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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岑荔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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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一骨碌爬起来,不再放任自己沉浸在正面柔弱可欺、反面愤恨怨怼的童年阴影里。
打开MSN,第一眼瞥见陈迦理新换的签名档,竟是难得一见的文科生风范——秋风长,思蟹黄。
荔枝差点没笑出来。
思乡果然催文采,竟把一个理工科男生逼到作诗来了——虽然傻了点。
不过江浙沪实在相近,被他这一提,蟹膏蟹黄、米醋碎姜一一浮现,从视觉到嗅觉味觉环绕立体声,连捆蟹绳散发的腥气都带着江风浪漫的味道。
荔枝咽了口口水。
她记得开学前有个讲座特意预警思乡病,说是两三个月的新鲜好奇期过后,便是怀念故乡的高峰期。再加上这里白昼日渐缩短,冬雨取代秋阳,难怪北欧人易得抑郁症,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躬行方知多闹心。
颜绵的签名档则始终是两个图标,一朵雨云与一抹彩虹,显然是含蓄内敛地给自己鼓劲阳光总在风雨后。状态显示为“忙碌”,果然并未早点休息,多半又在埋头苦读了。这也是个有韧劲的姑娘。
国内的亲友早已下线,好友苗苗的头像改成了一只大闸蟹解剖示意图——可怕的医学生;
方智利的签名档是“坚持不懈地泻到不能吃蟹”,后面跟了个发冷汗的小人。
荔枝幸灾乐祸地大笑。
她与方智利终于缔结永久损友关系,也与秋蟹有关,并源于发生在三年级的那第二件事——老家的堂妹岑小麦被托付给了岑大林,早父母几个月抵沪借读。
连亲生女儿都得托在外婆家,侄女自然不可能自己带、只能打包一起。
孟小铁嗤之以鼻:“我妈连自己亲生外孙外孙女都懒得带,你让她还多带一个?”此言非虚,外婆是职业妇女,工作了大半辈子就等退休享福,对带孙辈毫无热忱,后来实在是看两个孩子可怜巴巴才接手过来。
“啧,你这说的什么话,小麦也算你侄女,帮帮忙怎么了?”
“帮帮忙是没怎么,但满口答应的是你,最后帮忙的是我妈,你答应的时候问过我妈?”
“行了行了!”岑大林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自己去说,你妈答应就去,不答应我再想办法,行了吧?”
于是,岑大林一手牵着侄女、一手提着几盒吃食去了岳家。荔枝牵着妈妈跟在后面,偶一抬头捕见妈妈不忿的脸。
那时方智利的父母又已出国,回复到寄居状态。此刻见状抛给荔枝一个询问的眼光,荔枝只撇撇嘴。
经历不及格惨案之后,荔枝对表哥多有体谅,方智利也可怜表妹被骂到发烧,于是堪称兄友妹恭,和谐程度达到十年来的巅峰。
外婆闻言自然为难,尤其岑大林吓病荔枝事件去犹未远、隐隐还有些反感,可为了女儿女婿夫妻感情计,又不好一口回绝,便拿年老体弱之类的搪塞。
场面陷入僵局。一个小身影却动了动。
岑小麦不如荔枝好看,眉眼间却多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机灵劲儿。此刻大人对话陷入僵局,她忽然嫩声嫩气地发问:“孟、德、勤,孟德勤是谁呀?”
所有人都是一愣,那边厢总是埋头看资料的外公回了回头:“我,怎么了?”
岑小麦指着桌板底下压着的厂劳模奖状,天真无邪:“这奖状是你的呀?有奖状的人都很厉害!”
鸦雀无声。
荔枝和方智利一起做了个“马屁精”的口型,孟小铁和母亲则交换了一个更为深刻的眼神。
孟德勤立马龙颜大悦。他的家主地位向来名存实亡,基本只体现在户口簿第一页“户主”一栏。此刻有人问津,自是正中下怀,摘下老花镜,滔滔不绝地从劳模说到冶金厂、从冶金厂追溯到冶金专科学院,要不是该开饭了,恨不得追溯到老家的地主如何逼得他们举家逃亡。
岑大林当然乐见其成。哪怕听过不止一次,也十分捧场,不时拊掌称是,孟德勤不知道自己这享受的已是国家中央巡视组调研待遇。
岑大林也很是留心着侄女的反应,见岑小麦竟然听这些古董旧事仍能全神贯注,更觉孺子可教。相比之下,荔枝和方智利始终吐舌头来做鬼脸去,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却不知此时岑小麦已经踩裂了这对表兄妹的第一条默契准则——外婆比外公重要。居然跳过外婆、去拍外公马屁,孰不可忍!
而外婆和孟小铁则早已经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躲去了厨房。荔枝支棱着一只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偷听大人聊天。
清洗着岑大林拎来的大闸蟹,外婆压低声音:“这小姑娘啊,啧啧……阿拉荔荔那么大个心眼,人家掰碎成一百个排布。”
“哈,或许是碰巧呢。”
“就算前面是碰巧,现在能这么耐着性子听老头讲那些老古董……啧……两年级啊,听得懂什么冶金冶炼。小姑娘以后不得了,这么小就知道擒贼先擒王。”外婆摇头,“算了,还是心眼大好,心眼大有福气,荔荔这样蛮好。”
外婆一肚子抱怨还是刹住了,不想给女儿心里添堵,可孟小铁眉头紧锁,心思不言自明。
到开饭摆桌整理时,岑小麦以加速度踩裂了表兄妹的第二条默契准则。
她看着桌角上荔枝的铅笔盒赞叹:“姐姐,你们学校发的铅笔橡皮真好看!我都没见过!”
以大人的眼光看,这句话即便是使心眼,也远不比先前那招惊人;但在小孩心里,文具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兄妹间第二条默契就是——互不觊觎文具。
那是荔枝刚买的一支子弹铅笔,一节节推替了用,不像木头铅笔要削、也不像活动铅笔易断,确实时髦,荔枝爱若珍宝。
岑大林如所有家教严格的父亲那般边夹着菜,边随意地发号施令:“荔荔,那支新的给妹妹用,你铅笔盒里都是笔,要那么多干什么?”
荔枝叼着一根鸡翅不可置信地瞪视过去,试图模仿父亲那天的可怖眼神,可惜乳臭未干,岑大林连正眼都没看她。
岑小麦乖巧地直摇头:“没有没有,不能要,妈妈说了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孟德勤和岑大林一起点头称赞。
孟小铁心里又叹了口气:“小麦来读书当然都买新的,怎么好用荔枝剩下的,回头我给她买一套一样的。”
荔枝唰的转头看向妈妈——那支子弹铅笔她央了多久才给买的!凭什么这个人刚来就有全套!
“姐姐妹妹用一样的不好吗?一看就是一家人。”孟小铁马马虎虎安慰着。
荔枝唰的又看向方智利,方智利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果然只有他俩有这默契——第二点五条大约是,不买同款文具。多傻呀!
感受到战友的默默支持,荔枝总算没再吱声。
等清蒸大闸蟹端上桌,席间只听咔哒咔哒的蟹壳碎裂之声。
两个本地孩子吃得熟门熟路,岑小麦则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岑大林帮她掰开、往蟹壳里倒些姜醋,与壳上蟹黄搅和起来:“这么吃就行。”
孟小铁还走神想着孩子心眼大心眼小的事儿,等反应过来才看到岑小麦已经把壳里吃了个干净,咂咂味道:“真好吃!”。
“哎!”孟小铁伸筷子翻了翻那蟹壳,惊道,“你把法海也吃下去啦?”
岑大林一愣:“噢哟,忘说了。”
荔枝和方智利对视一眼,来劲了,作唱俱佳:“哎呀完了,法海吃下去,肚子里会翻江倒海,因为法海会做法事!白素贞都打不过他!肚子会很痛很痛!肠子绞在一起!最后断掉!”
连裆模子方智利默契敲边,拉虎皮做大旗:“是的是的!外公说的!”
岑小麦再古灵精怪,也不过九岁,看大人也都一脸凝重,终于吓哭了,并隐隐觉得肚子已经痛了起来。岑大林忙着安慰,有些怀疑女儿使坏,可那把柄却是外公递的,查无实据只得放过。而兄妹俩就差在桌底下握手击掌了。
此役彻底奠定了兄妹二人的战斗友谊,从此互掐互损、嬉笑怒骂、荣辱与共。尤其后来岑小麦人小鬼大的招牌越做越坚实——即便成绩始终垫底也能凭着撒娇、痛哭、表决心令岑大林不怒反怜,反观荔枝排名重回前五也未得父亲一句褒奖——更加固了此兄妹的阶级友情。
如果三年级的第一件事教会了荔枝成绩决定待遇,第二件事的结论则是男人越老越傻——十岁的方智利都看得出岑小麦不是个好相与的,外公和爸爸竟始终欣赏有加。
直到去年她恰与方智利旧事重提,才得方智利一针见血振聋发聩:“因为你不是被拍马屁的那个。”
她顿悟。
万千社会角色,如果剥去外衣,大体只有阵营分明的两类:强势与弱势。于是在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地方,下级阿谀上级,女人奉承男人,孩子讨好大人,本就是殊途同归。强势那方倒大约要靠强大的理智与意志,才能始终辨清真心与假意了。
“这样听来,会不会觉得还说不清哪方更惨?”方智利当时一挑眉,如是说。
“那……也没有,还是听人拍马屁爽。”荔枝也挑眉回答。
方智利这个软绵绵好欺负的家伙,随父母出国几年之后居然犀利如斯。啧啧。
回忆及此,荔枝点开方智利的MSN留言亲切慰问:“哇,你这么可怜啊!我在荷兰都有蟹吃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