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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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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梁天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问出口。
满好低着头,半晌才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她:“我以前是职业牛郎,也就是……鸭。”
“鸭”这个字吐出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烫得生疼。
梁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时间脑内一片空白。
许许多多繁杂的想法乱糟糟闪过,她甚至有些逃避地想,也许这是一个玩笑——即使今天并不是愚人节。
满好说完这句话后便再没有低下头,始终用那双总是带着点儿羞怯和腼腆的眼睛望着她,目光中透着小心翼翼。
梁天与他对望,一时无言。
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这样的神情,真诚、纯白又无辜,那是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
梁天很难相信,拥有这样一双干净眼眸的人曾经有过那样的过往。
他们意外相识,共同经历过糟心人生的刁难与打磨,曾经在深秋夜晚的天桥下避过风分享过一个烤红薯,也共享过种种生活给予的稍纵即逝的好脸色。他们知道彼此都有不必再提也不堪再提的陈芝麻烂谷子,也会小心避开对方的雷区。
但梁天从没想过,属于满好的那段过往,会是那样的过往。
梁天在未经历过命运的暴揍前也曾天真过,幻想过拥有纯白初恋然后与其甜美度过一生,白发苍苍时紧握彼此双手在同一副棺椁里含笑谢幕,也许还会约定来生什么的……但人总会长大,梦也会醒,而对于有些人来说人生并不是总是糖果味儿。
人生百味,苦大于甜,但抱怨无用,既然不想死不如想想如何苟活。
遇到满好是个意外,与其说是同病相怜,不如说是两只丧家犬的宿命与孽缘。
梁天自认不是好人,只是也许当时天桥下看到的星光太清朗,也许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叛逆心理,她看到满好那湿漉漉的小鹿眼睛时,鬼使神差地递过去半个红薯。
星空很美,夜风很凉,一切都很虚幻,只有烤红薯的热气如此真实。
吃完烤红薯,梁天觉得自己又有了苟活的勇气。
当时是出于何种心态呢?可能是怜悯,也可能只是美色惑人。
梁天脑袋放空一会儿,再次看向满好。
满好除了一双眼睛,其实算不得多么好看,只是目光纯净真诚,气质也干干净净,让人在面对他时很难生出戒心。
纵使对爱情没什么期待,也是抱着“找个合得来的人搭伙过日子”的心态与他结婚,梁天感觉自己也很难接受对方有这样的过去。
他的听话似乎成了心机,他的乖巧似乎成了讨巧,他的温和顺从好像都沾染了让人一言难尽的色彩。
莫名地,一种被欺骗的怒火和道不清缘由的情绪让梁天霍然起身,她依旧表情冷漠地去取外套。
“你去哪儿?”满好随着她的动作也突然站起,眼睛更像受惊的小鹿。
之前梁天很喜欢他这副乖巧的样子,也对他说过“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听话”这种人渣味儿的话,当时满好只是乖乖地说:“我会听话的。”语气真诚,没有任何不满。有时候梁天感觉,自己不像是养了个男人,倒像是养了个宠物。
只是没想到这只像小鹿的宠物曾经是个鸭。
梁天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好人,她庸俗事故冷漠凉薄,她自以为从不对他人指手画脚,也不觉得活在世上谁比谁干净。但是在此刻理智告诉她,必须在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之前切断这个场景。
梁天尽量保持心平气和:“这件事在我心理承受能力之外,为了避免争吵互撕我先出门冷静一下。”
满好在她转身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梁天低头看向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他总是气血不足的样子,肤色过白,甚至可以隐隐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与她相处时总是过于小心翼翼,以往担心在人群中走散时拉住她也只是小心捏住她的衣袖,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和用力。
满好却是误解了她的目光,像被烫了一样蓦地松开手,干涩地低声解释:“我,我是想说,现在太晚了,你出门不安全……你自己在家锁好门。”
说完,外套也未拿,迅速转身出门,像是被追捕的猎物狼狈逃跑。
梁天独自冷静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理出个所以然来。她想起他们相识的全过程,想起他与人交往时过于谨慎保持距离的下意识举动,想起他对着她笑时腼腆又真诚的眼神,想起第一次相遇时他缩在她对面的墙脚犹豫很久终于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外套,还有那句“我不是坏人,外套也是干净的”。
无论当初他是因为什么走上那样一条道路,都已经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她现在要做的只是一个选择而已,离开他,或者,接受他。
将问题化繁为简后,梁天做出了选择。
那是她的宠物,有过不堪的过往,然而她将他捡回家也从来不是因为他真的有多“干净”。
余生很长,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对他厌烦的一天,但是至少不是现在。
现在她要做的,是拿起男士外套出门去,将属于她的流浪小鹿找回来。
并未走多远,梁天就看到了小区破旧长椅上的满好。
背影萧索,目光茫然。他望着星空,发上的露水在路灯照耀下仿似泛着朦胧的光。此时气温已经很低,满好衣着单薄,但他似乎并未觉得冷。即便是在初遇的那天,满好看起来都没有今天这样茫然,有种任由命运宰割的脆弱感。
“为什么坐在这儿?”梁天忽然开口。
满好被吓了一跳,惊慌地刚要开口,却突然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喷嚏。
梁天将外套裹在他身上,他受宠若惊地伸手帮忙,却在不小心地碰到她的手时更加惊慌失措。
满好垂下头,嗫嚅道:“对不起。”
“为什么坐在这儿?”梁天再次问。
满好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这里能看到出小区的路……我怕你会走。”丢下我。
说完这句话,似乎他的勇气也耗尽,眼里瞬间泛起水光。
他尴尬又难堪,久违的无力感似乎隔着长久的时光再次扼住他的咽喉。
在这段时光里,他忐忑地藏好过去的尾巴,像小偷一样贪婪又患得患失地紧握住与梁天相处的日子,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觉得生活对他这迟来的怜悯是如此奢侈和不真实。
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只要这样的梦不要醒来。
但腐烂的过去如影随形,有些噩梦一旦跌进去就会尾随余生。
他想开口道歉,却从不敢奢求原谅。他见过无数肮脏或鄙夷的目光,直至木然。但是他发现,只要想到梁天会嫌弃他“脏”,他还是会感到窒息。
他曾经以为他已经丧失了所有自尊和所有对生活的期许,终于得以斩断过往那天,他想,他终于不必在噩梦里徘徊。他记得小时候外婆曾经说过,人死后会转世投胎,到时候就又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他希望外婆说的是真的,所以他来到了那条河边。那条河水流湍急,人一旦坠入会被冲到下游,可能很久才被发现,不会轻易惊扰到任何人。
但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
梁天当时看见他只是淡漠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城市夜晚处处霓虹,但在灯光阴影里仍有无家可归的人。
他安静地等着她离开,但她始终没有再动。
他犹豫很久,还是小心递过外套。
她没有嫌弃,也没有拒绝,还从怀里拿出一个仍然散发着热气的烤红薯,分一半给他,连同温度一起。
天亮时她问他:“要跟我走吗?”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点头。
之后的颠沛流离再不觉得苦,又或许,一切苦楚都带了甜。他是活在潮湿角落的苔藓,却意外得到光。
因为是偷来的光,所以终究要还回去吗?
“满好。”梁天出声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
满好尴尬地抓着自己外套的袖子,转身:“我这就走。”
却被人拉住。满好转身,看向拉住自己的梁天。
梁天松开他的衣摆,转为牵住他的手:“回家吧。”
满好看着梁天,眼泪终于倏地落下。
这一刻,好似半生的磨难隐忍都化作了满腹的委屈,无法言说的委屈又都化作眼泪,一旦开始便再难停止。命运对他的诸多亏欠,生活对他的种种蹂躏践踏,那些夹缝中求生的耻辱与无能为力,似乎都在这三个字中得到了弥补和救赎。
他哽咽了半天,只吐出一个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