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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惠 ...

  •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驾!驾!”一位老车夫赶着一辆马车,正在石门道上疾驰。
      石门道又名五尺道,自秦以来,就是由滇入川的必经要道。这一条路山高水险,行路十分艰难。车夫却一刻也不敢停,轿子里的张蕤夫妇都已被颠簸得面如白纸,冷汗淋淋。
      “阿耶!”坐在轿子里的八岁女童阿惠扒开帘子,向外张望了一下,脆生生地唤了一声父亲。这个女孩自幼精力充沛,这样的举家迁离对她来说反倒如游历大山名川一般好玩。
      “李太白的《蜀道难》莫不就是这里?今天终于得见,果然是其险也如此。”
      “阿惠,莫要读书不求甚解。李太白当年走的是金牛道,是由关中入川的要道,金牛道上的剑门关才是真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之地。”
      张蕤本在闭目养神,眯眼看了一眼女儿,虽然嘴里嗔怪,嘴角却微微扬起。
      “阿耶,我知道你肯定走过那条道,因为你是一路从长安回西川的嘛。那你再给我讲讲你当年在长安城的故事可好?还有你那位结义大哥的故事,简直是太有趣了,阿惠还想再听一次。”阿惠挽着父亲的手臂摇晃不已。
      “阿惠,莫吵。旅途劳顿,你阿耶需要休息。”张蕤的娘子把阿惠揽到自己怀中,轻抚她的手臂,希望这个精力十足的女娃也能稍微休息片刻。
      过了一会,阿惠终于沉沉睡去,张蕤与娘子互望了一眼,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二十五岁的张蕤进士濯第。他正当年华,满怀治国安邦的抱负,结果还未与同伴到长安城慈恩寺内的大雁塔写下自己的名字,便被赶来的乡人通知父亲病重。有唐一朝,以孝治国,张蕤的两个兄长又都早逝,于是只得速速返回西川老家。床前尽孝一年后,父亲去世,张蕤又丁忧两年,最后在母亲的催促下,才娶妻生女。然而还未来得及再登天子堂,母亲又缠绵病榻几年,去年才离世。这一忽,十二年就过去了,天子也换了人。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张蕤如今已近不惑之年,经世济国的才能却从未有机会施展,只得将半生的心血尽数放在女儿阿惠身上。自阿惠幼年,张蕤便亲自教导女儿。跟学馆私塾不同,张蕤并不逼迫女儿读四书五经,反倒是常与她讲历史掌故、稗官野史,从秦皇汉武到开元盛世,从王莽篡汉到安史之乱,从北狄西戎到东夷南蛮,尽括其中。阿惠也十分聪敏,每每提出自己的想法,比如男女为何不能同朝为官,如今的皇帝是否是中原正统等惊世骇俗的言论,张蕤也不以为意。张蕤早年间在长安结交了不少文人雅士,对诗词歌赋颇有一些研究,还常常与女儿吟诗作赋,这也助其排解了不少忧懑。
      张蕤本以为这一生行将过半,会终老于西川,没想到咸通十年,定边节度使李师望无端杀死南诏使臣杨酋庆以求军功,本来就常常侵扰西川的南诏军终于出师有名,南诏王酋龙倾举国之力,率大兵入侵西川。西川一时间战火纷飞,百姓纷纷逃往成都。张蕤也只得弃了家产,带领妻女仓皇出逃。
      “三郎!”张蕤的娘子见其又陷入沉思,忍不住轻唤一声。
      张蕤的娘子安氏并非汉人,而是粟特族女子,家中世代经商。安史之乱后,安氏一家受到影响,被迫南迁到西川,恰好与张家比邻而居。张家是读书人,虽有田产,却不懂经营,张蕤进京赶考期间,家中已是风雨飘摇,幸得安家仗义相助,才度过难关。因此张父过世后,张母便做主将安氏许配给了张蕤。知子莫若母,她深知张蕤虽是饱学之士,于钱财却一窍不通,须得有安氏娘子这样的贤内助才能在这乱世之中求得片瓦遮身。
      安氏不识字,却明理,性格中带有胡人女子的乐观勇毅。夫妻俩性情互补,感情甚笃。见到丈夫愁容不展,安氏轻笑道:“三郎,我们明日就到成都了,谅那南诏蛮军也攻不进这么大一座城,等那蛮军撤走,我们索性带阿惠北上长安,让她也见见世面,如何?”
      张蕤心想,南诏此次举国之力来犯,怎会像之前那样打杀抢掠一番就走。但是又不忍说破,只好微笑着说:“娘子这番主意甚好。”

      马车日夜兼程,终于在翌日进了成都。
      阿惠兴奋地不断向车外张望,没想到目之所及,却远不是诗词中所描绘的“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这些日子成都一直阴雨连绵,路两旁或乞讨或哀嚎的尽是西川难民,重重叠叠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难民没有屋檐遮蔽,只能顶着斗笠,或者头上扣一个木盆来躲避雨淋。阿惠看到不少人用木桶取了泥水,再等着沉淀后饮用,也有些人就不管不顾地喝了起来。
      “阿娘,成都城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马车已离开闹市,阿惠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从西川逃难来的。要不然,还能往哪里去避呢?”
      “那我们也会跟他们一样,睡在街上,喝这些泥水吗?”
      安氏看了一眼丈夫,又摸了摸女儿的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吁!”就在此时,马车在一座朱门府邸前停下。张蕤先从车中走下来,又依次把安氏、阿惠领了下来。
      此时门前早已守着几个人,当中一位一袭青色圆领袍衫,年纪较张蕤略长,一见张蕤三人下车,拱手迎了上来。
      “生光,生光,十二年不见,别来无恙否?”青衣长者双手揽住张蕤,几欲垂泪。张蕤也眼泛泪光,但仍退后一步,深施一礼。
      “承之兄,救命之恩,蕤无以为报。”
      青衣长者姓韦,名韫,出身京兆韦氏东眷一族的逍遥公房。长安人人都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韦氏曾是门第极高的大氏族,祖上曾出过睿宗的文昌右相韦待阶,亦出过玄宗的扈从诗人韦应物这样的人物。可惜到了韦韫一代,家道中衰,官阶也越来越小。
      十二年前,张蕤返乡时,曾与从关中来蜀地游历的韦韫一路结伴同行,相见恨晚。回京后,韦韫在朝堂做过一些闲差,始终郁郁不得志,想起年少时游历过的蜀地风貌,便决定递上辞呈,举家搬迁至成都。少不入川,老不出蜀,韦韫这几年在这里过得愈发闲适,渐渐也和京兆韦氏一族没有了联系。
      韦韫定居成都后,多次遣人到西川打探张蕤的消息,这次刚刚得悉了故友的消息,又逢南诏军攻入西川,便索性修书一封,诚邀张蕤一家来成都韦府避难。
      张蕤匆匆返乡时,二人曾相约三年后长安再见,彼时曲水流觞,群贤毕集,岂不快哉。未料白驹过隙,倏忽十二年。两人此刻互相端详,原来都已是两鬓微霜了,唏嘘不已。
      “生光,这是我家大郎,端己。”韦韫指着身边一位修身长立、细眉凤眼的少年说道。少年施了一礼,道:“韦庄见过张公。”
      张蕤赶忙还了一礼。
      韦韫又指着另一个略显局促的矮个少年,道:“这是我远房的子侄,克卿。”
      矮个少年也连忙施礼,道:“说见过张公。”
      韦韫身边的妇人罗氏也上前施礼。罗氏是韦韫的妾室,几年前韦庄之母,夫人王氏病逝,家里事务便一应由罗氏打理。罗氏带着几个仆妇,早已为张蕤一家收拾好了厢房。
      此时阿惠早已按耐不住,一蹦一跳地来到众人面前。韦庄、韦说从未见过如此灵动的女孩,虽然只一身藕色旧襦裙,垂髫也斜斜地耷拉下来,但是一双眸子明如秋水,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张蕤介绍道:“拙荆安氏,小女阿惠。”
      安氏施了一礼,阿惠也拜了一个万福,起身后却扑哧一笑,指着韦庄说:“这个哥哥我适才在路上见过。”
      韦庄一愣,还没搭话,张蕤呵斥道:“无礼。”
      韦韫倒是抚髯微笑,弯下腰问阿惠:“你在哪里见过他啊?”
      “在大圣慈寺门口,这位哥哥在跟和尚们一起给灾民舍粥。”阿惠大方地说。
      “你倒识得上面的字。”韦韫更觉得这个女孩有趣。
      “我们这一路来,基本上没有见过什么寺庙,所以看到了就格外留意。”
      “我说大郎一大早去哪里了,原来是去了大圣慈寺。”韦韫点点头。
      “承之兄急公好义,大郎又有这样的怜悯之心,可见韦氏家风。”张蕤心下感佩,再次一揖到底。
      “哪里,我看他是去凑热闹罢了,快请进,请进。”

      韦韫和张蕤挽了手,径直去前厅叙旧。这边罗氏带着安氏头前走,几名家仆抱着行李铺卷跟在后面,韦庄、韦说和阿惠则落在最后。韦说好奇地看着这个女孩,觉得她和自己的几个堂妹很不一样。
      阿惠小心地瞄了一眼韦庄的侧脸,只见这个少年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长眉入鬓,凤眼细长,鼻梁挺直,很是清俊。只是他一言不发,自顾自向前走,不知是不是自己刚才的话唐突了。
      “张,张。。。”韦说几次想开口,又不知如何称呼。
      “叫我阿惠便可。”阿惠觉得这位矮个圆脸的少年很是亲切,冲他报以一笑。
      “阿惠,你第一次来成都吗?”
      “是啊,我自幼跟阿耶阿娘一起住在西川,还从未离开过。”
      “那太好啦,等你住下了,我和大哥一起带你去玩。”
      “阿说,”韦庄面无表情:“张小娘长途跋涉,需要先歇息几天。你要是无事可做,待会跟我去搭粥棚。”
      韦说吐了下舌头,冲阿惠憨憨一笑。

      罗氏把张蕤一家引入厢房休息,并留下两名仆妇供他们使唤。韦庄、韦说也行礼告辞。
      阿惠此时才觉得困意涌了上来,只说了一句:“阿娘,我好困。”话音未落,便一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罗氏觉得又心疼又好笑,赶忙给女儿披上一件大氅,转身收拾床铺。
      阿惠睡的昏昏沉沉,仿佛置身于一座高山之巅,举目四望,狼烟四起,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她想向前走几步,却发现前面已是万丈悬崖,她想退后下山,又惊觉鲜血从裙角流出,似乎自己双腿已经动弹不得,但却没有任何痛感。
      此时,一个少年走过来将她背起,她就伏在那少年的肩头,两个人穿过狼烟和迷雾,一阶一阶地下山,却一路无话。阿惠的脸离那少年的脸还近,耳鬓厮磨,呼吸相闻,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却一点点发冷。她看着这少年的侧脸:长眉入鬓,凤眼细长,鼻梁挺直。
      “韦庄哥哥。”阿惠唤道。
      这一唤,阿惠自己就醒了,一时间昏昏沉沉,分不清是白天黑夜。她撑起身子,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已躺在床上,屋里此时空无一人。
      阿惠想到刚才的梦,十分真切,而梦中出现的人竟然是只碰了一面的陌生少年,这让阿惠面红耳赤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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