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絮》希望在明日

1、第一章

　　中和二十三年，五月初五，夜。
　　皇城冷宫之内，萧瑟凄清，烛火微弱。
　　一身穿太医官服的中年男子满面踌躇，仔细号了又号床上小男孩游丝一般的脉象。
　　小男孩所躺的简陋木床前，两个女子面色哀伤，愁眉不展，几欲落泪。
　　“柳妃娘娘，七皇子如今昏迷不醒，依微臣之见，恐只有以鹿茸为药引，方能有奇效”，太医孙邈紧皱眉头，不忍叹息道，“但要以鹿茸入药，须得圣上首肯。娘娘，您看眼下如何是好？”。
　　“潇儿定不能有事，我这就去求皇上”，柳妃泪如雨下。此时已完全失了平日那份即使身处冷宫，也依然不卑不亢的淡然自傲。
　　“娘娘，小皇子需要您，您在这陪着小皇子，让奴婢去。奴婢就是豁出这条贱命，也定要求得皇上救小皇子”，跟随柳妃多年的方姑姑，声音哽咽，跪地出声请求。
　　闻言，柳妃一脸不忍，默然望了望床上闭眼昏睡的小男孩，接着才垂泪点了点头。
　　见得到柳妃首肯，方姑姑当即起身就出了冷宫。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方姑姑来到了张灯结彩、喧嚣热闹的立政殿外。正巧见皇后身边的红人王公公，正在殿外指挥几个小太监往立政殿内送吃食。
　　“王公公，求您好心帮帮忙，禀告皇上，七皇子身染恶疾，需以鹿茸入药，还请皇上首肯”，行礼拜见过王公公后，方姑姑心急地直道来意。
　　“方姑姑，你这大晚上从冷宫里跑出来，恐是不合规矩”，王公公随意抬眼睨了下方姑姑。
　　“还请王公公通融通融”，方姑姑带着哭腔立时跪到地上。
　　“不是杂家不通融，是你实在不该今日前来。你该知道，九皇子今日满月，这会子皇上和皇后，正与后宫诸位娘娘，欢喜热闹着呢”，王公公一脸怪责方姑姑不识趣的不耐烦。
　　“王公公，奴婢求求您，七皇子不能再等了。孙太医说了，七皇子若是再得不到救治，恐怕就会有性命之忧”，方姑姑不停以头磕地。
　　“杂家可不能让你给九皇子带去了晦气，你明日再到长生殿求见皇上，趁眼下还没人注意到你，你赶紧离开吧”
　　王公公语气毫无转圜，面上满是毫不留情的冷漠，说着就让几个小太监驱赶方姑姑。
　　几个小太监得令，立即动手推搡方姑姑。
　　方姑姑一人难抵四手，几番推搡之下，连连踉跄向后。
　　几人拉扯之间，只见贵妃许澜若带着宫女从立政殿内快步走了出来。
　　见贵妃到来，王公公忙叫停几个小太监，一并向贵妃请安。
　　“都起来吧”，许澜若面色亲善，温和知礼。
　　“王公公，皇后娘娘正在殿内找您呢，您快进去回个话吧”，站在许澜若身后的贴身宫女，在得到许澜若的示意后，出声对面前王公公道。
　　“那贵妃娘娘您慢走，奴才这就进去回皇后娘娘话”，王公公一脸谄媚笑意，回完话后，带着几个小太监忙就进了立政殿。
　　“奴婢参见贵妃娘娘，还求贵妃娘娘您，救救七皇子”，王公公刚一走，方姑姑当即又跪到地上。
　　“本宫方才听到了，你快去把七皇子抱到承晖殿来”，许澜若命身旁侍女拉起方姑姑，温声道，“七皇子年幼，如今又身染恶疾，恐是受不了那冷宫里的凄寒”。
　　“谢贵妃娘娘，奴婢这就去”，满眼感激热泪，方姑姑千恩万谢。
　　历来雪中送炭者寡，陪伴柳妃身处冷宫多年，方姑姑尤知个中滋味。如今却得许澜若于几近绝望之时出手相帮，其中恩情，她此生铭记。
　　翌日午后，贵妃许澜若所居承晖殿内，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小秦潇，在殿内大床上睁开双眼。
　　“潇儿，醒啦”，见小秦潇睁开双眼，坐于床边的许澜若，面带喜悦，温声唤道。
　　“我……我要母妃”，小秦潇拉紧身上的被子，怯生生望着许澜若。
　　“不记得我了？”，许澜若笑笑，“倒也不怪你，上次见你，还是三年前，你刚满两岁的时候”。
　　“母…母妃……”，小秦潇望着面前的陌生女子，心中想着自己娘亲，也听不进许澜若说的话，哇一声便大哭了起来。
　　这时，八岁的秦穆，许澜若所生四皇子，小跑着来到床旁，伸手递过个糖人，轻声哄秦潇道，“七皇弟，给你糖人，你别哭了好不好？等你病好起来，就能见到你母妃了”。
　　望着面前从未见过的稀奇玩意儿，五岁的秦潇停下了哭泣，眨眨眼，耐不过好奇心，小心翼翼从被子里伸出手，接过糖人的同时，不忘乖乖道声“谢谢”。
　　“不用谢”，秦穆笑得仿若个小太阳一般，朝自己母妃得意俏皮的眨了眨眼，接着分享秘密似的，小声对秦潇道，“这糖人是我悄悄让李公公带回宫里来的，你要藏好了，可别让别人发现了。尤其是秦彦那家伙，央求我好一阵儿了，我都没给他呢”。
　　秦潇目不转睛盯着糖人，一脸小大人般的郑重，点了点头道，“嗯”。
　　“糖人先拿着玩吧，潇儿，你该喝药了”，许澜若温和笑望了望面前的两个小家伙，朝床上的秦潇伸出双手。
　　此时正沉浸于糖人新鲜有趣之中的秦潇，完全没了方才刚醒来时的认生，自然地伸出一双小手去回应许澜若。
　　抱起秦潇，许澜若心里对怀中这个听话的小家伙，更生了许多疼爱。
　　在承晖殿住了两日，自出生便在冷宫的秦潇，头一回知道，原来母妃教他的‘热闹’二字，竟是如此的意味。
　　这日是秦潇在承晖殿的第三日。一大清早，刚用过早饭，贤妃余秋贤就带着八皇子秦彦来到承晖殿看望秦潇。
　　余秋贤与许澜若未进宫前，便是知己好友，进宫后，更是姐妹相称，素来亲近。
　　看望过秦潇后，贤妃与许澜若在正殿闲聊谈心，三个小家伙便被打发到书房读书。
　　承晖殿书房内，身姿端正，静心读书的，只有秦穆一个。
　　秦潇握着糖人，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而一旁的秦彦，滴溜溜转了转一双大眼睛，笑嘻嘻来到秦潇身旁。
　　“七皇兄”，比秦潇小几个月的秦彦，拽了拽秦潇的衣袖，软软糯糯道，“糖人能给我看看吗？我就看一看”。
　　秦潇望了望面前嘟着嘴的可爱秦彦，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便偏头望向秦穆。
　　见秦穆只是笑着朝他点点头，好似让他随自己的心愿便好，他随即笑了笑，大方将糖人递给秦彦。
　　“谢谢七皇兄”，一把接过糖人，秦彦开心得直跺脚。
　　越望越喜欢，秦彦大着胆子，再开口问秦潇道，“七皇兄，我能不能舔一下？一下就好”。
　　之前从未有过同龄玩伴的秦潇，与秦彦在一起，没来由的觉得开心，就再次大方点了点头。
　　见得到应允，秦彦忙伸出舌头快速舔了下糖人，顿时咧嘴笑得只见两排白牙。
　　“好甜啊，七皇兄，你也舔一下看看”，将糖人递到秦潇身前，秦彦舔着舌头，意犹未尽。
　　秦彦小熊吃蜂蜜一般的样子，实在过于有说服力，秦潇忍不住也伸出舌头舔了舔糖人。
　　“真的好甜”，同样舔着舌头，秦潇笑得眯起双眼，两弯月牙一般。
　　“我就说吧”，秦彦得意龇牙笑起来，说话间，快速伸出舌头，又舔了一下糖人。
　　在秦彦的带动下，秦潇也再伸出舌头，舔了下糖人。
　　两个模样精致的小人儿，就这样你一下，我一下，嬉笑着舔起了糖人，脸蛋都笑得红扑扑的。
　　忘我舔着糖人的同时，两人还不忘邀正握着毛笔专心书写的秦穆一起。
　　已过了幼童天真无邪时期的秦穆，望着糖人上的口水，一脸拒绝摇了摇头。
　　“呀，你们在做什么？”
　　秦穆刚收回视线，想要继续执笔书写时，三公主秦思推门走进了书房。
　　“两个人舔一个糖人，也不怕舔到对方口水”。
　　“三皇姐，你来了”，秦穆起身，熟稔对秦思笑了笑，扭头望向秦潇，“潇儿，叫三皇姐”。
　　“三皇姐”，秦潇舔了舔唇，乖乖点头称呼道。
　　“三皇姐”，秦彦扭头快速唤了一声，“嘿嘿”笑了笑后，继续忘我舔起了糖人。
　　“你就是潇儿”，秦思虽比秦穆年长两岁，但举止言谈比秦穆活泼许多。
　　来到秦潇身前，弯腰伸手揉了揉秦潇红扑扑的小脸蛋儿，秦思开心笑道，“长得真好看，跟个瓷娃娃似的”。
　　“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你，来，小潇儿，皇姐送你份见面礼”，秦思说着，从衣袖里拿出支毛笔递给秦潇。
　　秦潇望着递到身前的毛笔，也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犹豫之下，不自觉就用余光瞟向秦穆求助。
　　秦穆观秦思手中毛笔，笔身乃和田玉所制，玉色纯净，晶莹剔透。笔尖系西原极品狼毫制成，笔锋劲挺，宜书宜画，实属世间罕物。
　　三公主秦思，当今圣上唯一的一位公主，自出世便圣宠加身，获封‘安平公主’。出生后不久，母妃急病离世，之后一直养在皇后膝下，更是尽享尊宠万千。
　　半月前，西原使节来访，所献贡品之中就有这支世之罕见的毛笔。但没过两天，圣上便赐给了三公主，其他皇子皇女，只有眼馋的份儿。
　　秦思性子向来爽朗大方，不拘泥于礼节，能将圣上所赐之物赠于秦潇，想来是真的很喜欢秦潇。
　　“收下吧”，秦穆知秦思心意，便笑着点了点头，回应眼巴巴望着他的秦潇。
　　“谢过三皇姐”，收到秦穆的回应，秦潇伸手收下毛笔，谦恭有礼鞠了一躬。
　　“潇儿，你真是太可爱啦”，秦思开心摸了摸秦潇额顶，转身对秦穆努了努嘴，“秦穆，你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吧？”。
　　“这篇《孝经》我已经在抄写了，三皇姐，你等一等，很快就好了”，秦穆一脸早已猜到的笑意，坐回到书桌前。
　　看秦穆拿起砚台上的毛笔，专心书写起来，秦思轻拍了拍身前的两个小家伙，“你们继续玩吧”。
　　走到书桌旁，俯身看了看宣纸上秦穆漂亮的笔迹，秦思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她这个四皇弟超乎年龄的沉稳懂事不说，这书法，比他们十五岁的大皇兄还好一些’。
　　“秦穆，不急，你慢慢来”，秦思趴在桌前，杵着腮帮子，紧皱眉头沉思，自言自语道，“那支笔本打算送给你的，你不是爱练字吗。不过小潇儿这么可爱，我又是头一次见他，不送份见面礼，实在说不过去。你等我再好好想想，定送你份和那支笔一样好的”。
　　身旁有了玩伴，时间好似就过得尤其的快，一眨眼，上午时光匆匆而过。
　　热热闹闹的一餐午饭过后，秦潇目送秦思和秦穆带着秦彦去演武场练骑射，而病未痊愈的他，只能独自待在殿内。
　　身边没了玩伴，手中的糖人都变得不再有趣，将糖人收好，小秦潇推开书房门，爬到了书桌前的座椅上。
　　杵着腮帮子左看右看，忽然想起，母妃一字一句教他念书的情景，小秦潇鼻子一酸，眼中布满泪水。
　　“等你病好起来，就能见到你母妃了”
　　小秦穆之前的一句话，闪现在小秦潇脑海中，揉了揉眼睛，小秦潇忍住泪水，带着哭腔背起了前些天柳妃教他背的《孝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因为柳妃只刚教了几遍，小秦潇记得还有些不太清楚，“行……行……”。
　　“立身行道”
　　“对，是立身行道”，得到身旁声音的提示，小秦潇大念出声，同时开心拍拍了手，“母妃是这样念的”。
　　“还教了什么？”，身旁又传来低沉的男声。
　　这才意识到身旁多了个陌生男子，小秦潇好奇扭头望去。
　　只见站在书桌椅旁的男子，一身明黄华服，袖袍上绣满飞龙在天图案。整个人气宇轩昂，剑眉星目，双目微微眯起，霸气毕现，定定望着小秦潇，“你母妃还教了你些什么？”。
　　小秦潇在书桌椅上站直身子，也不胆怯，满眼都是对身前人的好奇，“我母妃还教我背过《论语》的学而篇”。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
　　“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看小秦潇摇头晃脑接下一句又一句，男子眉眼舒展，开怀笑了笑，伸手抱起小秦潇。
　　小秦潇的聪明机灵实在招人喜欢，只是男子心中忍不住有些疑惑。这‘学而篇’明明比《孝经》绕口许多，小秦潇竟能对答如流，而一篇本该朗朗上口的《孝经》，却背得生疏囫囵。
　　不过，男子转念一想，教小秦潇的那女子从来都与寻常女子不同，即使昔日同床共枕之时，他也从未猜透过那女子的想法。
　　“小家伙，你这么聪明，看来，朕该赏你才是。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突然被陌生男子抱在怀中，奇怪的是，小秦潇不但不排斥，竟还觉得异常亲近。
　　望着男子爽朗的笑颜，小秦潇一字一句回，“我要母妃”。
　　话音落下，男子面上笑容凝住，眼中尽是疏离冷漠，一声不吭将小秦潇放回到椅子上。
　　“臣妾参见皇上”，书房外的许澜若，见屋内情势不对，忙现身请安。
　　“爱妃免礼，起来吧”，帝君秦易依然兴致缺缺的模样。
　　“潇儿，快拜见父皇”，许澜若温和提点小秦潇。
　　“拜见父皇”，小秦潇只听方姑姑说过，他有个父皇，但现下见到，还是有些不知所以。
　　“皇上，潇儿聪明机灵，像足了皇上您”，看秦易抬手扶起行礼的小秦潇，许澜若上前来到书桌的另一旁，将小秦潇揽在怀中，温和笑着，柔声细语道，“潇儿今年五岁，是该和一帮孩子一起念书识字了。臣妾是真心想把他留下，只是他年纪尚幼，还离不开母妃。皇上，要不您帮帮臣妾，让臣妾以后可以多见见潇儿，您也可以多考考他不是”。
　　中和十年，二十六岁的帝君秦易，于宫外遇十六岁许澜若。相差十年光景的他们，相见恨晚，初见便定了终生。
　　为让家世些微的许澜若进宫，秦易处心筹谋四年，终迎得心上人入宫。
　　这些年，秦易身边美人不断，但许澜若在他心里，一直是其他人所不能比的。
　　许澜若美貌聪慧，处事进退有度，后宫之中，人人称赞，事事考虑周到，很少会开口求秦易帮忙。
　　此次见许澜若眉目里皆是恳求之色，语气又是难得一闻的娇嗔，秦易温柔望向许澜若，“就听爱妃的吧，畅音殿闲置多时，明儿朕就命人去打扫出来”。
　　“臣妾谢过皇上”，许澜若喜笑颜开，拉了拉小秦潇，眼神示意小秦潇道谢。
　　“潇儿谢过父皇”，小秦潇忙在许澜若怀中听话的行礼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