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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齐思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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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齐思礼出生那天,六只白鹿在县城东的山下齐家的田产内吃草料。此等祥瑞之象也让齐思礼成了全家的心肝,向来冷峻的齐友保对幼子也有些骄纵。
齐思礼也算有些天分,三岁诵唐诗,五岁背论语,七岁写散文。私塾老师认为齐思礼再怎么不济也是进士之材。
齐家总算是出了个读书人,在齐思礼十岁生日那天。齐家大宴宾客,并为齐思礼找来了岭南有盛名的大儒——陈甫先生。
鸿儒门下所学,自是不能轻松。经史子集,日复一日;字正句读,年复一年。就这样,齐思礼年至二十。
彼时洋人欲强入广州城,引起轩然大波。连这个离广州数百里的小县城也谣言四起,恐慌的情绪在坊间蔓延。有谣言说山上的苗人勾结英夷,欲图谋不轨。
县令一是为压制谣言,再也是给越来越多流民们找个安生。找到县内的商会和大宗族,募了一批征夷款,把大量流民编到队伍里,准备来一次征剿。
不知是否厌倦了学堂生活,齐思礼竟提出要求,想上山剿苗匪。齐家人和县令们一合计,此次征剿虽然声势浩大,但和之前几次征剿一样,走个过场,不会有什么危险。再想到这对齐思礼的仕途可谓是大有裨益,齐家便同意把齐思礼放到剿匪军中当个参军。
陈甫对征剿也不反对,毕竟化外之人要是能因此而心向礼乐,也是把经典的光辉照进山间的丛林了。更何况现在各夷入侵,国统动摇,读书人学些行伍之事,于国于几,都是件好事。
就这样,虽然没人赞同,但周围人都默许了齐思礼的任性,二十岁的他,就格格不入地掺在流民大军中,向苗山开拔了。
苗山上虽说有匪,但确是绿水青山。玉带河发源于苗山,流经汉地,最后汇入珠江。在汉地的玉带河虽说极尽人间繁华,商旅络绎不绝,但河水终究是浊了些。而山上的河水却清洌可鉴,凑近闻闻,还有一股甘甜的气味。
若在晴天,山间绿树定是能让齐思礼念上几句诗词;只不过现在阴湿落雨,山林中却显着阴森可怖。
只是上山的这批部队却让齐思礼极为不安。
虽然早就知道剿匪军多是流民,也听闻近来饥荒,民不聊生。但书斋中的少爷,见到眼前的景象,也只的感慨书中的词句承载不起眼前这番景象。流民们衣不蔽体,每日只能喝到两餐稀粥;腐肉和屎尿的味道在队列之中挥之不去。
“这真的是去讨贼的吗?”齐思礼的脑中不断回荡着这个疑问。
老帅李顺私下的唉声叹气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终于在一个晚上,齐思礼走进了老帅的营帐,问道:“李大人,就这样一帮吃了饭可能就不知道去哪儿的饥民,再加上一位唉声叹气的垂暮英雄,就要去剿匪吗?”
李顺邀齐思礼坐下,递过一壶茶,说道:“齐参军还是读书人呐,参军可知前几次剿匪?”
“坊间不都传闻大获全胜,斩敌无数,尸横遍野……”
“若真是如此,为何又要一次又一次征剿,山上的生番野人为何又能频繁下山作乱?”李顺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老朽和你一个年纪时,也会想着立功名,办大事,家父在乾隆朝曾随军征金川,回来后便嗜酒如命,终日昏昏沉沉。不过家父还是为了我的前程东奔西走,见我读书不成,便把我安排进军营中。”
“彼时川楚动乱,白莲教众起事,我随军入川征剿。那真可谓是遍地贼军,我门那时绝不敢在城外休憩,只怕有贼军夜袭。后来,我们入山征剿,就像现在这样。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风声鹤唳,什么叫草木皆兵。贼军在树上吃喝拉撒,在晦暗无光的洞里整天蛰伏。”
“我们用火烧,用烟熏,一棵树一棵树地搜查,一个洞一个洞的清剿。两三千人,有时一天只能处理十几个人。”
“为什么?”齐思礼不解。
“因为我们怕死,没人不怕死。这些饥民也怕死,如果只是单纯为了吃饱饭,广州城里赈灾款项更为充足,虽然可能不会像这里一天两顿,但也不至于饿死。那他们为什么不去广州城,反而要来这里呢?因为前几次的征剿都是这样的,相当于饥民上山郊游了一次。饥民们有地方安置,县里、府里的官员有了政绩,而你这样的参军也有了官场的资历。”
齐思礼沉默了。
“老朽敢于犯兵家之大忌,列这背水阵,不是想效法韩信,只不过是图方便,若再寻他地扎营,怕是又要花上一个时辰。老朽虽说是能凭着一些名声赚些银两。不过这银两着实不好挣,上千人的吃喝拉撒还是个大麻烦,这几天有些力不从心了。”
“你还年轻,仕途坦荡,这是你入仕的第一步,先别想着那些单骑闯关的故事了,我在想要不让你统领一百人,让你统筹一下后勤?”李顺看着齐思礼迷茫的眼神,补充道,“返程的时候再说吧,你先去睡吧,明早还得赶路。”
热,掺杂着雨水的闷热混着蝉鸣夹杂着一路不断的咳嗽声,让齐思礼感到极为烦躁。辗转反侧之际,却听到了一阵嘈杂。他从床上起身,却看到了雨夜中愈加明亮的火光。
“快跑啊!”凌乱的人如同没头苍蝇般跑动着。
暗夜中箭簇的唰唰声伴随着用不断绝的惨叫,活脱把军营变成了炼狱。齐思礼故作镇静地回帐篷中拿上了地图和佩刀,刚出帐,便被满身血污的伤兵扑倒在地。
伤兵颤颤巍巍地说着:“厉鬼……林子里……都是……”
只听见金属穿透皮肉,这伤兵挺了下身子,咽了气。
齐思礼哪见过这等场面,推开尸体,拔出佩刀,对着黑夜一通乱砍。还没挥几下刀,便失去平衡倒了下去。齐思礼侧过身,却有几支箭正巧射在他左侧太阳穴旁两三寸,箭头整个插在泥里。
齐思礼顾不得脸上鼻涕眼泪,只得趴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爬行。
只听见另一边,李顺在尽可能地在收拾残兵:“不许跑,跑了一个都活不了!不能跑!”李大人光靠着声音,已经收拢了几十个残兵,依托山石列了阵,算是压住了溃败的势头。
看到李顺,齐思礼也顾不得许多,带着满脸泥垢血污,爬到山石下的队伍里。这刚要起身,却因满脸的黑泥被当做了苗匪,被团团围住。李顺一声“齐参军”,才算是解了围。刚在生死线边徘徊过的齐思礼脑中一片空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到了李顺身边。
凭着山石的掩护,李顺大概收拢了百余人。只是贼人箭射了一刻钟,也没有衰弱的迹象。而山石这边的流民们却有些支撑不住了,有两个人陷入了崩溃,大叫着冲出山石,登时被乱箭射成了刺猬。而在身后,无数人溺水后的惨叫更是令人胆战心惊。
只见李顺拔出佩剑,高声呼和:“如今已陷死地,既是背水而列阵,而又遭人暗处偷袭。但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想苟全性命,只得奋勇杀出,大家跟我冲出去!”
还未冲出几步,李顺额头便中一箭。登时倒下没了气。刚刚还面色勇武的人一瞬魂飞魄散,又溃散开来。
箭雨之中,齐思礼也顾不上什么了,只凭着本能乱跑。将将跑出了几步,腿上便连中两箭,钻心的疼痛让他动弹不得,他只得顺势倒在地上装死。
箭雨又下了不知多久,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生番野人们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脸被炭涂成了黑色,仅用些枝叶遮蔽□□,恍若地府的阎罗。
那些人叽里咕噜说着齐思礼听不懂的话,齐思礼把脸深埋进土里,任凭鲜血的气息浸入他的骨髓。
“还有活着的吗?”
“大部分都掉进河里淹死了,肯定有人跑,不过流民肯定也没人在意,他们大概率也不会再回底下的县城了。”
“齐家的少爷呢?”
“应该在李顺边上吧,刚不是找到李顺的尸体了吗?再在周围找一下。”
“啊!!!”齐思礼终究还是顶不住压力,大叫起来。
“找到了,这不就在这里吗?”
齐思礼被缚在十字架上,给押到了林间的一处洞穴,里面有弓箭,甚至还有洋人的枪械;而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几面写着洋文的大旗。
洞穴中央还摆着一张覆了白鹿皮的椅子,椅上坐着的大概是苗人首领,脸上也是炭黑。见到齐思礼这副模样,他眼中飘过一丝善意,但却好似一壶水撒入了烈火之后冒出的蒸汽。
“高齐文大人,抓到了。”
“说过了,要先在胸前画十字,我们已经信了洋人的神,不是吗?”
“我们要不把他放回去吧,大人,做得太出格,无异于宣战,他们要是铁了心来剿,咱们还是凶多吉少啊!”
座上的首领面色没有一丝变化,好像只是在机械地张着嘴唇:“他是最好的材料,不是吗?汉人,巨富之后,脑子里装满了汉人的仁义、忠孝……”
高齐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拿他祭旗!”
“可……”
“无需再议!”高齐文怒目圆睁。
这次简短的审判让齐思礼丧失了最后的力气,血已经流了一路,他也没力气再争辩些什么了。
一柄利刃插入他的腹部,疼痛伴随着滚烫的血一股脑往脑上涌。
齐思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