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之泪》江沫

1、第 1 章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题记

　　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将一片青白无所顾忌地泄在他脸上，使他苍白的脸越显诡异。他不可置信地圆睁着双眼望着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我抹去漾在嘴角的一丝殷红，冷冷笑了笑。转身一跃离开了这里。
　　1
　　宽敞的马车里，我靠在萧洧怀中沉沉睡去。几个月前，萧洧进山采药，在虎爪下将我救出。我告诉他我是一个孤女，被人拐卖到山里，偷偷逃了出来，却在林中遇上了老虎。
　　还记得初遇他那一天，在我几乎就要绝望之时。一个青衫男子出现在我眼前，他紧紧地抱着我，在我朦胧之际。听到他不断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玥凝，玥凝。
　　醒来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孔雀石般的绿色眼睛，蕴含着我所不能看透的深邃。那一眼，我已不再是我。他细心地照顾了我个把月，直到我伤势好转，我已无处可去。他问我是否愿意同他回家，我便欣然应允。
　　马车颠簸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了下来。萧洧将我扶下马车，现于眼前的是望不到尽头的深谷。谷口立着一块巨石。上面书着两个大字“医谷”。我疑惑地望着萧洧，他朝我点点头。谷口已经站了一排人，均恭敬地低着头。一个女子银铃般的声音飘过来，萧洧，你回……来字还没有说出口，便看到了站在萧洧身旁的我。不知何时萧洧已悄悄牵起了我的手。
　　女子看到我微愣了一下仍笑靥如花地问，她是谁？萧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她以后就要住在这里，让人替她收拾一间客房。便带着我走了进去。他带我四处看了看，谷中怪石嶙峋。地上长满了奇花异草，却没有蝶鸟。萧洧说是因为那些漂亮的花草大多都是有毒的，所以自然留不住蝶鸟。
　　2
　　入谷已经一月有余，这里的人都待我很亲切。除了暮颜，就是我来的第一天遇到的那个女子。她也是医谷的门人之一，从小和萧洧一起长大。以前我总以为自己的容貌足以倾国，可见到她之后。我竟有些自惭形秽，并非我太自卑而是她太过美丽。灿若明霞，皎若星河，九天玄女也不过如此吧。
　　我真的很羡慕她，羡慕她曾经和萧洧一起的那些晨曦岁月。于我们来说那不过是短短的十几天，于他们来说那却是有可能改变一生的契机。
　　我是一只雪狐，妖族中王室的象征。万年以前，先祖征服百兽作了众妖之王，一直传位到父王这一代。近来一直安于本分的妖狼族却在崛起。听闻是因为他们新任的首领夭瑟觊觎妖王之位，蠢蠢欲动。父王为了巩固他的地位，竟要联姻把我嫁给夭瑟。我不想嫁给一头野心勃勃的狼妖，以前流连人间时我也看过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文，我的夫君即使没有潘安之貌，也要有宋玉之雅。所以我便悄悄逃了出来。
　　在玉峰山时，父王一再告诫说人类是这世上最残忍的生物，我们多少同伴成为他们桌上的佳肴。可我们又何尝不是，为了保持青春永驻。我们必须在每一个月圆之夜吃下一个年轻男子的心，否则将会忍受嗜心之痛，很快容颜衰竭死去。
　　上一个月圆之夜，我遇上了一个男子。他口口声声说爱我愿意把心掏出来给我看。可当我真的要他的心他却惧怕了。回想起他当时全身抖得如同筛糠的样子我就想笑。
　　第一眼看到萧洧，便有一种温润的感觉袭遍全身。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我的心在不知不觉中被溶化。我贪恋他俊逸如玉的脸庞，贪恋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药香。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他了，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能轻易牵动我的心。
　　也许他就是我此生的劫，我却不是他的。
　　3
　　在我来的第一天，暮颜便处处和我做对。依我的性格，岂会容她如此放肆。可是她是萧洧的师妹。
　　暮颜来到我的房间挑衅似的看着我。你叫幽若，她邪邪地笑着。知不知道洧为什么带你回来。她顿了顿说，因为你的眼神很像他深爱的一个女子，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忘记的一个女子。你不过是一个替代而已。
　　我很平静地说那女子名叫玥凝吧。看着暮颜那因惊愕而古怪的表情，我很想笑可心不知为何却隐隐地痛着。
　　突然很怀念和萧洧呆在山上的那段日子。那时的我们好像世间很平凡的一对夫妻。他会熬很香很香的粥，放在嘴边轻轻吹着直到不烫了才一口一口喂给我吃。我会在深夜突然被恶梦惊醒，看到身边他熟睡的脸才渐渐安心。
　　原来再美好的故事都有完结的一天。只是那过程太过短暂。
　　“在想什么？”我感到肩上一沉，他拿了一件斗篷轻轻为我披上。我回身对他浅浅一笑。
　　淡淡月光下，我们并肩而行，薰风拂过我的长发丝丝飘散到他的颊边。
　　幽若，他脸上的表情隐在暮色中，停下来默默看着我。做我的妻子好吗？
　　我呆立着，半响才反应过来。他扳过我的身子直视着我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傻傻地问，为什么，我们相识不过两个月。萧洧微笑着说，怎么你不愿意吗？我着急地喊，我愿意。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红了脸侧过头不去看他。
　　迷离月色下两个影子渐渐靠近彼此溶化在一起。
　　4
　　自从来到医谷，我就没有再服食过人心。我想变成一个普通人，伴着萧洧相携到老，生同襟死同穴。
　　很久以前我听族中一个姥姥说过我们要变成凡人有一个方法，只是没人试过。要把元丹吐出来，忍受八十一天嗜心之痛之后，或许妖骨自己脱落，或许就此死去。元丹于我们好像人的心一般重要，可是不管怎样我都想赌一次，赢的是幸福，输掉的不过是命。
　　近来我的法力已经渐渐消失了，身体也在慢慢发生变化。可我觉得这种感觉很好，不用吃那血淋淋的东西，不用担心被萧洧发现我和他不是同类。以前总觉得人类是很可怜的生物，生命那样短暂。现在却很羡慕他们，可以活得自由快乐，可以白头偕老。
　　我听说萧洧喜欢喝露水沏的茶，便起了大早去采集晨露煮了茶给他喝。在他房间门口，却听到暮颜的啜泣之声，你娶她不过是为了得到离魂之泪，可我已怀了你的骨肉，你难道要我们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父亲。
　　我呆立在那里，茶杯在我手中变作粉沫，随风飘走只余掌心触目惊心的点点殷红。我真是蠢笨，竟还为他承受嗜心之痛，竟还奢望与他白头偕老。
　　原来他对我的好只是为了离魂之泪，我真的很想当面问个清楚，可是我怎么也挪不动脚步。是我还对他抱有幻想，如果他承认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就这样离开，或许这就是爱着一个人的方式，连自己都变得卑微起来。
　　离魂之泪是统领妖界的至宝，此物是先祖当年亲手封印在玉峰山山顶，并设了结界，由妖族四大护法看守。他曾说过，如果此物安于玉峰山则天下太平。否则离魂出，妖世乱。
　　这东西于凡人没有任何用处。
　　5
　　月挂中天，我却辗转难寐。窗外突然响起低沉的哨音，这是我们妖族互通讯息的暗号，我略一思索还是起身追了出去。影子动作很快一闪身进了暮颜的房间。一声女子的尖叫刺破静谧的夜，久久回响在谷中。我一步跨进房内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暮颜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腥红的鲜血从她的身边蔓延开，渗入砖缝。我边叫着暮颜的名字边走过去。扳过她的身子我愕住了，她的胸口似被动物的爪子撕裂，在不断向外渗着血。
　　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我愣愣看着来人。任掌中的殷红顺着指尖滴落泅湿了雕花青砖，我嘴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什么，门外火光窜动。萧洧就站在离我几步之遥处。
　　很显然，这是有人布的局，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萧洧疾步向我走来，出乎意料的，他将我一把拥入怀中。喃喃自语，还好，还好不是你……
　　良久他才松开我。我木然地望着他，你相信我。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点头。
　　那一瞬我甚至觉得他是真的爱上了我，如果没听到暮颜的话。
　　不知那天萧洧对众人是如何解释的，大家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一般绝口不提。我甚至觉得我只是做了一场梦，可我知道那不是梦。
　　自从那件事之后，萧洧一直心神不宁，似乎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虽然他在我面前表现得以往无异，但我仍能从他的眼神里探出一二。
　　一日他突然问我，幽若咱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找一处僻静的所在，只有你和我。他脉脉含情地望着我，我的心竟有一丝动容。
　　6
　　夜里我睡得很沉，突然被鼎沸的人声惊醒。我披衣出门，外面的状况让我倒吸一口凉气。尸身遍地血流成河。地上躺着的人都是与我朝夕相处的人。
　　远处两人正在斗法，是我的哥哥和萧洧，我知道我该离开了。我跑了过去，萧洧已经伤痕累累，衣服也残破如敝。哪里是我平日所见到的那个蕴雅风流的萧洧。
　　我挡在他前面，对哥哥说，我知道是父王让你来带我回去的，我和你走，只是不许伤他。萧洧紧紧抓着我的衣袖声音嘶哑地说，不要离开，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会放你走。我没有回头，甩了他的手冷冷道，算了吧，你这又是何苦呢。为了一块你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石头，难道连族人的性命也不顾了，好自为知吧。
　　说完便随着哥哥腾云而去。我没有回头，怕他看见我的泪，如果我不说那些话，哥哥又岂会饶了他。
　　7
　　回到玉峰山，夭瑟便送来了聘礼。定了下月初八大婚。父王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头也不抬。在绢帕上画着萧洧的样子，扔了一地画坏了的绢帕，可我仍想不起萧洧的样子。
　　父王没再说什么踱着步走出我的洞穴，只是从那天开始他不再来看我。
　　初八那日，天蓝得很好。我终于画好了一幅萧洧的肖像，如初见的那般身影绰然，眸光清寂。我将绢帕藏于袖中，便有丫环进来替我上妆。我盯着铜镜中映出来的脸庞，不觉一惊。
　　我定了定神望着她，淡淡地说，暮颜，那个局是你布的吗？
　　暮颜的眸中射出火光恨恨地说，不错，一切都是我做的。我并没有怀孕，那日房中只我一人。本想把你逼走，谁知我竟低估了你。所以我又布了第二个局，我找了一个身形与自己相似的女子杀掉她再把她变作我的样子。本想借谷中众人之手除掉你，没想到萧洧那样护着你。不知对族人们说了什么竟使众人不再追究。
　　我嘲讽地看着她，说，就算你害了我也没用，萧洧爱的人也不是我，这点你很清楚。
　　暮颜眼神犀利地看着我，说，知道我的身份吗？
　　不等我答，她便自顾自说起来，我是半妖，应该说医谷的人都是半妖。当年萧洧的母亲临死前，我答应过她要助萧洧得到离魂之泪，成为妖王。可他并不愿意，这一千年来，他一直在等你。因为你就是玥凝。你来了之后，我便心生疑惑，回玉峰山打听，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便告诉了你父亲你的踪迹，却被萧洧发现，他竟要我离开医谷。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心里突然翻江倒海起来，想起和萧洧的种种。他看着我的眼神，他拥着我的感觉，都那么熟悉。我真的是玥凝吗？我要去找父王问清楚，我站了起来。
　　她笑得花枝乱颤，你想知道萧洧现在在做什么吗，他正埋伏在你出嫁的路上，等着把你劫走。不用担心，玥凝一定会随他走的，但不是你。
　　倏地，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利刃，直直地没入我的腹。她靠近我耳边，笑着说，一会我化了你的尸体，变成你的样子，从此以后，世间便只有一个玥凝。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萧洧的，和他厮守到老。
　　我缓缓倒下，被封印的记忆突然潮水一般涌上来。
　　8
　　初见他时，我还是一只小狐狸。萧洧已修练成人形。一张圆圆的小脸写满了稚气。
　　他是半妖，妖族中地位最卑微的奴族。他们是妖族的奴隶，受尽欺凌侮辱却要强颜欢笑。所以他们渴望脱离妖族的奴役，而那时的我们什么也不懂。
　　终于，我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他也已是一个翩翩少年，道不尽的飘逸风流。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他母亲精心布置的棋局中，沦为棋子。
　　渐渐地，他的心事多了，眉头总是紧锁。他母亲以命相迫要他探得妖族的弱点。而我还是那么无忧，把妖族的秘密告诉了他，以至那一次妖族和半妖的战斗中，妖族惨败。看到遍地的妖族同伴尸体，看着被鲜血染红的玉峰山，我彻底崩溃了。父王要杀了他，我跪在父王面前苦苦哀求，父王看着我凄婉的眼神，终于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你走吧，再见之时我一定不会留情。
　　原来，我始终都不曾怪过萧洧。他有他的族人要面对，他有他的责任要完成。
　　可是，我该赎我所犯下的罪。
　　于断崖边，我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一切皆是命。我们就像是被银汉隔开的两颗星，彼此相望，却永远到不了对岸。
　　父王救回了我，并封印了我的记忆。变幻了我的容貌。
　　9
　　多想再见萧洧一次，告诉他我是他的玥凝。
　　恍惚中，我眼前出现了大片的草地，微风拂过，碧草如波浪似的摇曳。小男孩和小女孩对着山头拜了天地，小男孩把一朵小野花插到小女孩发间，在她的耳边低语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一滴泪，终于从眼眶滑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