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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曲按池 ...

  •   嗒,嗒。
      在过了极其漫长的半个时辰之后,曲按池终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然后青色的厚重大门被推开,走出一个纤细的白衣女人。飘扬的长裳上溅了些血,但不多。曲按池想起五年前,这个女人也是这样推开门走出来,白衣上有不多的血迹,而脸上则带着淡然的表情。背后一样是青色的门,沉灰如铅板的天,不成形状的黑云。
      那个时候这里是李国的都城。当然现在也是,但很快就不是了——白衣女人开始从容地指挥亲信扯下李国的红边旗帜,换上青色的江国旗。而到处是江国的士兵烧杀抢掠,脸上是血和污迹,表情则极其兴奋。曲按池闭上眼,听见火焰吞噬木料的噼啪响声,缺乏润滑的车轮吱哑着从尸体上驶过,男人的叫嚷和女人的哭喊。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而彼此孤立。
      令人颇有熟悉的感觉……曲按池想。然后他记起来,在他还叫齐按池的时候,是见过这种景象的。那时候这里不属于江国,也不是李国国都,而是齐国的都城。李国军队攻占了整个齐国,小小年纪的齐按池被迫离开家乡到江国去。历史如果是部剧本的话一定无趣,总是一再上演相同的桥段。
      而此时白衣女人向他走来,笑容满面: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曲按池恭恭敬敬地作揖:陛下神武,臣不胜钦佩。
      白衣女人笑得温柔:现在没有人会注意到你,你大可以喊我阿鱼。

      曲按池所记得的齐国灭亡在十五年前。在那之前就常听父亲和母亲说,灭亡是迟早的问题,因为齐王越来越倒行逆施了——当初为了宠妃谗言杀死太子,所有进言的大臣满门抄斩。之后是横征暴敛严刑厉法,有意见不合的大臣又被灭门。现在朝中已经没有敢说真话的人……齐按池的父亲齐平是齐国上大夫,也是齐王的弟弟。但他什么也不敢说。他唯一欣慰的,就是曾经帮忠言获咎的楚大夫家留下一条血脉,让那个叫楚优烛的孩子逃去李国。李国和齐国是敌国,听说已经任命他做左丞相,比更早些逃去的右丞相□□地位稍低。□□其实也是一样的……父亲死谏,全家抄斩,只有□□早早地逃走了。而李国国君则是精兵强治,不日进兵,只有国君还蒙在鼓里。有大臣想先携家眷款项逃跑,但齐王对大臣们一直不放心,所以每家都派兵看守。“我本来就该死国,但按池怎么办呢?让他和我一起死么……”有一次齐平这么说,声音压得很低。
      破城那天,齐按池看见自己的母亲用白绫吊在房梁上。那时候齐按池大声尖叫,不明白为什么。实际上这只是因为□□要报当初满朝无人为他父亲辩护的仇,下令不仅要杀死齐国所有的官员王族家中男子,还要侮辱他们的妻女来羞辱齐国。李王很愿意,他早就对齐王的妃子女儿垂涎。其他人也很愿意,楚优烛事先声明齐平家归我——实际上没人和他抢。
      到了齐平府,楚优烛让随从们在门口看守,自己独自进去。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何等富丽堂皇的宅第,而现在积了灰,还有蜘蛛网。“大概是不想连累,所以让仆人先散了。”他想。进到堂屋,看见齐平穿着金线绣袍,一手拽着一个小男孩。看见楚优烛只点一点头:“来了?”
      “来了。”
      “我的头保不住了吧。”
      来人看了看小男孩。“但我可以保你的儿子。只要他有合适的衣服换上,我能保证亲自送他去江国。那是齐国的敌国。”
      齐平点头:“我去找找。家生婢子们应该有留下些。”松开拽住齐按池的手,“按池,你和这位楚叔叔先在这儿等着。”
      过了一炷香时间,齐平托着棕褐色的衣物出来。齐按池很不愿意穿这样难看的衣服,但在父亲的威逼之下还是穿上了。然后齐平对齐按池说:“要听楚叔叔的话。”抽出剑在脖子上一挥。
      “爹!”齐按池哭着要扑上去,但被楚优烛拦住了,“如果你身上有血迹,我就不好解释了。”他握住齐按池的手,将他拖出齐府。
      之后齐按池身份变成了楚优烛的仆人。楚优烛称仇已经报了,要去李国南边拜祭父母的衣冠冢。齐按池跟着他到李江边境。那里有将来的父母在迎接。
      曲按池仍然记得楚优烛的手,骨节分明,指腹上有薄茧而手心光滑。是典型文臣的手。楚优烛虽然眼睛并不看他,但显然是在对他说话的:
      “你听好。从今天开始,他们是你的父母。你叫曲按池。曲家是江国的望族,你会有足够的机会。不必对我感恩因为我只是还你父亲一份人情——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战场见面。那时我会杀你,你也有权杀我,因为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楚优烛说话很快,曲按池虽然还不理解,但是记住了。那之后他就成了曲家的独子,几年后被推荐成为未主伴读。“未主”这个词的含义大约相当于太子,但又有所不同,因为江国是只由女人继承王位的。
      对于和未主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曲按池已经记得不甚清楚。只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橘树叶的蜡质上都闪着光。王宫里到处种着橘树,秋天时结出不甜却香气扑鼻的小圆橘子。面前人肤色如雪,有一段曲按池简直疑心太阳会不会将她晒化了……衣服也很白,而眼睛和头发却黑,不是深夜里蒙上眼那种绝望的黑,是琢磨后的黑曜石,黑而发亮。
      未主叫江刀鱼,因为江王怀她的时候梦见一条刀鱼游进了腹中。那之后不久江刀鱼的父亲死了——有谣传说其实或许也就是江王干的,但只是谣传。江刀鱼喜欢用一枚银栉简单别住头发,银栉上用月长石镶嵌出刀鱼的形状。她不穿鞋,即使在最冷的冬季也不穿。实际上江国的风俗是披发赤足。这不要紧,因为江国靠着江水灌溉土地还算肥沃,石子也大多没有棱角。而到了冬天,江刀鱼可以两三月不出门,脚一直搭在铜质暖水壶上,披着北方来的水貂皮衣,哆哆嗦嗦地伸手出来翻开面前的竹简。曲按池见过这样的情形,江刀鱼鼻尖冻的泛红,低头呵出白气来温暖手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很动人的。然后江刀鱼抬起头看见他,黑而长的睫毛轻轻扇动:进来吧曲按池,外面冷。
      外面确实很冷,曲按池是穿了鞋才过来的。江国人不穿鞋袜,但是如果有人穿也不违法。江刀鱼的房间没有升炭盆,因为江刀鱼讨厌那种气味。她的手放回竹简上,眼神干净而天真地看着曲按池,仿佛在好奇他为什么在这么冷的日子还要来陪她读书。曲按池脱了鞋子,小心地踩在青石地上——他不想让自己的脚太冷。然后他就坐到江刀鱼身边,和她一同读竹简。
      没有人不认为江刀鱼会和曲按池在一起,也没有人认为,因为那无关紧要。未来的继承者只要是江刀鱼的孩子就行了。但是如果事情就这样下去,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我是说,如果只是就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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