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起一串风铃》林崇达

48、第48章

　　斑驳夹杂着黑灰色颗粒的大理石墓碑棱角分明，整齐划一地排布开来，今日阳光甚好，点缀在其间的树木郁郁葱葱，下方是蓝的、黄的、紫的，混在成一团，挨着红砖铺成的大道，宋浮路过这些花草，走到许久未见的那人前。

　　还是先前的照片，她不喜欢这张照片，每当她注视时仿佛温意清站在过去冲她微笑，这样的微笑就像是他在过去精心设计一般，也是他死亡计划中一环，为了在未来冲她微笑。

　　“笑得真可恶。”她在心里又一次说道，“枕在大理石上也笑得出来！”

　　真是一个狡猾的人，宋浮弯起唇角，以一瞬来代替永恒，不愧是商人，这个算盘打得可真好。

　　自看到这个墓园起，常野便没说过一句话，静静地跟在她脚后，此时宋浮拉住他的衣角，把他往前一送，说道，“给你介绍个人……”

　　弟弟？朋友？还是追求者？

　　她想不出来，直接说道：“他是常野。”

　　常野被她一送，控制不住地往前挪了几步。

　　照片的那个男人眉毛细细长长，下巴削尖，看起来有些瘦弱，而嘴角噙着一抹笑，让人不由得忽视了他微微凹陷面颊，那是属于春天的笑容。

　　他不是没找过温意清的样子，他尝试着在网上搜索过，勉强搜到了几条关于他的报道，几乎都是他私生活混乱，争家产之类毫无考究的消息，照片连同他的人一夜之间消失在网络上。

　　原来，他长这样啊。

　　“你好，我叫常野，第一次见面。”他郑重地问好，“我现在从事游戏行业，和宋浮现在暂时是朋友，身高一米八五……”

　　听到身高，宋浮终于出声阻止，含笑道：“相亲呢？”

　　“就和意清哥介绍一下自己。”常野挠挠头，也被自己逗笑。

　　宋浮透过朦胧的光线注释着温意清，他的面部也开始模糊，“我出国前来找过你，你也是笑着送我离开，现在又笑着迎接我，真不嫌累得慌。”

　　“钱霁和久霖最近来看过你吗？”她弯腰蹲下，捻起墓碑上的树叶，碑面却没有丝毫的灰尘，“看来他们经常来看你呢。”

　　“真羡慕你，躺在这什么也不用干”树叶中央绿得发亮，边缘套着淡黄的壳子，宋浮抬起手，将树叶放在照片中温意清的鼻尖，“都快夏天了，你闻。”

　　她的手举在那，声线安稳和平静，有种落入绵密的绒被中，被宽宽松松地包裹住的感觉，和阳光配合在一起，催人瞌睡。

　　常野鲜少见到她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可真是个狠心的人，明知道他喜欢她，为了让他死心带他来这，目睹着他从未见过的不属于他的另一面，任由他的思绪在看她与不看她之间撕扯着。

　　突然，她问道：“喂，我问你，他长得像你吗？”分不清在对常野说还是不会回答的照片。

　　“不像？”她自言自语，抬头和正在看她的常野对视，说道，“嗯。我也觉得不像。”

　　“你觉得呢？”这次是在问常野。

　　是在提醒让他放弃吗？一点也不像的人还妄想做替身，她是在告诉他这个吗？

　　常野眼前那片生长在墓地边缘的那些蓝的、黄的、紫的无限放大，晕成光圈，他闻到一股浓厚夏天的味道，还来不及辨认自己的嘴巴就已张开。

　　“不像。”他说道。

　　“是啊，一点也不像，怎么会让人产生这个错觉呢？”

　　宋浮说得轻快，近乎耳语，静默了几秒，她掸掉膝盖上的灰，起身，眼前倏地白了一片。

　　“小心点。”常野上前圈住她的胳膊，怕她摔倒。

　　“常野，”宋浮面对他，反以右手抓住他的左臂，“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她记起刚见到常野时的样子，他像故作温顺的野兽，虽然小时候没去过游乐园，但去过动物园，关在玻璃内侧的老虎，她面对他时是笑脸，转过去背后就会长出血盆大口，疯狂地啃噬着玻璃，想要咬断她的脖颈。

　　野兽是被饲养磨平的棱角，那么常野呢？是被镜子里的人吗？

　　起初她确实觉得常野和温意清有几分神似，但她从来没有寄托感情的习惯，在她这，每个人都有对应的感情，这些感情独属于他们，不会被别人取走。

　　所以后来帮助常野也不过是因为她觉得他像她……

　　只是蒙蔽她自己的永远是自己，她不承认常野让她产生的恻隐之心，只借着温意清的缘故留下他，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为了温意清，连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道歉？”常野握住她手臂的手无意识缩紧，纯粹不想听到她拒绝的抱歉，二十四小时不到就要他承受两次拒绝未免也太残忍了，“别道歉好吗？”

　　他抽出被宋浮拽着的手，右手仍然拉着她，他拉着她，不管她挣扎和说的话，直接走出墓园，走到车边。

　　“你发什么疯？”宋浮背靠车门，一脸莫名奇妙，想了昨天一晚，觉得是自己几年前的不懂事造就了常野现在这样扭曲的想法，郑重其事地准备道歉，却被他制止住，拉了出来，想想都觉得荒谬。

　　“你先别说话！”他捂住宋浮的嘴，手掌温暖干燥，粗糙的纹路摩擦她的唇珠，宋浮想往后退，后面退无可退，薄荷味迎面扑倒她，“你听我说！”

　　“你没有错，宋浮，你一点错也没有，你只是不喜欢我，所以不要道歉，你不需要道歉。”他心下有些陌生的疼痛，脑中的弦紧绷着，生怕下一秒就断掉，苦涩地说道，“而且你的道歉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可悲。”

　　宋浮被他红通通的眼睛吓到，为什么可悲？她不就道了歉吗？

　　“有时候觉得你真狠心，”常野松开手，他的手吊挂，几欲咽气，“不给一丝机会！”

　　“你在说什么？”

　　“你难道不是为了再次拒绝我才带我来着的吗？告诉我你的心里只有温意清，没有我……”

　　宋浮笑了，这时候笑一如他所说的狠心，然后问道：“谁告诉你我喜欢温意清的？”

　　没有人。

　　“你们总是喜欢揣度我的内心，然后加以自己的理解，”她笑得很灿烂，“你知道为什么四年前我那么排斥接触和温意清有关的人吗？”

　　“他们不看、不问、不听也不想，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终于安静了下来，宋浮开始说话，“我不喜欢温意清。”

　　她说出口的一瞬间，在常野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打一巴掌再给甜枣不过如此。

　　“不是什么感情涉及男女都是爱情，我一直都把他当作哥哥，亲哥哥。”她在车子和常野之间站着，裹挟的感觉令人不适，她腾出身子，踱到左边空地。

　　“我和你道歉是因为你昨晚说的话。”

　　“几年前帮你确实有一部分你长相的原因，但是相由心生并不是没有道理，不是指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长成什么样，而是你的性格决定了我看到的你是什么样。”

　　远处蓝天绞着湖，像是张开的蓝色大嘴，那路障便是牙齿，吞噬者油绿草坪和横插入其间的公路，常野就在嘴巴的中央，她望去，仿佛能看到蠕动的小舌。

　　“也许是我当年的做法让你误会，不过现在我想告诉你，你不像他，常野，自始至终你都是你。”

　　“你的容貌、你的性格、你的人生从来都属于你自己，不属于别人……”

　　“意清很好，你也很好。”

　　在远处大大的唇舌之间，是一个小小的他。常野忽然觉得酸酸的，风一吹整个人也酸酸的，像是驻坏的牙齿，散发出悲伤。

　　他曾经想过，是不是“常野”这个人本身就是不能够得到别人欢喜的，为什么喜爱这种别人轻易能够得到的东西始终无法降临到他的头上，只能从别人那偷来。

　　住在宋浮家那阵，他不是没关注到门口挂的风铃和刻板行为一样的飞鸟，那像是温意清的影子，追着宋浮，偶尔哪怕他想要闭上眼装作傻子告诉自己那喜欢本来就属于他，这些东西总是时不时提醒着他——他是常野不是温意清。

　　而现在，宋浮告诉他，他是常野，过往的那份喜爱是属于常野的，并非来自于别人。

　　常野捂住脸，泪水不受控从他眼中流出，钻得指缝到处都是，在手背分流，男孩子不能哭，他这样告诉自己，咬着唇瓣，不说话。

　　“哭吧，”宋浮抱住他，他弯下腰，头放在她的肩上，享受着她若有若无的拍抚，“这段时间辛苦了。”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满腔的委屈都流出来了，他无声地抽噎着，大地在他眼中模糊了，连影子也看不清了，只有汩汩的水堆满视线。

　　谁说男孩子不能哭，常野想道。宋浮的肩膀单薄狭窄，她不爱喷香水，常野闻到在淡淡水汽中氤氲的香气，是他为她准备的洗发水味道，和他头上的味道一样，这个牌子他从遇见她之后从来没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