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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零零七年 岑荔枝 ...

  •   满目的普蓝色与明黄色。

      岑荔枝有些诧异,她本以为会都是橙色。
      毕竟这是荷兰的机场。

      周遭往来的男女,都高出她一两个头,高山仰止。荔枝揉了揉脖子,倒像是一趟飞行把她凭空缩小了些似的。
      机场广播里英文之后的荷兰文如同天书,荔枝仰头听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猜不到意思,皱着鼻子笑了。
      高纬度的阳光斜照进来,她眯了眯眼,在漫长飞行的疲乏后,终于透出一丝兴奋。毕竟这是她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大四交流,卡在她前一年昏天黑地的实习,和未来一年连滚带爬的读研之间,难能可贵。她甩了甩脑袋,半松的马尾辫意思意思跟着甩了甩。

      身后一个女孩忽而窜到机场指示牌旁,激动地喊:“帮我拍一张,帮我拍一张!”
      另一个女生忐忑四顾:“哎呀你声音轻一点。”话虽这么说,可握着相机按下快门仍难掩雀跃地交接过去,“好了好了,你也帮我拍张!”
      一看就像是头回出国。那张照片大约几小时后就会传到地球那头的父母家人手中、会在毕业那天甚至未来婚礼上滚动播放,成为镌刻在她们一生里的一个瞬间。

      荔枝的那丝顿时兴奋相形见绌,让她莫名生出一阵自诩“过来人”的感慨。
      四年前她头次出国,还是高二暑假到英国交流,也是那般马尾辫校服裙,紧跟带队老师,矜持地按捺惊叹,活泼却也拘谨,生怕行错差池,活像受训中的导盲犬幼犬。
      而如今……

      正想着,一只壮实的金毛缉毒犬被牵着往托运行李转盘去了,大尾巴一扫一扫,狗眼里是公事公办的坚毅。
      荔枝不由失笑。

      她拉开背包,条理分明地安顿好护照证件机票票根,又取出包里厚砖般的《孤独星球》旅游指南塞进箱子里。书侧鳞次栉比粘着标签笔记,是她这十余小时飞行的成果。包里另一本是GMAT词汇手册,侧面长期翻阅留下的灰色印记与剩余的亮白色,如同天然的进度条,已行至十之八九。
      如今,她已经很知道怎么安排自己的现在与未来,像大狗一样笃笃定定走向自己的战场,只是偶尔也遗憾是否少了那么点一惊一乍的雀跃。

      从包里取出诺基亚手机滑盖开机,跳出一条短信。

      “安抵后请告知”——妈。
      “安抵阿姆斯特丹。外婆怎么样了?”
      半晌没有回复。

      荔枝无声叹息,换了个号码直接拨出,抵在耳边,踢踢踏踏牵着箱子往托运行李转盘处去。

      “哎哟,到啦?”表哥方智利压低声音里透出的轻佻喜悦,像是两个贼偷劫后余生的欣然重逢。
      “外婆怎么样了?我妈刚送我到机场就被叫回去了……”荔枝云淡风轻地略过他贼忒兮兮的问候,“我妈还在那边吗?”

      “你妈和我妈下午把外婆送回家就前后脚回去了,现在就我一个闲杂人等陪着……外婆没啥,就是被外公气得血压飙升,絮絮叨叨说要离婚。”

      “离离离……外公不是还昏迷么?还能气到外婆?”
      “脑溢血,说胡话——”

      “说什么了?其实他还有一个老婆三个孩子?”
      “你太看得起他了,他老人家哪里具备这种风花雪月的技能……劳模啊,还是念叨他永远得不到的市劳模,那才是他的白月光朱砂痣呢!”方智利似乎转了个身,荔枝能想见他应该正对着玻璃桌板底下压着的那张业已褪色的厂劳模奖状,那是他俩从小一起做作业的地方,她能描绘出那张奖状的每瓤橘红色花纹和每条折痕。耳边听表哥续道,“外公说是因为外婆当年拖后腿不让他去苏联培训,才害他一辈子当不上市劳模的。”

      “啊?不是幸亏外婆不让他去,后来才没挨苏修批判嘛?!他是那个什么,不参加政治学习被拔白旗的嘛!”荔枝忽然笑了一下。在满目的英文、鲜亮的“资本主义”机场里说着这些词,很有点魔幻现实主义。

      “所以外婆气啊!搞半天外公这辈子就记得自己的事业呢!当了一辈子甩手掌柜,居然还觉得外婆拖累了他!”方智利听得对面两声闷响,“你是气得在撞墙吗?”

      “你以为我是兔斯基吗?”荔枝没好气地用肩膀夹着手机,把行李箱提上小推车,“外婆在讲话吗?讲啥?”

      方智利侧耳听了听:“完了,外婆也被勾起伤心事了,开始沉痛哀悼她因为有那么三次带孩子去检验科上班而惨失的三八红旗手了。”
      “把手机给外婆,我跟她说!”荔枝换了一个手,语调欢快,“外婆,对对我到了……外婆我跟你说,我支持你!你要离婚就离婚,我们给外公请个护工就行了,我们才不管他!……离了再结我都支持你!哎我记得外公隔壁床有个爷爷就挺帅,还老看你,真的,肯定是觉得你好看……”
      外婆在那头笑得微喘,老怀甚慰:“还是荔荔关心外婆!”
      “那是的!”
      “马屁精!”方智利嚷嚷着烘托气氛,抢回手机。

      “我箱子出来了,回头再说啊,拜!”挂了电话,荔枝笑意顿消。
      自私鬼。
      她垂着眼,冷然不忿。

      传送带出口上箱子砰砰巨响着挨个滚落,其中正有她那杆米色的,瞧着很是蒙尘委顿。荔枝深吸了一口气,又吁出来,跨步上前,忽而余光里淡黄色大尾巴一闪,却是公事公办的金毛兄也巡视到此。
      荔枝是很喜欢憨实大狗的,眉间川字不觉散开,静候“警官”公干。“警官”认真地皱着大鼻子嗅了一圈她的箱子,毫不留恋地山高水长就此别过。荔枝笑了笑,刚要上前提货,金毛却已经悍然扒牢下一个黑色大箱子、目光如炬。

      荔枝讶异地皱了皱眉。
      “这是谁的箱子?”海关警员把箱子提了下来。
      无人应答。
      “在吗?”警员又问了一遍。
      荔枝脑海里不自觉地播起毒贩火拼或是定|时炸|弹滴滴作响的画面,低调慎行地拖着箱子准备开溜,却不防和“嫌疑人”撞了个正着。

      “我我我我……”
      看起来是个中国男生,脸色发白,左手揪着裤缝、右手紧攥双肩包背带,头发凌乱眼神忧惧,英文磕磕绊绊。
      这么个角色,当毒贩肯定不够格,顶多是偷带了小黄碟啥的。
      荔枝松了口气,脑子里的动作大片暂停。

      警员大约与她英雄所见略同,笃笃定定地开始开箱查验。
      箱子里的秩序不是整齐所能形容,用硬纸板分割得井水不犯河水,教科书般的收纳技术。警员摇了摇头,还是只能辣手摧花开始翻检。好在分类如此有序,警员很快从折叠整齐的衣服书籍里翻出一块遗世独立、黑色方正的沉甸甸块状物。
      没见过世面的老外们小小哗然,纷纷微微后退一步,大约怕是什么TNT炸弹。

      荔枝则是定睛一看之下击节赞叹惊才绝艳:是多故土难离、情深义重,才会在行李里揣上一包猪油黑芝麻馅?!
      手机啪嗒一滑盖,果断偷拍,打算回头发给方智利同乐。

      故土难离的哥们儿似乎是松了口气,起码左手松开了裤缝。他结结巴巴开始用英文解释:“这这这是一一一个……”

      荔枝偷拍完刚打算推车要走,就被这男生半天之后憋出的直译“pig oil(猪的油)”绊了个趔趄。
      这果然不是美国大片,是中学英语课舞台剧。
      而舞台剧男主角已经又开始低着头揪裤腿。这么看来,他裤子上的皱褶确实不像长途飞行坐压出来的波纹形,而是揪出来的放射形。
      荔枝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这样的性格出来留学做什么,受刑么。

      好在这洋泾浜英语倒也不影响警员透过现象看本质,猜到了是猪油的意思,却仍然疑惑:“黑色的?”
      男生愣了愣,整张脸顿时团在了一起,痛苦地张合嘴唇好几回,啥都没说出来,最后像是想起什么救命稻草,猛然伸手到背后双肩包掏摸。
      荔枝很怀疑要是在美国他会不会被击毙。
      好在男生很快掏出……一个文曲星电子词典。

      荔枝嘴角抽了抽。
      男生塌着肩,嘴还微张着,低头按着键、眼睛粘在屏幕上,然后如获至宝地抬起头,搬弄单词:“塞……那个……塞塞姆。”
      警员一头雾水。

      荔枝一脸惨不忍睹,终于伸出援手,英语流利:“Lard and sesame, traditional stuffing for Chinese food. (猪油芝麻,中国传统馅料)”
      男生呆呆地看了她几秒,荔枝以为他要道谢,却见他灵光一现地低头,在文曲星上按了一下。下一刻,标准优雅的女声在机场回荡:Sesame(芝麻)。
      他恍然大悟,对这个发音颇感意外地跟读:“塞色米……”
      荔枝嘴角又抽了抽。
      版本还挺高级,她都不知道文曲星现在还带发音了,她只记得初中时候文曲星里有推箱子小游戏。

      警员颇有兴趣地看了眼神奇的文曲星,再转头去看芝麻猪油,左捏捏右闻闻,最终大概被浓郁香味说服,笑着拍拍大狗的脑袋,大狗瞪着无辜小眼神甩甩尾巴。警员把肇事物放到没收物品箱里,朝当事人挥手示意通过。

      男生握着他的文曲星,退后两步,却还是愣愣地遥望他的芝麻馅儿。
      “动物制品是不能带的。” 警员补充解释。

      他下意识地又转头看向荔枝。
      荔枝爱莫能助:“确实不能带,好像还可能罚款的。”
      他失落地张着嘴,似乎想再解释两句什么,最终还是低头闭上了嘴。

      荔枝耸了耸肩,推动行李车往前。
      男生猛然抬头,看了一眼荔枝,光速又避开了,声如蚊蚋:“谢谢。”
      荔枝摆了摆手,头也没回往前走了。
      到前一个拐弯处,她余光瞧见男生蹲在他那个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箱子边,正把每件衣服叠回豆腐干的整齐模样,物归原位。
      神情忧伤,背影寂寥。

      荔枝没再管他,向出口走去。
      自动门一开,视网膜上就跳映出高高低低几只彩色氢气球。
      欢迎气球、花朵、拥抱、亲吻和一大家子人瞬间淹没了她身边一位刚出关的女士,听得懂的“mama”和听不懂的荷兰语热情洋溢。

      手机振动,荔枝低头查阅。
      “外婆没事了”——妈妈。
      荔枝垂眼,忍不住又回头,忽而发现自动门两边画的是蓝白瓷的两个小人,侧身站着,撅着屁股撅着嘴。门合拢时,小人就会甜蜜地亲在一起,相亲相爱,和门前欢聚的一家家人一样。
      荔枝定定地看它俩分分合合好几回,才终于推着箱子买火车票去了。

      手表调过六小时时差,国内晚上九点多,而荷兰正是下午三点多的好时光,火车驶出市区,蓝天绿草,比电脑开机桌面还天高云亮,田间奶牛羊群悠悠踱步,如落地的云朵。
      心情总算又好了点。
      荔枝靠在玻璃上闭着眼睛,脑袋和耳朵都震得有点酥麻,直到火车慢慢悠悠地抵达了Y市,再打车前往学生宿舍。

      第二天晨曦初现,荔枝便被时差唤醒。随意地打开宿舍的窗帘,忽而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窗外的草地上,一只白色的鹳鸟安静地站着,颈子低垂,优雅闲适。
      打开门,左邻右舍多已贴上自己的名字,荔枝有样学样,贴出去的“Lychee(荔枝)”,底下信笔画了两颗圆滚滚的实物。

      这条走廊有十间宿舍,共用一个厨房、一个客厅、和一头一尾两间盥洗室。
      站到镜子前,荔枝傻眼:镜子里只映出她一颗完整的脑袋,连脖子都欠奉。好歹她也有一米六五,竟落得格列佛周游巨人国的待遇。
      不过荷兰人均一米八几,世界最高国,与巨人国相去不远。昨天接待她的楼道长德克看起来得有两米。
      坐上马桶,也只有脚尖点地,令人追忆踩着小板凳蹲马桶的童年。荔枝索性自暴自弃地收起腿,晃荡了两下。

      离开学还有五天时间,不长不短,也足够她偶遇大多舍友——在客厅沙发上编织百余细辫的赞比亚女生、在窗外草地天天日光浴的西班牙男生、在厨房炸薯条的比利时女生、总是带着塑料瓶进厕所隔间的印尼男生、素食主义者的加拿大女生、楼道长荷兰男生德克……
      还有扛着收音机来打扫卫生的老爷爷,他就着激昂的贝多芬,倒垃圾力拔山兮,拖地板横扫千军。

      独自去学校报到、办理强制保险、市政厅办理居留证、开通银行账户、买一辆五十欧元的昂贵二手自行车……
      德克介绍说Y城的郊区有个甜菜加工厂,于是整个秋天,Y城的空气中都会弥漫着一股焦糖味道。
      德克也骄傲地自夸,荷兰的古钟楼是欧洲各国里唯一如八音盒一般会自动敲打出音乐旋律的,于是每到整点,便会听到童话般的钟声;
      就这样,荔枝每天骑着自行车轻哼着歌跑东跑西,甜风拂面,钟铃叮当,阳光晒肩。
      想到她本来此刻或在券商办公室实习到天昏地暗、闻着复印机积郁的臭氧,顿觉自己很是英明,心情大好。

      五六天下来,她已经和一众老外混得不错。
      开学前一天,她正听西班牙男生马里奥介绍他的自制苹果葡萄酒,德克走过来:“嘿荔枝,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们走廊里住了个中国人,他好像英语不太好……所以我想问问你能否帮我去跟他解释一下这里的规定,比如每周轮值回收垃圾……我跟他说过一次,但不太确定他有没有听懂。而且他是住进来时唯一一个没问过我最近的超市在哪里的人,我也几乎没见他出过门。我稍微有点担心。”
      “中国人?这个走廊里除了我还有个中国人?”荔枝很诧异。掰着手指数了数认识的人,好像确实不够十间房,“好、好啊,当然,我们去吧。”

      德克边走边道:“对了,那个每周的回收任务,我把你俩分在一组了,可以吗?”
      走廊里有两辆超市小推车,专扔纸制和玻璃垃圾,需要大家每周轮值送去对口垃圾桶回收。
      “好啊,没问题。”

      “这周我会处理。你是101室,所以下周就是你俩了。”
      “可以。”

      这么聊着,行至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门紧闭、也没贴名字。德克敲了敲门:“嗨,我是德克。Yali你在吗?”
      荔枝抽了抽嘴角。
      压力?鸭梨?

      里面隐约有了点动静,门开了。
      苍白的脸、紧张的眼、揪着的裤脚。
      和手上会朗读的文曲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二零零七年 岑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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