　　讲了三十秒，荔枝已经憋笑憋得脸颊疼——

　　为了那10%的身体语言分，陈迦理如同预设程序的机器人，定时三秒一个颔首、十秒个挥手、二十秒一次转身……
　　荔枝耳畔是蔡依林的歌声“旋转，跳跃，我不停歇，尘嚣看不见，你沉醉了没……”
　　那是相当沉醉。

　　“是不是很傻？”陈迦理居然停下来了。他的读心术还真是进步了。
　　荔枝意识到自己“轻敌”了，连忙调整表情：“没有，你继续。”
　　陈迦理侧过身掩饰难堪：“我其实，先前也是想着这对我用处不大。后来想起你之前说你学英语看世界的事情，我就想，我不该自欺欺人……但我真的不喜欢演讲，而且还有这么多要求。”
　　荔枝顿时愧疚了：“对不起。我当年也是一遍遍录下来、对照VOA、BBC原音练的。大家都是慢慢进步的，你这阵子进步已经很快了。就刚才这段，所有的th发音都对了，也基本脱稿口语化了，这点时间里很不容易的。”
　　陈迦理这才恢复了些信心，讲完全稿。

　　“哎对了，你之前跟我说你很想加入的项目怎么样了？”荔枝被灌了一脑袋物理术语之后忽然想起来自己生日那天的实验室奇妙夜。
　　“哪个？哦哦，去3D打印那天我指给你看的那个吗？那个其实进不去的，它去年就开始了，新人加入跟不上、也帮不上忙的，所以不收的。”

　　荔枝对科研行业也知之甚少，从零学起：“那还会有第二期吗？”
　　“一模一样的是不会啦，科研嘛……如果有新角度新方法可能会有。”他也有点沮丧惋惜，又解释道，“所谓超导材料项目不是研究材料的，是为了限制量子比特。具体的我也还不太懂，但量子计算顾名思义嘛，先有量子才有计算，要能控制得住量子、并且保持一段时间，不然还没算完就消失了，肯定不行……”
　　“哇！原来那个是量子计算的基石？”荔枝一直觉得量子物理云里雾里，听说是从材料里搞出来的，倒觉得踏实点了。
　　陈迦理点头：“算是之一吧，更早的基石是凝固态物理。”

　　“那，这么好的机会就稍纵即逝啦？你可以去问问那个项目的负责人吗？”
　　陈迦理为难：“我，我那个，不认识那个教授的……分配带我的导师是材料方面的教授，可能因为我本科论文是材料方向的吧……国内没有这么贵的设备，还做不了这些实验。”
　　“你们已经有导师？那问他啊！导师不就是负责给你答疑解惑、指点迷津的吗？就算不是他的研究方向，他可以给你引荐对口的教授啊！”
　　“啊？这样好吗？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研究方向被轻视了……我本来是想提交论文研究方向的时候、学院里会根据你的方向推荐导师的，那时候再顺理成章地改变。”

　　荔枝“哎呀”一声，正色：“你一定要会使用资源啊，你来这里不只是因为这里买得起贵的设备，也是因为整个教学体系和资源吧？不要一个人闭门造车。写邮件问问导师时间，约了见面请教一下呗！”
　　陈迦理若有所思，却仍然面有难色。
　　“又怕跟人打交道啦？”荔枝一笑，“想想你的量子计算，可能就一步之遥哦！”
　　陈迦理咬牙，天人交战。

　　荔枝刚要调笑再鼓励两句，MSN上跳出一个稀罕的ID。
　　[岑大林]：买最近的机票回国。
　　[岑大林]：你荷兰手机号给我。

　　岑大林。
　　荔枝笑容僵在脸上。
　　只看着这个ID就心里一冷，待看到这突如其来的内容更是不觉揉了揉眼，反复看了三遍。
　　这令行禁止、不加解释的语气倒是熟稔极了。

　　她既气且奇，现在是国内凌晨五点，什么事居然要……心头顿时一慌，刚要给妈妈打电话，手机上已经来了条短信。
　　“你爸爸要是让你回国，你先别回复”——妈妈。

　　荔枝顿时眉头紧锁，只觉迷雾重重、心下不安。
　　“怎么了？”陈迦理问她。
　　荔枝茫然地摇头，完全不是刚才指点江山的样子了。

　　[岑大林]：奶奶去世了，你马上回来。

　　“这件事好像有点蹊跷，你爷爷叔叔还没敢告诉你爸，但我听着好像奶奶不是普通生病去世。只怕回老家要闹翻天，人越多越麻烦，你爸到时候也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先别急回来。”——妈妈。

　　[岑大林]：回复！

　　左一条，右一条，催命一般，荔枝惊慌莫名，不知所措。
　　所幸MSN状态挂的是“隐身”，给了她缓冲之机，逃难似的啪的合上了电脑。

　　“怎么了？”陈迦理问。
　　荔枝心如乱麻，摇了摇头，给妈妈回短信：“我确实后天就要考GMAT。”
　　“那正好”——妈妈。

　　之后一两分钟都再没消息，荔枝坐立难安，直接一个电话给妈妈拨回去，居然还是忙音。连拨了五六次才通了。
　　“奶奶怎么了？”
　　对面孟小铁声音略哑，显然也是半夜获悉死讯的：“你爷爷电话里说得遮遮掩掩的，我刚才又给你大姑妈打了个电话，她一个劲儿地说，咋会碰上啊，咋会这样啊，一把年纪了还想不开……颠三倒四也没说清楚。可我听着，怕是自杀的。”
　　“自杀？！”荔枝嗓门高了八度。一旁陈迦理瞪大了眼睛。

　　“你也知道你奶奶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孟小铁那头杂音连连，抽屉橱门砰砰作响，估计是在紧锣密鼓在打包行李赶回奔丧，“我先跟你爸爸说你后天考完再回来，等我到了地方看情况再说。”
　　“啊，好，妈妈……”荔枝脑子有点空白，下意识道，“省城冷，你多穿点。”
　　那头打仗般的声音歇了歇：“嗯，好。乖。”

　　挂了电话，荔枝握着手机不知所措。
　　“你奶奶？”陈迦理试探地看着她。
　　“去世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突然去世了。”

　　“啊，节哀……”陈迦理笨嘴拙舌，“你是不是很难过？我跟我奶奶——”
　　“不，我跟我奶奶没多少感情。”荔枝嘴上无意识地答着，脑子急转。奶奶从来不喜欢她，再加上岑大林刚才的颐指气使，若没别的插曲，她也只想反抗到底绝不回去，大不了回国以后再挨岑大林一顿雷霆万钧的怒吼。可如今疑云密布的，她倒忐忑不安起来。

　　碰上这种家庭伦理矛盾，陈迦理愈发张口结舌了，思虑半天才转而问道：“你爷爷奶奶不住上海？”
　　“嗯，最早在农村，我爸工作之后，先把他一大家子拖家带口接到县城，后来再到省城……但北京上海都不去，说习惯不同，住不惯，老家好。”
　　“嗯。”陈迦理又卡壳了。

　　“你不用绞尽脑汁安慰我，我没事。”荔枝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即便她和奶奶彼此不喜，但也知道奶奶在那个家中一生艰辛，不然也不会一把年纪了、最爱的大儿子熬成大官了还想不开自杀。无论是病逝还是自杀，这个老太太结束了她对人心狠、对己手辣的一生。也算获得了永远的宁静。
　　她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岑大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