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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佛骨香 ...

  •   《佛骨香》 柱斑
      文/宫川弥生
      1
      “近日斑还像以前那样多梦吗?”
      “好点。”

      一身僧侣衣着,手上捻着一串佛珠的年轻修行者不似寻常僧人那般严谨板正,他歪靠着身体,头抵着掉漆窗棂,一头黑直长发散下,指间捻着一串佛珠,有一下没一下拨动着,目光落在了眼前的年轻男人身上。
      水雾氤氲,满怀的香。
      斑常来,这半年来修行者每天都会在清晨和僧侣们一起洒扫庭除时去下山的门前等上一等,等着眼前人执伞缓步,披着山中经年不散的雾水拾阶而来。
      初次见斑,雨水洗净了山间草木,绿影深处有一道红,自层叠葱郁后走来。眉目精致的年轻男人长发披散及腰,红色的油纸伞笼了一身肃杀之气,那一步步踏过俗世里残存的净土,不似虔诚信徒,倒像是来诛佛的修罗。
      “入寺院众,一不可佩刀,二不宜妆饰鲜艳。”
      修行者笑眯眯地将人挡在了三步之外,“佛门净地,戒杀戒嗔,断七情灭六欲,牵一缕魂守轮回众生。”
      年轻男人冷笑一声,手握住了腰间长刀的刀柄,抬眼看向了眼前的假和尚,道:“那你在这做什么?”
      修行者朗声笑了,双手拢在宽袖内,垂眼与眼前人对视片刻,听得山雀惊鸣,才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若来寻得片刻静心方寸,便来吧。”
      修行者没有将人带去正殿,与梵音擦肩,去了自己休息的破落庭院,引他煮茶听雨,等一豆昏暗烛火灭于一隅。
      起初是无话的,修行者捧一点笑意,看着眉目间绕着阴鸷的俗人,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直到雪水沸腾,茶盖轻晃间发出声响,两人好像才回过神来。
      “对坐那么久了,还不知施主来意,难道就来看看我这假和尚的吗?”
      年轻人笑起来不见阴郁,他说:“听说佛能渡众生,特意来看看,是真是假。”
      在这虔诚之地,如此妄言。修行者谆谆告诫,落在了他耳边,也不过换来一句更为狂悖之言:“我若是怕报应,就不会跑到佛祖的眼皮子底下找晦气了。”
      斟茶焚香的修行者动作顿了顿,露出了一些孩子气的一言难尽:“……我佛慈悲,保佑施主长命百岁。”

      “如此甚好。”修行者坐直了身子,自茶桌下方摸了摸,拿出了一个锦盒,“这是贫僧给斑的一份心意。”
      “这是什么?”斑打开,发现里面是一颗乌黑的珠子,这么捏在手里也品不出是什么材质。
      修行者笑着说:“换你整夜安眠的小物件,如果不嫌弃就收着吧。”
      斑将珠子放回锦盒,“多谢。”
      “最近来得勤了一些,是有什么放不下?”修行者将茶盏送到斑手里,触手冰凉,修行者倒是往后缩了一下手。
      “怎么?”斑没放过这假和尚,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指,一眼仿佛要望到他心底去,“你知道我昨晚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什么?”修行者想抽手,反而被握得更紧。
      修罗气质的男人笑起来清澈明朗,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我梦到你成佛了,一脸慈悲地看着我,那副表情……”
      “在寺庙的话,好歹还是给我们这些皈依佛门之人一些面子吧?”修行者也跟着笑了,斑低着头,错漏了他脸上的悲悯。
      斑松开了手,错开了话题,“最近没什么,就是闲来无事,才来你这多转转。”
      修行者没点破他,只是与他话起家常,本该不沾世俗的人听斑说起红尘之事也津津有味,满身杀意,独来独往的剑客说起那些特意搜罗来的繁华人间时似也总能被那些烟火琐碎打动,眉目生动起来。
      冷面杀神不曾将那份凭空而来的欢喜宣之于口,那不知何时正襟危坐的假和尚似乎也知道。
      一局闲谈后,假和尚说先前就备了些新茶,替换来给斑试试口。
      斑透过一方木窗,看着他兴致高昂,步履匆匆的背影,不由得浅笑痴沉。

      2
      斑每次做了光怪陆离的梦都会来这里。梵音禅语不静心,但是那假和尚却让他觉得顺眼顺心。自然而然,就去得多了一些。
      那日新茶刚煎好,天忽然阴了下去,两人谁也不提下山之事,斑盘腿坐在窗边捧着茶,看那修行者把院子里的盆栽搬回屋子,蹲在地上一盆盆坚持摆弄,也看出了一些乐趣。
      “这种星星点点的小白花,施主别看它就那么一小盆,等来年栽回山泥里,到了花期,小半个山头都是它。”修行者轻轻拨了拨它的叶片,“就像这世间的牵绊,哪怕不入眼,也总是盘踞人心。”
      斑只当这些修行之人都是这般神神叨叨,抿了一口茶,抿不出什么回甘,就连同假和尚的话一道过了便是过了。
      修行者起身,去庭院里洗去手上的泥垢,水流自掌心指缝落于青砖上,哗啦啦的水声,迎来了云翳间来势汹汹的第一道惊雷。
      不似春日的闷雷,这一下破开了山间经年不散的雾,随即整个房间都跟着暗了下去。修行者仓促放下袖子,三步并两步跨上了屋子的门槛,才叹口气,门外的雨就如覆盆而下,沾湿了他脚跟与僧袍裤边。
      “今晚只能在这住下了,山路泥泞,大雨还容易失了方向,香客都不会在阴天上山,只有你不听劝。”修行者笑着,转身合上了门,“明明不信佛,却好似比谁都虔诚。”
      斑也不推脱,卸下了腰间的刀,说:“明明借我一把伞,我也能下得去,不想我走不能直说吗?”
      修行者笑着熄了热茶的小火,径自点起了蜡烛,说:“留在山上听一夜雨,好过在山下找不到回家的路,你有家吗?”
      “这话问的。”斑嘲笑他,“我如果没有家,就是这山野间的一缕孤魂,你我共处一室,等着终有一日要了你的命。”
      “我说的家,是斑的归宿。”修行者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新的枕被,拍了拍,一股陈年檀木香悄悄散去,“心里想停靠的地方才是家。”
      斑的指腹摩挲过修行者给他的那只锦盒,不说话了。
      “贫僧此处虽是简陋,却能让施主暂时停靠。”修行者安置好一切后,走到了斑的跟前,弯下上身,好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此,也算行善了。”
      斑刚要说什么,修行者已抬手托住他的后脑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一手伸到窗边取下叉杆。窗户重重合上,发出了一声闷撞声,掉了漆的小桌上落满了雨水的倒影。
      “你……非要这般……”斑皱起了眉。
      “这么说起来,你也不能在这里留很久啊。”修行者收回了双手,好似才反应过来,“明天德川家督也会上山来,他来之前,你就下山去吧,这位家督不似德川将军那般刚直,很是让人头疼。”
      “是么……”斑拿着茶盏,看着方才溅到修行者手上的雨滴顺着他的手部蜿蜒而下,又被这粗糙的假和尚随意擦拭了,“德川将军自己看着还有许多年寿命的样子,却把家督之位传于养子,怕不是一丘之貉。”
      “你不敬畏神佛,也对权贵毫无仰仗之情,我倒是好奇……你素日都会追寻些什么?是你那些梦境的源头吗?还是只因轮回入世,早已看开,无所牵挂和畏惧?”修行者说罢,摇了摇头,“也不知你平日里到底做些什么。”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江户地界上的一个无名小卒。”斑神色淡淡,语气更是死板,“遍地浪人横行,别人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
      修行者点了点头,“唯有在我这,有所不同。”
      “哪有什么不同。”斑轻哼一声,“一直都不是一路人,才分外新鲜而已。你吃斋念佛,捧着一尊只于心底的神,我可不一样,我的心里有一处高台,每当我看到别人的恐惧与绝望,我就会跨上高台,等着灵魂的跪拜。我永远不会像你这样对着高处的人低头,但是我很期待,或许有一天,你也会虔诚对我。”
      荒谬至极的言论。
      修行者却像有所感慨,望着他的脸,许久不能回神。
      那一夜,歧路相逢的两人同床共枕,斑的梦境里满是草木香气,所有梦魇都沉于暗处,销声匿迹了。

      3
      修行者睁眼时,身侧的床褥还有余温,但昨夜在自己怀里的人却不在了。
      冷盏陈茶下压着斑留下的字句——
      月さすや谷をさまよふ蛍どち

      修行者静静地看着那已干结的墨痕,隔了许久,就着第一缕像是可以毁去一切暧昧迹象晨光,轻轻落吻于墨间。
      斑不过是有感而发,不曾琢磨种种细枝末节,二人之间对坐闲谈,煮茶氤氲岁月的相处早已成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就着刀光看人心的男人忽略了太多的东西,待得僧人们去做早课时,斑已回归了市井,像是从云间仙境一脚跨回了人世间,袖间沾染的草木香早已被烟尘冲散。
      而如今这副被俗世风尘描了眉目的皮囊,才是这年轻男人最真实的模样。
      他顺着人群走过闹市区,独自转入市街,与那些前往御所的官员大臣们逆行擦肩,最后停在了一处门庭前,门口的侍卫都认得他,不仅认识,还恭恭敬敬行了半礼。
      斑低头系上羽织的带子,拉平了宽袖的皱褶,抿着嘴走了进去,他身后的大门上高悬着德川氏的牌匾,沉甸甸,如同悬在生死分水岭上,将江户的繁华与喧嚣隔绝在了低窄的那道门槛外。
      “不过托你办一件事,足足半年,不曾有眉目。”坐在竹帘后的大人微微拖着语调,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家督今日亲自去刺探消息,态度想是已表现得很明显了。”
      斑没出声,耳边好似还有雨声,滴滴答答,砸出了一片如玉珠落地的声响来。
      “这世间,真的有这么一件珍宝吗?”竹帘后的大人自问自答,“想是有的……毕竟那传闻可是真的。”
      “我更想知道,是什么传闻。”斑站得十分规矩,可并未用敬语,入室到现在,连礼都不曾行过。
      “那寺荒废百年,只因一段梵文唱诵,黄泉之人再次被渡了回来,窥得天机,佑一方安定。”
      斑冷笑了一声,心想昨日还说自己或许是山野间一缕幽魂,没想到,今日三言两语间角色对调,那假和尚若真是从奈何川上渡回来的幽魂,那他无论是拥入怀里还是揉于掌中,想也抓不住他那一点宁和与实在。
      有些人活在阳光底下,面目全非,罪孽深重。
      有些人坐于阴阳传说,青灯古佛,恍若天人。
      皮囊之下的所有一切,都让人神魂颠倒。
      斑半躬身,语调如常,“家督前去,定也会空手而归,将军,传闻之事不可追溯,逝去之人,又何以凭借一卷经书就回到太阳底下。”
      将军沉默许久。
      “最近常梦到自己独自走在尸横遍野的荒野上,这条路的尽头,是孝明天皇的墓碑。”
      斑走出那光影几重深的殿室前,冷声戳穿了将军虚伪的追忆:“将军,你以武力抓紧了眼前的权势,又何苦再去追寻更远的梦境,摊开手掌,那可是连掌中之物也会随之四散的。”
      雨后的阳光将所有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有旧人的真心,也有痴人的美梦。

      4
      斑做了个梦——
      梦里他身披战国时代的战甲,立于高处,身边站了个面容模糊的男人。
      还是那天山间的大雨,侵袭到了梦里。
      再睁开眼,雨水自睫边滚落,冰凉刺骨,他拿着武器对向了梦里这个见过无数次却从未看清实际样貌的人。
      刀光剑影之下,有什么呼之欲出。

      随即斑就被赤足奔跑踩踏縁侧时发出的吱呀声惊醒,外头天光乍起。
      听说是德川家督到底没能窥探到什么,气急败坏,在府邸里想着法子折腾人,昨天折腾不足泄愤,今日才睁眼又发作起来。
      又听说,是家督冒犯了神明,噩梦缠身。
      斑收拢衣襟,束紧了腰带,心情很是不错。正要出门,将军就找了人来,将一纸名单送到了斑的手里。
      名单上简简单单几个名字,将军用实际行动清楚告知了斑昨日的告诫就如同来去仓促的大雨,什么都没能留下。
      隔日,斑拖着木屐,提着长刀,独自走在了寂静的长街,脚下铺就道路的石板缝隙被鲜血填就,刀尖摇摇欲坠的血珠子挣扎后跌落,粉身碎骨。
      斑面无表情地环顾一圈,染血纸灯笼,倒在地上的门板,黑洞洞的内室,一望无际的道路,如果时光停留,后人翻阅史册,就会发现这里会变成荒草丛生,白骨被黄土掩埋,骨肉生花,虫鸦才会问津的荒道。但斑也知道并不会。
      就像犹如野草那样生机勃勃的野心不会就此止步。

      斑从怀中摸布巾时摸到了一个硬物,自从上次下山,他就将假和尚给的珠子贴身带着了。有那么一瞬间,斑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大臣,心里起了一些不一样的情绪。
      但也仅仅一瞬间,自从他握刀之日开始,从最初为了守一方安宁,到现在看着昔日愿念腐烂枯萎,刀下魂手中血早已污浊一片,都不曾入梦。
      他摸出布巾,擦去了刀上的红,随后松开手,任由布巾落地,轻飘飘地掉在了死尸的头侧,恰好盖住了那双不可置信的眼。
      斑独自前往了那条走过许多遍的山路,去寻那个想了无数遍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僧袍,似乎知道他会来,将那几盆视若珍宝的盆栽搬到了寺院门口侍弄着,听到动静,抬起头,笑着说:“又做噩梦了?”
      斑站在石阶上,不再往前了,他摘下两侧绿丛上旁逸斜出的草叶抿在唇间用牙齿轻轻咬出了一点酸涩的草汁,看着长发滑至身前,将军嘴里“死而复生”的人,隐隐觉得与他几步之遥却又似乎天涯两隔。
      “没有。”斑洗去了一身血气,却洗不去佛与魔的悬殊。
      “感觉你会来。”修行者起身,捧着一盆绿植,“我听闻山下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天皇陛下都震怒了。”
      “我来,和天皇震怒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天皇。”斑不屑一顾。
      修行者点了点头,“世道多变,听闻天皇最信赖和仰仗的一个大臣全族被诛灭,我还以为施主是来替枉死之人超度的。”
      “没亲没故,替什么替。”斑皱起眉,下意识观察起了身前人。
      修行者又恢复了以往平和与脱俗,斑追了一句:“你一个没剃度的和尚,成日牵挂红尘俗世,莫非要被我带着还俗吗?”
      修行者见主持迎面而来,先行了一礼,等人走远,才说:“我佛自在心中,如果心中有佛,即便入世,也不过孑然独行,六根清净。如果与俗世的缘分未尽,又如何断了俗念,皈依我佛呢?”
      “那你又是哪种人?”斑随着他来到那间熟悉的寮房,关上门,只私下两人时,他就想逼出这假和尚的真实模样。
      修行者笑起来,“贫僧自是孑然独行。”

      5
      后来斑又独自来了几次,以往聊起所见所闻,两人其实并不会刻意避开什么话题,但这些时日,修行者却发现斑对于皇权局势总是三缄其口。修行者惶惶不安,总觉是自己那日的话引得斑与自己横生了嫌隙。
      那日,斑上山时与往常无异,可坐下后,修行者才发现他的不对劲。
      几番磨蹭,最后还是修行者不知是故意还是当真无心,失手弄翻了茶水,斑脱羽织的时候才发现了他腰侧受了伤。
      在修行者的强求之下,斑脱开上衣,露出了腰上狰狞的疤。
      “今天别走了,就在这里。这么重的伤,潦草处理,到现在才说。不知道夜里会不会烧起来。”修行者帮他清理着伤口,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感觉一直波澜不惊,端着的假和尚终于有些生气了。
      “不会。”斑看着自己的血弄脏了一条条白纱,好一会儿才慢慢淡了,“什么程度自己还不知道吗?又不是存心找死。”
      “我看你就是存心。”修行者怕他疼得厉害,下手又轻了些。

      斑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就着一点月色,哄着自从看到自己伤口后就变得沉默寡言的假和尚,夜里,修行者端来了药碗,斑发现自己是真的没招了,只能说:“给你说说,我做过的梦吧?”
      修行者的手一抖,刚煮沸的药险些尽数撒了。斑眼疾手快,握住了他的手腕,接过了药碗,“不想听就不想听,再泼我一身吗?”
      修行者苦笑了一下,说:“没有不想听,你以往也跟我说过。”
      “那我跟你说,你坐过来。”斑松了口气,终于看到他一点情绪,总比死死板板的好。
      斑挑挑拣拣,说起了一个很早时梦过的事:“我曾经梦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就梦到你还俗,是个杀将,和我一样,有一天你跟我说这天下不够太平,想和我一起做一个太平盛世。我觉得你疯了,结果后来,好像真的做成了,我俩当时站在很高的地方眺望,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是我们的兄弟,我陪着你肃清了所有宵小……”
      说到一半,斑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喝了药,将空碗递了回去,“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呢……对了,假和尚,要不要明天和我下山?去……普度众生?”
      修行者眨了眨眼,“怎么忽然想我跟你下山去?”
      “忽然想带你踏一踏人间。”
      修行者笑了,“你都喊我假和尚了,还怕我没见过山下的世界吗?”
      “去追寻那些梦的尽头。”斑靠在床头,看着修行者的侧脸,“我总觉得,这些梦里的地方,我曾经去过,只是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而已。”
      修行者的动作一滞,干脆利落地应了:“好。”
      那药里被修行者加重了安神的成分,不多时斑就觉得眼皮发沉,他合眼前,看到假和尚凑到了他跟前。
      “假和尚……”
      最后的声息被淹没在唇齿的温度间。

      果然是个假和尚。

      斑一直不知道,那天的温软触感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假和尚真的破了戒,在心里还了俗。
      第二天他睡醒就真的带着假和尚下山去了。
      修行者本就是俗世里来,这番回去,也没有斑意料的那般新鲜或局促。两人清晨披着雾气下山,到了江户内城已至早市,两人一人一个豆沙馅包子落肚,沿着街头漫无目的闲逛。
      “未必在江户,但是转转总是有意思的。”斑窥着修行者的脸色,“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吗?今天夜里会有集市,或许也可以去看看。”
      “你平时都会去哪里?”修行者问。
      斑自然不能告诉他那些生杀予夺的事,最后带着他去了河边泛舟,煮酒听戏,一路赏尽风雅。他发现,假和尚说的对,心里有佛的人自然不会因为入世而被同化。
      修行者虽常年不下山,但对山下的不少事都知道不少,有斑和他说的,也有他本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到后来,就变成了修行者说,斑沉默着听。
      两人路过了那被诛灭一族的大臣原本所住的那条长街,斑心无波澜地跟着柱间又走了一遍,血水早被冲刷干净,尸体也已被德川将军收拾了去,荒草还没来得及长出来,整条街阴森寂寥,斑和修行者都恍若不知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斑问修行者:“你躲到山上去的原因是什么?”
      修行者被繁华人世软化了唇舌,说:“我在等一个俗世里的人,我怕我如果变了,他认不出我。”
      “那你还认得出他吗?”
      “认得出。一直认得出。哪怕轮回往复,都能认得出。”
      “说好的孑然独行呢?”
      “若不是与他并肩,那不如独行守心。”

      6
      自从与修行者下山过后,斑的梦纷乱了起来。但是他很少再提那些梦境,每次再看到修行者,也不过是诉些闲话。
      斑也从没发现,自己这种刀锋谋和平的人会有如此风雅的一面,所有浪漫与风情都掏出来,换得修行者的回应。
      这样的日子直到德川家督又开始作妖后戛然而止。
      德川将军没有放弃他让天皇复生的痴心妄想,最终骨血里流淌的最原始的基因最终战胜了人性。
      斑站在内室,看着那道竹帘后的人影,听着他说“屠寺逼供”的那一刻开始,忽然也觉得有什么一直维持着的假象彻底破碎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最终上山,又去找了修行者一次。

      “我要去个很远的地方。”
      斑捧着茶盏,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了修行者。
      “可能不会再回江户了,你在这里好好等着你要等的人。别再让我操心了。”
      修行者捻着佛珠,沉默不语。
      斑放下茶盏,仓促起身,“就此别过吧。”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修行者叫住了他。
      斑停下了脚步。
      “贫僧俗姓千手,千手柱间。”
      斑点了点头,怀里那颗柱间所赠的珠子抵着心口,磨得五脏六腑里泛出了空落落的疼。

      都说众生皆苦,斑没想到,他未曾断了世俗尘缘,却断了俗世里唯一的牵绊。

      斑在那日走出内室时,就决定了要在三日内,彻底断了德川将军的野心。
      但他也知道,这样的做法,最后一定是玉石俱焚。
      斑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他只是想给千手柱间开辟一方无人叨扰的天地,让他等着想等的人,也只是想守护自己这了无牵挂的一生里忽然出现的羁绊。
      所以他收拾好一切后,将自己的梦与自己半年前上山的目的尽数写了下来,托了人等三日后送到山上去。

      决定动手的那天晚上,他双手握刀,缓步走进了将军府内。府中暗侍重重,那是德川将军特意为他准备的。
      面和心不和地互相利用了多年,多少都对彼此有所了解。
      风声鹤唳,连月色都不似往日皎洁,斑看着眼前曾经的同僚们,手腕轻转,拧出了一道刀光,给夜色助兴。

      “你说要去很远的地方,这里就是你旅途的起点吗?斑。”
      身后熟悉的声音打乱了所有孤傲与决绝,斑转过头,见昔日同窗煎茶,同枕而眠的假和尚换下了那好似永远洗不干净却染着檀木香的僧袍,身披轻甲,眉目慈悲。
      “施主护我佛一时清净安宁,佛说因果相报,做了什么,自有回报,贫僧今日便是施主的福报。”
      斑呆滞片刻就反应了过来——
      原来从最初,柱间就知道自己的来意,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斑上山,是为了那一卷传闻能让人死而复生的经文。
      也知道斑是德川将军手里的一把刀。
      斑暗暗想,那他知不知道,自己每次上山,其实更多就是贪图与他多待一会儿呢?

      修罗与杀神。
      自炼狱而来的煞星为了高高在上的佛斩尽月光。
      自天际落下的神明为了满身血污的魔大开杀戒。

      两人自将军府门前一路杀至内殿门口。
      佛染了血,便堕落成魔。
      魔为了神,如飞蛾扑火。
      都不得善终,却也没想过回头再看一眼那血流成河的现世。

      哪有什么繁华人间,那不过是烟火人间的表象,以那纷扰喧嚣遮住了所有混沌与业障。
      与人一样,再精美的皮囊下困着难以羽化的痴心妄想。

      柱间握紧了手里的刀,与斑一同踏上通往内室的石阶。

      “我一直都记得,无论你轮回几次,我都记得。”
      “你也像过去的每一世,都会遇到我。你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
      “第一世我们一起建立了一个我认为的和平世界,却因我的执念失去了你。”
      “后来每一世,你梦境里出现过的每一个我,都错过了你。你好似赌气一般,不愿再站在我身边。”
      “斑,这次,终于能让我再与你并肩一次了。”
      “斑,你所有的梦境源头,都是我。无论在身在何处,你梦境里的那个人,都是我。”
      “柱间……”斑愣愣。

      “哪怕佛祖不原谅我,哪怕这一世之后我要永堕阿鼻地狱,日夜对着十殿阎王忏悔,我也心甘情愿。”

      两人一起推开了最后的那道门。
      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将军身侧空无一人,他独自坐在内室的那道竹帘后,冷眼看着眼前的两人。
      “你们今天确实走不出这里了。”

      7
      宇智波斑此人,冷面冷心,骨血里杀伐果断,是个比德川将军更崇尚武力的人。
      千手柱间斩断红尘纷扰多年,到底还留了一丝善念,只是许多时候那仅存的善念于欲望而言堪比一把刀,以最屈辱的方式终结一个人苟延残喘的一生。
      柱间拦住了要冲上前的斑,只说:“将军大人是想让心念之人死而复生,所以听信了传言,可大人有所不知……”
      这传言的真相如此不堪细雕慢啄——
      若说有人从阴间回到人世,那这所谓的人,就是柱间本人。
      柱间每一世轮回,每一次转世,都有一个追回岁月和旧日挚爱的执念。
      这样的执念让他每一世都记得过去发生的所有事。经过那么多岁月,看过几世人间,当然能道破因果,也能为人指点迷津。
      那唱诵梵文之人,就是柱间自己。
      没有什么死而复生,每一世所遇之人,都是缘分注定。
      只有斑这一道缘分,是柱间世世强求而来的。

      天皇不会再破土复生,德川将军的野心与美梦也最终只能止步于真相之下。
      斑最终亲手了结了这个前半生战无不胜,笑睨群雄,后半生痴心妄想,走火入魔的男人。

      而江户随着德川氏的陨落升起新的一轮旭日。

      两个年轻的长发男人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又像是曾经的每一次相伴之时那般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茫茫红尘,郁郁山野间踩着细碎阳光的是再平凡不过的两个年轻男人。

      “所以你那时候到底在寺庙里鬼叫了什么?让人误会成这样?”斑想着那荒诞无稽的真相,忍不住吐槽柱间。
      山风吹起柱间的发尾,年轻的假和尚打了个喷嚏,来回搓了搓手,像是要搓掉手上染过的血一样,说:“只是一段梵文,那是神明还在轮回里,还未成佛时反复说过的几句话。德川将军所想要的经文书卷,也就记载了这几句,那书卷我也早就给你了。”
      “你什么时候给我了?”斑莫名。
      柱间带着斑回了寮房,将木门合上,把送给斑的那颗珠子拿了出来放在了烛心边,点起了烛火。
      白漆斑驳的墙上投影般现出了几行扭曲的字,那几句经文不知被哪个能工巧匠雕在了珠子里——

      那一月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不为轮回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地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音不为参悟只为寻你一丝信息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

      “出家人不打诳语,果然还是让我遇到你了。其实在海的对岸那个神秘又浪漫的国度非常喜欢一句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柱间笑了,“这也是那位说的,我前一天下山去将军府找你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这一句。”

      斑在心里默默回忆了每一个梦境,岁月重叠,他才发现,原来长街尽头,人间和梦境最难抵达之处,是有这样一个人,一直静静地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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