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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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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个没落的母系部落中。这么说是因为与此同时其他的世家族长都是男人,而我的家族由女性掌权。她是我的太姥姥。
在我小时候,太姥姥会带我骑着高头大马奔跑于丘陵草原之间,风像利剑擦脸而过,她就迸发出长鸣般的呼叫,与天地相应。虽然太姥姥从未直言我们的处境,可我能很敏感地体会到,我们步行在田野阡陌间,那些男人看过来的眼神。
母系家族中也是有男人的。不过对于后代而言,她们往往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父亲的存在并不重要。即使孩子的父亲没有离开家族,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她血缘上的父亲。因为有可能母亲不止一个伴侣,或者妈妈们随时会换掉身边的男人。生活在母系家族的男人也不怎么介意,他们只要干活就有饭吃,被女子看上是荣幸之至,来去随意。
我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但从我认人开始,他几乎很少出现,后来甚至听说他离开了部落,去往了男性宗族,似乎想有所作为。母亲一气之下把他从前住的草屋一把火烧了,这样的行为又吓走了不少男人。
太姥姥却没有生气。她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火,若有所思片刻,转身叫来了所有年轻力壮的女人们,说:“赶紧去联络其她部落的酋长们,有大事要发生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别的部落和我们一样,只是之前在与男性宗族的冲突中被打散了,距离比较远。
她们趁着夜色出去,避开男性居住的地带,准备为我们带来好消息。姥姥安抚住了狂躁的妈妈,在篝火下给她做了一大块烤肉吃。肉的味道实在太迷人了,滋滋作响的汁水流淌着,我看妈妈还在发呆,撅着屁股溜到她身后想出其不意夺肉。
谁想到姥姥揪住了我的一条腿,轻轻松松往后一扽,我就跟她们脸对脸了。
“怎么这么贪吃?”姥姥拍了拍我壮实的小腿,“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大到躲不了了?”
“反正妈妈又不吃嘛!”我见耍赖也无用,就顺势盘腿坐起来,“我多吃一口就会长得更大一些。”姥姥见状,细细闻了手里那块肉的味道,直接把它吞进了肚子里。
她边嚼边说,“有本事你抢过去。”我能想象得到她如何用牙齿将肉撕碎,舌头卷起肉汁顺着喉咙咽进肚子里。
我就更饿了。
妈妈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仿佛今天放火烧屋的不是她。“婵,你还是不够强大。”她揉揉我的脑袋,“真正的肉,要抢着吃。”
其实我知道自己是体力比较落后的一个。妈妈换了几个男人,生出来的女孩子就只有我一个,这一度成为她的心结。我实在想不通,这里那么多女子,即使我没有手足,媎媎们照样会带我一起去捕猎杀人,就和亲人一样。
我是亲眼见过太姥姥的强大。在我还是个小不点儿时,她抱着我在马上观赏一头猎豹如何捕食一只小鹿。猎豹的速度恍若雷电劈向鹿,后者的腿弹跳之间慢了一步,就成了猎豹的盘中餐。
它拖着自己的战利品走向一棵大树,在树下狼吞虎咽起来。
太姥姥当时把我放在马上,自己拿起石刀和箭镞没入野草中,不一会儿,就拖着那头猎豹回来了。她的脊柱弯曲得很厉害了,右臂还紧拽住豹子后颈的皮,草裙上分不清是鹿还是豹的血,顺着粗糙的大腿流下来,一点点滴到土壤上。
当晚我们便吃上了豹子肉。姥姥还用豹的血在我脸上画了两条粗线,我为此给媎媎们炫耀了好久。
我生命中的快乐不止那一次,多亏了太姥姥像老鹰用翅膀庇护着她的孩子们,我才能无忧无虑地生长在这片大地上。再后来发生的事,已经超出了我作为一个孩子的认知。
夜色渐深,很多人都没有入睡。太姥姥叫她们熄灭火把火堆,在枯草堆上围成一圈坐着,年纪小一点的熬不住睡在媎媎怀里,梦中发出类似小猪可爱的哼哼声。
都在等离开的人回来。
太姥姥不想让我睡着,就跟我讲起了部落以前的故事。原来在太姥姥的太姥姥的太姥姥…还健在时,所有孩子都生活在同一个部落里。但天要下雨打雷,山洪会冲垮田地,旱灾会饿死牛马,为了让部落的人继续存活下去,酋长狠下心,将不同妈妈的孩子分派出去,让她们去外面的天地寻找更适宜安营扎寨的地方。
找到了的人会回来通知其她人,没找到的人也许永远回不来了。路上若有孩子身体弱撑不住,为了不拖累大部队的行进,只能把她抛弃在荒山野岭,令她自生自灭。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随着故事的沉重而变得沙哑。这沉默太压抑,我仰面躺在草堆上,数着密林缝隙间露出来的点点星光。
作为部落里最有声望的长辈,她已经活了很久了,据说其她的部落里都没有这样年长的女性了。我侧头看向她低垂的脸,即使我们中间隔了两代人,眉目的相似仍然难以掩盖。
“自从开始养畜种田,男人就不愿意停留在部落里了。”她嗤地一笑,“他们不甘心女人做主,一个两个的都跑出去,要么回了自己之前出生的部落,要么就和其他男人自立门户。”
“但他们一辈子也别想否认,自己是女人生出来的事实。”
早先部落初建时,挑选品质上乘的男人几乎是每一个女子都头疼的问题。他们不单脆弱且数量有限,最让母祖担心的是,和他们□□之后女子生出来的女儿不多,就像我的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
虽然生出男人不是糟糕的结果,但他们经常是不到成年就会夭折,存活的时间不长且不能为部落做出长远的贡献,还浪费了很多珍贵的时间。
生育的危险是每一个母亲和女孩最担心的事情。就算我们每个人都是部落里最勇敢的战士,也不得不遭遇生的痛苦和死亡的威胁。
男人既不能为部落繁衍后代,也没有女子的寿命长绵,甚至没有固定的住所,出去了就如一盘散沙。更甚者,以后尸骨也不一定会留在生养之地。
如斯易碎且不长久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母祖必须壮大后代女子们的体格。
森林的那边开始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太姥姥拿起一旁的树枝敲响了牛皮鼓,听到鼓声的站岗人立马前去探测。
接着有火把燃起,太姥姥的神色终于展露一点轻松,“出去的人回来了。”
桑姨是第一个带消息的人。她虽然血缘上并不是我母亲的直系姊妹,但据太姥姥回忆自己和她的太姥姥有一点沾亲带故。我搞不清楚那些乱七八糟的血缘树谱,她们让我叫什么就叫了。
“姥姥,”桑姨把受托的信物递给她,“姬族答应了。”
不同部落联系彼此的信物是不同的,当看到那枚母狼牙躺在她手心里时,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联想曾经她们和神话并肩的岁月。
她们会下田劳作,也会日以继夜地守卫在部落的边界,长矛刺破猎物的胸膛,战士的疤痕成为耀眼的勋章。和她们比起来,我生活得比较无忧无虑,最让女人担忧的事情也在我这一代发生了。
那就是男人,渐渐开始从女子手里夺取更多东西了。
他们其中有那么些人,刻意与母系部落发生冲突,夺取牲畜和女性,将原有的布局打散,使同为母系的部落间隔更远。
面对这样的危局,太姥姥第一时间将最健壮最勇敢的女子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部落的边缘守卫放哨,一部分派给即将成年的女孩当她们的老师。作为部落的战士,她们必须用骨刀剃干净头发,戴上酋长分发的羽毛标志,方便其她人辨认她们的身份。每天最新鲜的食物会先让她们吃,最锋利的武器也会及时送到她们手上。
桑姨曾经是她们中的一员。她教我的第一课,就是如何杀死一个男人。
“杀一个男人其实和杀任何一只畜牲没有区别,但关键在于你们两相对战,彼此都有武器的情况下如何让他成为你手里的蚂蚁。”
桑姨笑眯眯地看着我,“你说说,男人的弱点是什么?”
“两腿之间那块肉虫?”
“那个算是一处弱点,”桑姨对路过的一个男人招招手,让他过来帮助她示范给我看。男人只好放下手里的麦谷,乖乖和她面对面。
“如果是赤手搏斗,”她眼神示意男人攻击,他的双手直奔向她的脖子,她一手一边,轻轻松松抓住了男人的两个胳膊肘往上用力一折,同时大腿高抬直奔他的小肚子,在即将男人失重往后倒地的刹那,她直接将自己整个人压在他的身上。
我呆呆站在一旁,耳边只回响着男人的惨叫。
关于桑姨还有另外一个传说。
她曾经有一个女儿,在夜黑风高的晚上被别的部落掳走了。找不见爱女的桑姨火冒三丈,抄起一个木叉,点起一把篝火,顺着痕迹一路追到了对方的领地。这时候天已经黑全了,桑姨悄悄灭了火把,里面的人还在为抢婚成功而欢呼庆贺时,她出其不意地爬到草屋顶上,从天而降,直接给了领头人闷头一棍。
她拿尖锐的木叉抵在男人的下巴上,威逼他带她去找自己的女儿。幸亏她去的及时,刚赶上那些人把她的孩子送进洞房。
领头人是一个绝佳的人质,有他在手,那些闹洞房的人乖乖退了出去,她走进里间,一手掐着领头人的脖子,一手把那个趴在自己女儿身上的人拽起来扔在地上。先是打晕了领头人,然后拿起旁边的木棍剁碎了男人的生殖器,捅穿了他的太阳穴。
将这个故事复述给我的人说,当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和桑姨搏命,她的女儿就是她的命。
当然,桑姨不是孤军奋战。早在桑姨气呼呼地跑出去时,就有人跟上了她以防需要帮忙,又有人去通知了太姥姥。她老人家在棚屋挑选了一个品相不错的男人,带人骑马在后方赶上了桑姨杀完人后的热闹。
“为了表示我们的歉意,就给你们补偿一个男人吧。”太姥姥挥挥手,把男人扔给了对方部落的人,转身就把桑姨和她的女儿接回来了。但是,大家的气并没有出够,在回来的路上她女儿顺便还点燃了对方的一个草屋。
那天晚上,太姥姥特意叫醒部落的女性,为桑姨开了一场庆功宴,也庆祝她女儿的劫后余生。
后来,桑姨的女儿成长为了非常杰出的战士,在一场冲突中丧生了。
她的名字叫梓,就是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当年我只有五六岁,在她讲完她妈妈的故事没多久,部落间就爆发了巨大的战争。
当时离她被抢婚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年多,成年后她继承了母亲的雌勇,在那次战争中为部落赢得了短暂的和平。
她说起那个本来应该是噩梦的晚上,她的妈妈像天鬼一样降临在她身边,愤怒得像头野兽。她当时被绑着,额头已经因为过度反抗而撞得流血红肿,桑姨就在她面前,一棍一棍地,将那个男人杀给她看。
“她把木叉捅进他的太阳穴,再刺啦一下拔出来,血汩汩地往外流,像是在表达胜利的喜悦。”
“我立时明白了自己的使命,那就是与敌人抗争到底,成为像我妈妈一样的战士!”
梓说得热血沸腾,她的拳头紧紧攥成一团,深深感染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