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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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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常说,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一
1991年的夏天,杜若上小学三年级。
天气并不是很热,但对于这群平时野惯了的山里孩子,也是酷暑难忍,燥热难耐,最后一遍铃匆匆打过,便飞也似的奔向小卖店。
几毛钱一根的棒冰最解暑,男孩子疯狂地舔着冰棒,不到几分钟,快乐就消失了,无趣的将棍子随手一丢。女孩子当然是不屑于这种野蛮的吃法,却硬装着淑女,小口小口的吮吸。
一切和原来都一样,一切又和原来不一样。在人群中,有一股明显不属于这个小乡村的气息,面若春晓,身如惊鸿,气似幽兰,骨近寒梅,清新的洋甘菊一直送到鼻子里,彻底把杜若的目光凝滞住了。
是的,她穿着一条碎花裙子!
蓝白打底,红色点缀,精致而又优雅,手上的金光闪闪的手表彰示着主人的与众不同,右手上的一枚戒指暗示着她正处于热恋期。
她彻底被吸引住了,她把小学三年级以及所有她听到过的词语全从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没能想出一个恰切的来形容,正巧那个女子抬头,和她四目相对,杜若的脸蹭一下变得通红,再也无法直视那张对她来讲可遇而不可及的脸。
心早已飞到了天外,似乎已经听到了银铃般的笑声,看到了湿漉漉的长发,摸到了如凝脂般的肌肤。
她感觉喉咙里堵着棉团,心里的声音涌上来又咽下去,话到了嘴边也没法说。
她没法再想,只能落荒而逃,借口说家里马上开饭。
同学们一个个都疑惑,但也说不明白什么,看着她的背影。
“她家不是最晚开饭的吗?今天怎么了?”
“你看她脸那么红,应该是太热了,回家喝绿豆汤了。”
“我猜也是,吃独食。”
“什么呀,人家家里吃饭和你有什么关系,还是先赶紧回家吧。”
女子听到了低声的议论,也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出神,还是小卖部的老板娘一嗓子“丫头,付钱了。”给她叫醒。
这一仗,杜若丢盔卸甲,可情愿为佳人。
二
杜若的母亲是高知,在大学工作,自从和父亲离婚后,就一直被寄养在姥姥家,每月定时给杜若寄钱。姥姥是原来富贵人家的大小姐,读过很多书,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只是杜若常觉得不是那么适应,虽然姥姥很好,但是一直严加管教着她,一直把考上县里的重点初中作为杜若改变人生的跳板之一。的确,她对杜若的母亲也是这样。
杜若也对此没什么可反驳的,毕竟,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包括自己。
杜若倒对考什么初中没什么感觉,只是钟情于物理的她一直希望能够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生活在山村并没有什么有关物理的书籍,只有小学那几本无限循环的《科学》,手里仅有的物理书也是远在天边的妈妈带回来的,早就翻烂了。有时,她也觉得自己的生活和这几本浆糊似的书,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虽然每天不一样,但本质上还是昨天的无限循环。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但也只是追着日落,活着每一天,活着一天又一天。
九月高柳咽蟭蟟,又是开学季,不过这应该是杜若呆在这个小乡村的最后一年。不出意外,她的小升初将会非常顺利,就如同所有人都给她计划好的那样。
“再经过一个冬天,你就要到县里了。这一年好好学,等考上初中,到镇里你舅舅就会照顾你了。”姥姥在最后一年总是这么说。
“你就不会想我?”杜若打趣地问道。
“想你?”姥姥佝偻着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扫落叶的杜若,“可能不大,少回来烦我比较好”,说完还扑哧一声笑了。
“好吧好吧,到时候别求我回来看你就好。”
“肯定不会的……”
杜若没想到,一语成谶,这一别就是阴阳。
考上县里的初中,姥姥从杜若那里接到大红的喜报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它,又将它郑重地贴在了墙上,似乎是哀怨地说了一声“杜若,要走了。我啊,也老了。”
是啊,她都已经是一个将近八十岁的老人了。
杜若走后十几天,姥姥就被村里人发现死在了家中,她走的很平常,似乎是早已预知到死亡的阴影即将笼罩在她的头上,穿了一身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光鲜的衣服,躺在床上,安静的离世了,没什么挣扎,锅里还熬着杜若最喜欢喝的绿豆汤。
舅舅对杜若隐瞒了这件事,飞奔回老家安葬了姥姥。不过杜若猜出来了,因为舅舅回来的时候面如死灰,嘴唇也没了血色,很明显哭过一场。
她知道这种事她应该很悲伤,她也有时感受到那种漫无目的怅然若失更深了,就像是奔向日暮里,只能感受到无力挽回的绝望,并不会更平静或是恬然。但潜意识里她还是有微微跃动开心的火花,她知道道德上这种心情上是绝对不对的,但她没法摆脱这种从最深处涌入心里的小小喜悦,她被两种情绪拉扯着,有时觉得很分裂很疼,又转念一想人不就是情绪的集合体吗。“这就是书上人性的丑恶一面吗,我大概是领略到了。”她在心中如是想。
她没说。
她其实希望母亲能趁这个机会回来看看她,但很可惜的是,并没有。
这一年是1995年。
三
姥姥的死悲伤其表面上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孩子入学愉悦所掩盖,毕竟大家总是向前看的,总是对年轻的、富有朝气的更寄托予希望,而老的往往被忘记或被遗弃。杜若上初中时,舅舅的孩子上了小学。
那天舅舅似乎是很高兴,喝了一整瓶白酒,谁也没拦住他,面红耳赤、两行热泪的样子直到杜若长大后想起来依然是觉得很滑稽的。喝完了酒,杜若看见舅舅带着打火机出去了。
他不抽烟。
就算没脑子的人也能想出来他是要去干什么。
甚至后来杜若回想起这事,她感觉舅舅并不高兴,喝酒也不是因为孩子上学而开心,毕竟孩子只是一个
筹码,一个可以随意轻视并交换欲望的物品。
她也没说。
杜若并没有久留,她感觉这里气压有点低,一团和气只是为了做给这个外人看,对,外人。家里是一颗爆竹,引线潜伏在空气中,一次争吵的小火星就能引爆,噼里啪啦一阵留下一地纸屑,还有杯水车薪哭泣过的泪痕。
她开学第二天就去学校办理的住宿,一周内就成功入住。置办好东西,她到学校对面的书摊逛了逛。书很多,大部分是闲书,几本破破烂烂的物理方面介绍丛书倒对她吸引更大,老板对那几本“烂书”觉得没什么可珍贵的,拉回去也占地方,就将这几本书大手一摆送给了杜若,杜若自觉理亏,回来的时候给老板带了半斤桔子,倒换回来老板的感激。
“诶呀,到底姑娘是读书人,体面啊。这做事都这么周全,未来定是会有贵人相助,大富大贵之命……不信叔的?叔会算命,这面相我就能看出来……”絮絮叨叨说了好久,杜若感觉这书摊大概率是不能来了,心里匿笑道“就借您吉言,不过我可对富贵没那么多的追求。”
同学也有零星几个从乡村考上来的,大部分都是本县的,杜若和一个家境殷实的女孩相处的很好,女孩的双亲都在杜若理想重点高中上班,杜若倒对查别人家水表不感兴趣,但一听说女孩的母亲是物理老师感兴趣了起来。
“你母亲……一定懂得很多吧”
“倒还好……你知道,我物理也不怎么样,她说的大部分我也听不懂。要不我把她们物理组的照片发给你,反正你以后也要到她们高中去,早认识又没有什么坏处,我明天就让我妈把照片传到我电子邮箱去”
初二,趁着周日上午,两人到微机室看了传过来的照片。微机室周日全天是对住宿生开放的,因此有不少学生为了能在周末也能一睹计算机到“芳容”,特意选择了住宿。杜若也开了自己的电子邮箱,有时就这样默然看着自己电子邮箱收件箱空白的一片,路过的学生有的对她指指点点,她大部分都不看到,也只是嘲笑原来年组第一的人学傻了。
那张照片说实话并不清晰,但杜若还是敏捷地找到了自己千思万想、寤寐求之的那个身影,看到时呼吸停了一步、心跳也漏了一拍,熟悉的裙子,熟悉的笑容。她的手指潜意识的抓紧嵌入了凳子,眼睛眯成缝,额头也出了几点细汗。
明明就是身体里的远古习惯觉醒了,却还要硬装成进化几万年人类的模样假装风雅,镇定下来,指着那个女子问:“这是,哪位?”
“果然,我都说人们第一眼总会注意美女的。这是从外地调来的女老师,才二十七岁,教学能力就很强了,名字叫……嗯,秋茴。”
“秋茴,很漂亮的名字啊。人如其名。”
“这大概就是有些人的美貌是天生的吧,你说是吧,人总会从父母那里带点什么天赋下来,无论是好的或是坏的,然而为人子女却只能为砧板上的鱼肉,没理由的接受一切。”
“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女孩向杜若俏皮地笑了一下,“这很重要吗?理解万岁。”
“荒唐……”,杜若笑着继续说,“小小年纪不健康向上,这么消极的无感恩心的人长大后是会被人们所唾弃,你说是吧。”
“呜呜呜,杜若若也嫌弃我……”
“对了,美……,不是,秋老师你有她的电子邮箱吗?”
“发展这么快?原来年组第一的杜若若也喜欢美女啊……当然有啊,我给你她的电子邮箱地址。”
“多谢了——我、我可不是喜欢美女,就是单纯、单纯看着比较熟悉,想、想询问一些物理问题罢了,对。”
“小杜若连骗人都不会呢,你瞧瞧这结巴的,不是骗人还是什么。嘿嘿。”
杜若扭捏的别过头去,心意被戳穿了有点尴尬,脸颊上飘上两朵绯红的轻云。一时间,害羞夹杂着喜悦,惊奇混合着懊恼,但还好这都是向上的心情。她对未来的高中生活更有期待了。
她想了一晚上,当年她想对那位女子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呢?想了好久也想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心绪更乱,平白添麻烦。
也有了秋老师的电子邮箱,第一封信件又惊又喜的发过去,打了招呼,问了很长时间困扰自己的问题。直到夕阳都映到屏幕上,怔怔的看着空白的收件箱多了一封回信,几个黑字很刺眼、很明媚,心里那颗柔然的刺也如冰雪消融。官方的口气,原始的心情,杜若松了口气,眼睛再次眯了起来,捕获着每个随意却斟酌的细腻的字句。
从此交流便频繁了起来,秋老师夸杜若很聪明,已经能想到这么奇怪的问题,尽量用她能听懂的语气解释每个专有名词,每封回信都长得很。杜若也进步了不少,看到了原来没想过的世界。杜若告诉秋老师自已一直在自学高中的物理课程,老师告诉她只要不影响现在学习学什么都无所谓,但一定要学的是正确的。
初中三年很快,没有什么认识人的杜若相反走的很轻松,也没留下什么印记,有也是海滩上的图案,涨潮落潮就消失的无影踪。有时她就在秋日的某个傍晚,踩着落叶,踱着日落,一点点消磨一杯热茶凉透的时间,簌簌声都跟着入了梦,夹杂着秋雨洗刷落叶的唰唰声,以及每点水砸在柔软心中和筋骨交接处的疼痛和无感。
大多归于平常。
秋意一样的初中很快过去,杜若也顺利上了梦寐以求的高中,和很多人的分道扬镳也无感,既已实现,便无须改变。
杜若感觉自己暮暮垂老。
四
很幸运,杜若考到了实验班,好巧不巧,秋老师正好教实验班物理,第一节物理课,杜若心脏狂跳,也不怎么敢抬头,生怕一下子陷进去,整个人红得跟煮到半熟的虾一样。下课便凑过去问还没问完的。
“你就是杜若吧。”
杜若被问到,心里一慌“嗯。”低头看自己的鞋。
“我觉得你很聪明,至少在这科上很有天赋,但是也不能光凭着自学就可以不听老师课了,对不对,杜若小朋友。”说完还笑了,是当初在村里小卖店门口的那张脸。
杜若原本没怎么在乎,知道最后的“杜若小朋友”的新称呼一出来,整个人就不由自主的发抖,脸也更红了,整个人都不怎么自然。
道谢了老师,赶紧逃到厕所,用水洗了洗脸,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但每次一想到她的脸、她的声音,还是会害羞。
“不行啊,杜若,你是来学习的,可不是来、来谈恋爱的。但,我就是看看人家,没、又没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我也没影响学习啊,对吧。嗯,可以看”越想声音越小,最后同意了自己的想法——“反正我又做不出什么禁断之事,看看没什么,我不会摊上恋爱的。”
另一边,物理办公室,秋茴回忆起那张涨红的脸,笑了出来,“真是可爱的孩子,”她在心里这样想,“杜若,香草么,和我的,算是天作之合吗。”
这是1998年,杜若的高中生涯开始了。
五
从此,杜若和秋老师的关系愈发亲密,杜若依旧在学校借宿,不过母亲有时会来看看她,她也不想小时候那般留恋和想念,更多的似成年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两个人什么话都不说能静坐一个小时,母亲对此一半是惊喜,杜若在这种“散养”政策下,一个不留神,已经这么大了,心智也愈发成熟;另一半是担忧,她也为自己在杜若小时没尽到母亲的职责而自责,现在孩子倒像是身体里有她血脉的陌生人,也并不像别的母女一样亲近,她来了,第一反应是厌恶,然后才是表现出来的平静,和她心中君子的形象也不符。对此,杜若什么都没说过,这点平静的让她有些惧怕,就像是风暴前的平静甚至是明媚。
依旧是每月寄钱,有时舅舅顺路也会看看她,给她带点零嘴,比如喜欢吃的话梅糖——其实她并不是喜欢吃,只是秋老师喜欢吃,她看见秋老师半小时吃完一两话梅糖,震惊之余带着些许无奈的语气问这不会高血糖吗,老师想了会郑重地告诉她有严重的低血糖,这些糖常吃对她也没什么改善,不吃会更糟,总不能让她上着上着课低血糖晕倒了吧。杜若很感激舅舅,他是唯一一个不把自己当成孩子的好人,难得。
那是一个愁苦的中年男性,和妻子离婚后便一无所有,孩子判给了妻子,除了一处老家的房子,便两手空空。也没了什么生活的寄托,几次想跳下天桥却因为怕死而作罢,也时刻准备好了刀子,他笑着和杜若说,他要是有一天走着走着突然很难受,就用这把刀刺穿自己的心脏,血迹喷洒了很远,溅到建筑物上,溅到别人身上,就当成是一个苦闷中年疯子的行为艺术吧。杜若也笑着听,不置可否,也安慰他不要想不开。
杜若只是渐渐惧怕其越来越快的时间,考试倒不担心,上下晃悠也没失过手,物理也是一路高走,秋茴对于杜若不听课却只是一脸痴汉的模样望着她也不置可否,只能回答她所有奇妙的问题。
杜若隔三差五就去物理办公室,屋子里的老师几乎全任了一遍,尤其是初中那个女孩的母亲,对于她当年为什么不找她来问题这事表示了伤心——当然,只是玩笑话。
杜若也不算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冥冥中感觉自己是喜欢秋老师的,但也好像不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喜欢,也只是想看着她,牵着她的手……诶呀,不能再想了,脸红的像是要发烧了。直到无意间瞥到的电脑壁纸——秋老师和另一个漂亮女子过分亲昵的合影,杜若起了疑心,也有一丝丝酸漫上心尖。
一日无语,回宿舍的时候,呆坐在窗边,像一具雕塑一样,看着月亮爬上夜幕,月光流向每个窗棂——这富有流动的生命力,只可惜应该的倒转过来了,杜若只感觉自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内,向上也向下,封印在流动的冰层中,早上看散漫的金色日光,晚上看散落的银色月光,整个宇宙尽览眼底,不知是她被封印还是宇宙被封印在眼前的冰中。躲在小楼里,四周是人也是木偶,她站在最下面,透过一层层的缝隙看不属于这里的光。
她听清了来自心底的声音,她想要喊出来,但实际无可发泄。
她喜欢秋老师,想厮守一生的那种,想一起白头的那种。
六
杜若并没轻易否定自己的这个想法,她初中时就无意了解了有关同性恋的许多知识,她感觉这不是异常,很早之前就有了种种迹象,只是没注意或是没意识到而已。
她想找老师去说清。即使被拒绝也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别再留下多年前的遗憾了。
想完又笑了,果然是青年,换做像舅舅那样的人大概率是会摒弃自己奇怪的表白心理,即使不是同性,不是师生,也会轻易沮丧的否定自己对他人心迹的表露。
还好我还年轻,还好我能试错。
左思右想,感觉当面说不太好,最终决定采用原始的方法——发电子邮件,措辞要严谨,要细腻,要清晰。写完又自己笑了起来,好奇怪啊,太刻意了,完全不像自己平时的语言风格。反复改了好久,终于得到了一个自己暂时满意的结果,杜若看着规整的宋体字,整个人奇异地抖了起来,两只脚蜷缩到凳子上,就像是取暖——其实并不冷。
发过去的邮件如石沉大海,好久没回信,大概是老师也不怎么用了,觉得杜若有问题就会直接找她。
杜若在辗转反侧的思念浪潮中迷失了自己,她似乎爱着也被爱着,溺水了好久,总算懂了如何在海中活的舒服,又有人把她拉到岸上,她第一次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反应竟是不适应。一边是海里适应的安适,一边是陆上明知对自己无益但心之所向,她被这两种感觉撕裂了好久,终于决定头也不回地向岸上走,当初拉她上岸并告诉她这是条明路的人却不在了。
她没说话,没追问,只是等着。
直到高二寒假的一天,杜若被热情的秋老师拉去自己家吃了火锅,并保证只有她们两个,这是场“鸿门宴”,但杜若必须要去,也肯定要去。
秋老师边吃边说,单刀直入“杜若小朋友,你,想和我谈恋爱?”
七
杜若突然有点慌。
两个小时后,杜若拉着疲惫的身子走出了老师家,她不确定她是否表态,仅仅的,空气中弥漫着热气腾腾的暧昧,环绕在两人身边。像一场探戈,你进我退、我进你退,是优雅的馥郁的被揉进深沉夜色中的香气,一辈子都写不出的动人颂歌,□□的也是精神上的。
杜若不打算再去想,这比物理题更难懂,更让人头疼。
到了冬天,人们都裹紧棉袄,最好谈个对象,两人相拥更温暖。秋茴就借这个理由,再加上托辞给杜若辅导物理,几次三番去宿舍见杜若,杜若躲也躲不过,只能陪着这个自称“寂寞老女人”“无尽单身人”的漂亮女子,听她发牢骚。有时也会为她相亲路上那并不聪明小脑瓜笑岔了气。
但她始终没听到最后面轻声的那一句“我大概是为了,遇见你吧。”
这是1999年,再过一小时,就到了2000年,秋茴躲在杜若的宿舍里,买了吃的,和杜若一起涮着火锅。“你舍友都不回来了?”
“嗯,都跑出去和男朋友鬼混了。要不然就是被父母接回家去了”
秋老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开了罐啤酒,对着杜若说“喝吗?”
“我还是未成年呢,不过再过半个小时,我就能喝了。”杜若笑着和老师说。
“你母亲不来接你?”
“她?能管好自己就行了。”杜若笑了,“老师,你女朋友不来接你跨年?”
这回换成秋茴愣了,拿着啤酒僵在半空中,杜若回过头去,演算着本子上秋老师留的几道物理题。
过了好久,杜若听见秋老师轻轻叹息,咕嘟一下灌进一大口啤酒,“你都知道了?”
“嗯,我瞥到您的电脑壁纸了。”
“……,别用‘您’这样生疏的称呼啊。那就都说清了吧,我是个同,你、你也是?”
杜若没回头,传来沙沙的声音“嗯,而且是想要和你谈恋爱的那种。”说道谈的时候,转过来了头。
时间似乎静止了。
就像各怀鬼胎那样,一起没了声息,秒针走在前面,嘀嗒嘀嗒,距离2000年仅剩一分钟,广播里的主持人用高高上扬的语调陈述这既快活又伤感的事实。
10、9、8、7、6、5、4、3、2、1、0——
杜若把秋老师手里的啤酒罐夺过来,也咕咚喝了一大口,带着些许酒气对秋老师说,“秋老师,新年快乐。”
“嗯,杜若小朋友,新年快乐。”秋老师失神地盯着地面。好久,仰起头看着红了眼睛的杜若,一双水汽淋漓的眼睛盯着杜若“新一年了,都是成年人了,想做吗?”
八
这是杜若做过的最长的一场梦吧,简直让人难过的想哭,她想逃,又沉浸在其中,被深渊的吸引力拖拽着,旋在周围,理智告诉她不能坠下去,可身体上的快感又告诉这一切是真实的并且是可享受的,并不用因此而羞愧。另一人对她的近乎疯狂的索取更让她感觉难以启齿的羞涩,这只让她更加缓慢的旋入这深不见底的黑色迷惘。
这就是爱吗?
杜若开始迷茫了。
她不确定,她希望这是。
秋茴从被子里露出头,对杜若以一种慵懒的声音说:“现在醒了,感到羞耻了?第一次大抵都是这样,更何况众人也都不知道这种形式恋爱的存在,我看看,现在脸红成什么样了。”说完伸出纤纤玉手把杜若的脸扭向自己。
“不是这样的……茴老师……嗯?”
“嗯——?我喜欢这个称呼,以后私下里就这么叫我吧。”秋茴笑了,和原来都不一样,是一种勾人的笑容,就像是《聊斋》了的狐狸。
“你说,我们会被世人所承认吗?”
“这只是时间问题,但,我们还能等到那一天吗?对我来讲,这种已经无所谓了,装的像个正常人一样就好”,秋茴把胳膊轻轻搭在杜若的肩膀上,“可你呢,还没学会面对一般的非议吧,这对于你来讲,是不公平的吧。”
“老师,这是我选的……”
“你总要告诉你母亲吧,我猜猜,你母亲会怎么认为你这个女儿……好的会觉得你只不过是一时被别人的‘爱’冲昏了头脑,涨得发昏才会说出这样的傻话;若不是这样呢,会觉得你离经叛道、任性妄为,可能会被逐出家门、追打叫骂。”,说完俯下身来,在杜若耳边以一种极轻的声音说,“你做好准备了吗?”说完又在杜若耳边轻吹了一口气,杜若的耳朵敏感地一下变得通红。
“祝愿你在毕业前,这份感情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也祝愿我们,会有善终。”
九
最后一年很快过去,大家都焦头烂额,杜若也没再和秋茴做过什么实质性的接触。
填报志愿时,杜若愣了一下,眼睛朦胧了一下,走马灯似的过了好多和秋茴老师相处的场景,最终还是填了母亲给自己制定好的志愿,她说这样不浪费自己考的高分,杜若半信半疑,分不清这是为了她还是她,虽说这在她心里也只是她的第二志愿。
填完志愿,杜若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秋茴,告诉她最后一年心里有多难熬,告诉她高考的时候心里多紧张,告诉她自己的梦想是怎样被母亲浇了一头凉水。
她跑遍了整个校园,都没找到秋茴,从早上一直到太阳落山,她心里空落落的,很失望。
她没想的到的是她的宿舍,秋茴躲在里面掩面哭泣,泪水成了一条流动的河,有人划桨,地球就转动,熄灭的蜡油一滴滴滴在里面,成了一朵朵灯花,流向很远很远的彼方。
杜若从没有如此绝望过,她知道自己一开始的选择就背离了世俗的评定。她如果自己选择了回去,她会骂自己懦弱、恶心,她会在未来无数个并不幸福的夜晚大骂自己没出息,但也没想到那个人明明已经和她走了好久,也没能留住这滴欲落的烛泪。
很久吗?她仔仔细细地想了一下,好像,也不到一年。
这可以给自己心安理得的一个解释吧,肯定是时间不够长、感情不够深、岁月没有过积淀,自己又太年轻,给不了她所想要的。可这些都没有说服她的威力,她拼命在脑海里找答案——结果是ZERO.
她和她走了好久,她和她一起追过日落,她和她不会在一起。
十
这是2001。杜若和自己的母亲谈了有关她性取向的事,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但是当火燃起,当暗流激起,当风暴卷起,事情不仅仅限于这。
杜若破天荒的和别人吵了架。
“我想和一个女孩子谈恋爱,这怎么了?您有传宗接代的需求吗?”
“你、你是我的女儿,你、就要听我的,妈不让你和同性恋爱是为你好。”
“你也配说你是我的母亲,我长这么大,你有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吗?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我小时曾无数次的幻想你会回来,你会神兵天降,可事实告诉我这仅限于一个幻想。我深夜因为胃疼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时候,你在哪?我第一次来月经恐怖眩晕的时候,你在哪?我因为走夜路被陌生男子跟踪而不敢关灯睡觉,你又在哪?这个时候回来认亲了,你不会羞愧吗?你是真的爱我吗,还仅仅是为了养老。我不懂你这样的‘母爱’有什么意义,你说自己为我好,是真话吗。”
“我、我一个人在外赚钱容易吗……你这样和母亲粗鲁的说话,该是一个君子吗?”
“我,我为什么要活成一个君子?我为什么要活成你心目中的样子?你又为什么没活成你心目中的样子?因为你自私、伪善、利益熏心。你这样的人也只配卑微地活在世上,你真没资格说我的错。你赚钱不容易,我在外漂泊就容易。好——你说,我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我可是你长辈。”
杜若冷笑“你别告诉我,你现在无计可施了,只会这一句。”
不出意外的,杜若母亲气的扭头就走。回来时身边多了几个面露凶相的高大男子,他们不由分说把杜若带到打晕,杜若感觉自己被装进一个麻袋里。
十一
再醒来时杜若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上了病号服,躺在病床上,手脚都被皮带缚住。坐在一旁的母亲痛哭,可她只感觉这哭中是喜悦,身边的医生以一种担忧的眼神看着她。
“医生,求求你了,她疯了,绝对是疯了,她竟然要和同性恋爱,还和我顶嘴。”
“女士,您慢慢说。”一个秃顶圆肚的领导模样男子回答道。
“我从小、从小就没管过她,但、但没想到她现在已经成了这样……”
“您先安抚下情绪,我大概知道什么情况了。”领导模样男子示意全副武装的医生和护士暂停一下,先陪着杜若母亲出去了。
杜若很懵,她不知道这是哪,又发生了什么,旁边的医生和胡适很担忧的看着她,“又一个这样的家长,明明是自己有错在先却还要怪孩子不听话,真是见多不怪了。”
“你说,我们这属于误诊吧,明明这都不是病,找到自己又要被当成是罪人,只有按家长铺好的路走才好吗?”
“别说了,不都是——为了钱吗。”
男子带杜若母亲去了走廊,让她先在这里逛一逛安静一下,她在走廊里走,男子在一旁陪着,两边挂着泡沫展示板,其中有一块白的很突兀,就像是,有泡沫板被新取下一样。
“这,这取下的是什么?”
男子漫不经心的答道“同性恋是精神疾病的牌子,国家承认不是了,我们就该摘下来了。”
“所以,生病的究竟是谁呢?”杜若母亲被冥冥中的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她没找到声音的来源,可能只是幻听,有可能是真的有人对她这么说。
杜若母亲盯着那块发白的墙壁看了好久,直到黑水流下,汇聚成宽阔的河,载着波光的明媚一刻不停向前奔去;直到落日金灿,聚扭成无形的藤,拉着黑色的心脏千钧之力只在一发。
十二
杜若一年后出了院,治好了也没治好,舅舅住院期间看过她两次,后来住进了隔壁,一个月明的晚上,上吊自杀了,留下一封遗书,字体歪歪扭扭——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剪了头,剃成了光头,她知道她这样做是任性地为了什么——她的一年,就像在监狱服役一样。
学籍被保留了一年,她继续去大学学习,四年没谈过恋爱,也不想谈恋爱。找到工作,就定时给母亲寄钱,母亲给她写的信,全用烛火烧了,她亲眼看着纸张从韧变脆变黄变焦变黑变无,流下一滴滴热泪。
就和当年一样,杜若甚至提前了两年还完了这笔外债,她真没办法放下心里的石头,想着这笔钱也够她养老了。
但她感觉还是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
还完外债,整个人都变得快活起来,她转到原来的高中当老师,班主任嫌她怎么这么没出息,考出去却又回来了。初中女孩的母亲早已头发花白,成为了这一片的物理名师,竟也认出来她,请她喝了茶,物理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快活的气息,所有人都为新鲜血液的注入而庆幸。
而杜若只想找到秋茴,那个让她心心念念半辈子的人。
大家都有意无意回避着这个名字,小辈则直接就不知道,碰了一鼻子灰,杜若有点尴尬,她选择出去走走,去看看宿舍、食堂这些熟悉的地方。
和原来都一样,和原来都不一样。
一直走到月亮上来,很亮的月光,在这个能呼出白色的水蒸气的夜晚,杜若知道了当年舅舅留的条是什么意思。
十三
杜若想,这大概是没缘分了吧,这么久了都没遇到,或许她搬到另一个城市了。但就是遇不到,谁都不想见彼此一面吧。毕竟物理中不是讲究场吗,这就是场吧。
她不懂,为什么相爱的人还是要分开。
听着滴滴答答敲在台阶上的秋雨声,迎来了雪花飘散的冬,她很喜欢这个季节,不是现在。
雪白了一切,杜若抱着菜向家里走,一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眼睛。
绝对错不了!
对方也在顾虑,杜若也是。
时间逼迫她们必须做出决定,即使不是最正确的。
“茴老师……”
“杜若小朋友……”
——END——
(感谢你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