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梨酒儿

7、第 7 章

　　扶黎认识炎序的那一年，是她十七岁。

　　当年毓清正逢战乱，四分五裂，扶黎初掌权，尊族中教诲，只为守住南面这一方土地。

　　炎序起兵征战，他是出了名的鬼面阎王，暴虐杀戮，一路战无不胜，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他往南面进攻时，扶黎调出了所有的兵马，做好了和他决一死战的准备。

　　所有人都在说，战场之上，她不会是炎序的对手。

　　炎序要吞并南面，第一个灭的就是扶逐，可却在炎序到来之前，扶逐先遭受了袭击。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两面夹击，扶逐必败。

　　可战场之上，炎序驰马赶来，隔着城墙，他远远看着扶黎，眼底漆黑，眼尾却是红的，然后一剑射杀了她的敌人。

　　他看着她，然后问：“扶黎，这毓清四起纷争，你想要什么？”

　　他一身铠甲，骑着马在城墙下，面色冷峻，抬头透过千军万马，他看到的却只有扶黎。
　　少女一身蓝衣，站在城墙上，冷冷的看着他。

　　“你想要这场仗胜，我帮你胜；你想要南面安稳，我保它百年无忧；你要是想要整个毓清，我也全给你。”

　　南荣带兵护住城门，他那年十五岁。
　　他大声的喊：“姐姐，不要信他。”

　　纷乱的一战中，扶黎身中一箭，她从城墙上跌下，南荣在千军万马厮杀中回头喊“姐姐”，他想要冲过去，手臂上又被砍下一刀，然后他看到那个男人，疯了一样冲上去。

　　扶黎从来没见过炎序，也不认识他，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受了伤，他竟然会哭。
　　那个杀戮无道的阎王炎序，他竟然会抱着她哭。

　　很多年后扶黎都忘不了初见那天他红着眼睛流泪的场景。

　　他们这八年朝夕相处的时间里，炎序无时无刻的不在爱她，他的珍重，喜欢，和刻进骨子里疯狂的爱。
　　所以就算世人眼里的炎序再可怕，扶黎也会永远爱他。

　　雪夜里，扶黎穿着一身单衣，她往前跑，双脚陷进雪地中，雪水浸得她趾头冰冷，她只朝着那一个方向跑，她要去见炎序。

　　她的寝宫也是他的，这么多年来，那是他们的小家，除了那里之外，偌大的宫殿，似乎哪里都不是她的栖身之地。

　　诃正殿内亮着灯，扶黎远远的看见炎序的身影，她愣住，双脚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动。
　　那瞬间她在想自己来这里做什么，然后她想起来，她只是来找她的鞋。

　　炎序曾说，寻常夫妻人家，妻子会给丈夫做衣裳，会做鞋子，会一日三餐，简简单单。
　　她自小没学过那些，她不懂针线，不会下厨，她的一双手那么珍贵，从来不需要干任何的活。

　　可她也想给他做那些。
　　所以她去学，学了然后亲自去做，每一个黑夜里，她在灯下，微弱的视线，尽力缝好一针一线。

　　她想他回来时看到她的礼物，肯定会很高兴。

　　她收的那么好，比对待任何东西都珍贵。
　　她没了炎序，还剩一双鞋，她想留着，却也没有了。

　　殿里灯火通明，殿外守着无数的人，扶黎从暗路进殿，然后她听见，炎序和他的属下们，在讨论如何将她诛杀。

　　“南帝狡猾，如狡兔有三窟，杀之不易，反而警惕掉入她的陷阱，加之受百姓爱戴，若要诛，首先必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还有，扶逐族能传神意，传言族中有宝物，是上古神术，恐寻常之法，不能取她性命。”

　　扶逐一族留有上古神术，这是百年来的传说，扶黎初入世时的那场大战，身中数箭之后，所有人以为她必死无疑，可她三日之后再出现，却安然无恙。

　　她继承了扶逐的上古神术，寻常方法杀不死她。

　　这就是扶逐族最大的依仗。
　　他们有最厉害的主人。

　　众人陷入沉默之后，炎序开口了。
　　他说：“杀死她，很简单。”

　　“先派精兵合围，到至暗之地，再以四把金火锤炼的刀剑钉住她手脚，足四个时辰后，挑断筋骨，烈火焚杀。”

　　扶黎只对炎序一个人说过，想要杀死她，就要像杀死一个厉鬼一样。
　　扶逐族的列祖列宗们，都在保佑她。

　　雪水浸到了她的骨血里，结冰一般冻了起来，扶黎从来没有哪一刻感受到这样的寒冷。
　　炎序在把她的弱点拿给所有人看，她在教那些人，怎么杀死她。

　　扶黎深吸一口气憋住，然后她转身往回走。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的心可以那样的痛，痛的她几乎要呼吸不了，恨不得把它剜出来。

　　……
　　她不要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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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江都城的冬天，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

　　扶黎最后一次见到炎序，是在除夕当夜，他穿了一身蓝衣，少有的未挽发冠，却依旧华贵不可方物。
　　他出现在她的寝殿之外，第一句话就是说：“你的两万兵马，已经全军覆没了。”

　　扶黎站的离他很远，夜色里她神情冷淡，点头应道：“嗯，我知道他们不是你的对手。”

　　南荣是她手下最厉害的将军，没有南荣，那些人都没有和炎序一战的本事。

　　炎序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扶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身后的人就这么盯着她，一双眼睛似乎是冷漠的，可冷漠的视线却又沉凝的一动不动。

　　“今天是除夕。”炎序说：“明天就是新年了。”

　　往年每一年的除夕，炎序都会给扶黎准备新年礼物。
　　今年不会有了。

　　扶黎往前走了一小步，黑暗中似乎绊到了什么，她眼神不好看不见，扶着桌子才站稳。
　　炎序目光一紧，下意识伸手要扶她，到一半顿住，将手收了回来。

　　扶黎的眼睛比以前更差了。

　　这段时间，她跟炎序斗，清朝堂，动兵马，又长时间的哭过，这眼睛怎么可能好的了。

　　扶黎手指握着那条穗子，指尖原本好的伤口莫名又疼了起来，她冷声问：“除夕，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天？”

　　他的大军已经包围皇殿，明日合围，他要把她彻底杀死在这里。

　　炎序没有否认。

　　“你太仁慈了。”炎序说：“这个世道，想要胜，必须是有杀戮的。”

　　“那谢谢你的提醒了。”扶黎话音才落，炎序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摇晃，他神色有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扶黎袖中一剑，转身朝着他刺了过去。

　　她眼里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速度飞快，短剑刺在他心口时，炎序甚至没有躲。

　　扶黎这一剑力道极重，丝毫没有收手放过他的意思。
　　他们八年夫妻，最终还是到了你死我活这一步。

　　从他亲手杀了南荣的那一刻起，扶黎就没有打算要放过他。
　　不亲手杀了他，怎么能解她心中之恨。

　　炎序的血瞬间浸满他胸前，鲜血的腥味在夜空中疯狂弥漫，他竟然笑了。
　　他生的那么好看，一副天生带邪气的眼睛，冷眼看人的时候，生生令人不寒而栗。
　　笑起来更加令人生怖。

　　“扶黎，我早跟你说过，我不该活着回来。”炎序说：“你早杀了我多好。”
　　早杀了他，那些人也都不用死。

　　他们何必斗得死去活来。

　　扶黎眼角有泪滑下来，这眼泪却是冰冷的，她闭上眼睛，手握着剑柄，又刺深了几分。
　　这把剑上挂着黑色的剑穗，是炎序在出征前交到扶黎手上的。

　　那时他说，等战事了了，他们出一趟江都城，也过一过寻常百姓的生活。

　　炎序简直就像个疯子，他说：“我就等着你动手这一天。”

　　扶黎眉头蹙了起来。

　　没等扶黎松手，他已经先把剑拔了出来。
　　鲜血开始疯狂的往外涌，止不住的流，炎序看着扶黎，一句话都没再说。

　　远处皇殿之外，有烟火燃起。

　　民间除夕也是团圆夜，家人团圆，吃年夜饭，放烟火，迎新年。
　　其乐融融，幸福美满。

　　炎序脚下的楼阁晃动的更加厉害，底下是通天的高度，兵马厮杀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炎序突然一把推开了扶黎。

　　几乎是她被推走的同时，他掉了下去。

　　扶黎踉跄的往后退差点没站稳，视线里闪过剑穗的一角，她那霎时在怔怔的看着殿前，脑子里闪过无数的画面。

　　殿前钟响。
　　新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