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契尔伯爵夫人》龙莲西

2、占卜

　　“我会死吗？”
　　“从结果来说，是这样。”
　　林麦琪站在黑暗中，从脚底升起的寒气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里是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一间毫无人气的书店。
　　可这间显然入不敷出的书店里却住着一位当世最权威的占卜师。
　　“我以前见过你吗？”占卜师问。
　　她坐在一架轮椅上，朝林麦琪缓缓移动过来。
　　“不，没有。”林麦琪摇头。
　　“奇了，我的感觉很少出错。”
　　“也许就是有那种万分之一的巧合。”
　　“那么，既然巧合让我们重逢，小姐，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有件事想请教。请告诉我，我会在什么时候死去？”
　　“这应该不是一个年轻人该操心的问题。”
　　“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今晚就将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
　　“哦……”
　　面容仿佛罩在云雾中的少女终于探出头来，她看上去比林麦琪更年轻些，扎着复古的麻花辫，身上是印着红花的白底裙子。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白瓷样的小脸上那双猫一般的眼睛。
　　金色的，闪着幽幽微光的眼睛。
　　“你好像误会了一件事，占卜师可不是预言家。”
　　——我帮不了你。
　　从那双直视自己的双眸中，林麦琪读出了这层意思。
　　“我也……读过那本书。”
　　没头没尾的一句，却让将要转身的占卜师停下动作。
　　林麦琪从座位上站起来，与此同时少女膝头上的黑猫也弓起身子，朝林麦琪威胁低吼。
　　“书是本无聊的书，改编的游戏也极其劣质，但我却很后悔，当初好好读到结尾就好了，现在也不至如此……”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占卜师打断她的话问。
　　“我知道你写了一本小说……我看了，剧情几乎是原作的翻版，而且……对了，你发明的异世界薯片，味道真的很不错！”
　　“是吗……是这样啊……你是几岁开始记起来的？”
　　少女的声音像掉落盆中的水滴，清清凉凉，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我恢复记忆时已经十二岁。”
　　“小说剧情还记得多少？”
　　“严格来说，我只是听人说过小说剧情，自己没真正看过，但我玩过改编的游戏。”
　　“游戏啊……打到结局了吗？”
　　“这个游戏没有结局，只是借用了小说原型角色和场景。”
　　“我真的没有见过你吗？你的名字是？”
　　“林麦琪。”
　　“你了解自己的角色任务吗？”
　　“不，我在游戏中没有遇到过‘林麦琪’这个名字。”
　　“小说里也没有，除非我的记忆出现了差错……但这不可能。”
　　“我……我有一个邻居。”
　　林麦琪说着紧张起来，手下意识揪着自己衣摆。
　　“什么邻居？”
　　占卜师歪着头一脸疑惑。
　　“……他叫威利·雷契尔。”
　　林麦琪仔细观察着占卜师的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肯放过。
　　“威利……雷契尔……”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占卜师像被人定身一样，所有的动作陷入静止，她坐在轮椅上，似乎陷入无穷无尽的思考，但很快，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触电一般陷入情绪的高潮，双颊潮红着，咧开的嘴角露出不自然的弧度。
　　她手抓在轮椅扶手上，朝前伸直了身子，眼睛瞪得像两只凸起的金鱼眼。
　　“威利……是那个威利吗？你们的关系是？”
　　林麦琪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才低头露出一抹苦笑。
　　“我们订过婚，我和威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我和威利，绝对称得上是孽缘。
　　小时候，在我恢复记忆之前，家附近没有其他同龄的朋友，我和威利成了大人眼中“理所应当”走到一起的小伙伴，当然，这时候威利身边是没有至亲照料的，照顾他的是一位说话和走路非常优雅的老管家。
　　“小姐许久不来了呢？”
　　一身黑色西装的管家将一叠糕点放在我手边。
　　啊……
　　还是这么赏心悦目。
　　此时外貌十二心理年龄二十五加的我用端起白盘子的手掩饰了目中的尴尬。
　　倒也不是不想来，只是一想到自己都干了点什么“丰功伟绩”，这老脸就实在没地搁……
　　“威利呢？”
　　老管家微笑着朝后偏了偏脑袋。
　　我瞬间领会，跳下沙发就朝卧室门走去。
　　门被锁了。
　　我敲了三下，无人应答。
　　管家站在我身后，我们无声地对了个眼神。
　　“威利——”
　　“威利——”
　　“……如果你再不开门，我就让亚伯帮我开了，你知道，我说的话他肯定会听对不对？威利！威利！”
　　砰——！
　　房间内传来什么砸到地上的响声。
　　“如果你继续砸东西，你知道的，我明天、后天、大后天……我天天都会来烦你，我说到做到，你知道对吧！”
　　房间内陡然陷入沉寂，我和亚伯都静静站在门口等待。
　　不消一会，靠近门边的位置“啪”地响了一声，门锁被从内打开。
　　我握住门把手，朝身后的亚伯看了一眼，他点点头，后退一步。
　　门被打开的瞬间——突然从里伸出一只手。
　　我被猛地拽了进去！
　　“嘭！”
　　门几乎贴着我后脑勺被关上，我甚至能感到脑后几根翘发的震动。
　　好吧……
　　看着眼前面容凶恶的小男孩，我略略有些心虚地偏开了眼。
　　“你——你真的——真的——！完全说话不算话！！！”
　　咬牙切齿瞪着我的，是连“壁咚”都还用不好的——比我矮了整整一个脑袋的——男孩。
　　我俯视着他，想着该先用什么话安慰他一下。
　　“你——你少来！你每次说的和做的都完全相反！”
　　“啊……也不是……那个……那是之前……现在不会了，我保证。”我尴尬地解释着，但并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
　　男孩依然瞪着我，小脸上分明写着“这次你又打算怎么骗我？！”。
　　我的注意力逐渐被眼前那一头浅灰色的柔软短发吸引，比银色更暗，像雨后的天空，是将放未放的晴天中最让我喜欢的东西。
　　“……可以摸一下吗？”
　　“什么？”
　　男孩愣住。
　　“你的头发。”
　　我嘿嘿傻笑了下。
　　“……走开！”
　　好像更生气了。
　　“不可以吗……？”
　　我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双手交握在身前。
　　“……都说了，让你走开！”
　　说着男孩红着脸偏过头，那头顺滑的短发就那么展现在我眼前。
　　手指穿过的瞬间……
　　大概是最好的丝绸也难以形容的触感。
　　“你看，我的也可以给你摸摸……”
　　我讨好地将辫子顺到胸前。
　　这一世的我拥有一头棕红色的长发，是这里常见的发色，也是刻在平民阶级身上的烙印之一。
　　“……真无聊。”
　　男孩的目光只在我手心的发梢上停留了一瞬，一转头，像一只高傲的鹰那样，死活不再往我这边看。
　　好吧。
　　这个年纪的男孩比我想的还要难哄。
　　但……
　　不哄也得哄。
　　眼前这位尚且单纯稚气的男孩却是将左右整个故事走向的关键人物之一。
　　我庆幸自己总算在大错酿成之前恢复了全部记忆。
　　——不管怎么说，威利小可爱……我这条宝贵的失而复得的命可就押在你身上了。

　　大概在十六岁的时候，从未露面的威利父亲出现了。
　　“让你做威利的未婚妻，好不好？”
　　下巴被人强硬抬起，戴着帽子的高大男人面貌模糊，但那双赤色的眼睛却让我想起走动的骷髅眼中那两道闪动的幽光。
　　也许是前世看的电影或动画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这个男人过分苍白的肤色、像刀锋一般削下的脸型，都让我感受到一种从森冷城堡深处刮出的阴风。
　　“你喜欢他不是么，孩子？”
　　男人俯下身，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香气。
　　“但我只是一介平民，先生。”
　　贵族鲜少与平民通婚，是这个故事的背景设定之一。
　　“这不是难事，我可以让你挂在某个贵族名下，你愿意吗？”
　　——“她不愿意。”
　　十月的天总是散发出一种颓废的气息，街边泛黄的落叶也开始铺满地面。
　　林麦琪原本计划第二天和父母一起出发离开这里前往希努尔镇过冬。
　　如果成行的话，这将是她第一次离开城堡周边。
　　今日原本是和威利约好告别的日子。
　　“有什么问题吗，孩子？”
　　男人立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朝这边走来的威利，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很自然，嘴角甚至带了一丝笑意，但不会有人认为他此刻心情很好，这种感觉——和威利发火时一模一样。
　　十七岁的少年个头已经直逼父亲。
　　大概是由于常年练剑的缘故，身材比例极好，肩宽腰窄，手臂也很修长。
　　但最吸引人的果然还是那一头浅灰色长发，从十三岁开始威利就很少剪头发了，亚伯说是为了和父亲斗气，现在当初的那头堪堪只到耳侧的短发已经能铺满一整个枕头了。
　　而且这家伙还属于那种怎么晒也晒不黑的体质……
　　不紧不慢走过来的样子就是一活脱脱的贵族样板，而且脸上挂着和父亲如出一辙的傲慢表情，淡紫色的眼睛似乎比平时颜色更深了一些。
　　总而言之就是——这位少爷此刻恐怕在盛怒边缘。
　　“你为什么来这里？”威利站在林麦琪身边慢条斯理地脱下黑手套，接着朝她伸出一只手帮她拿掉头上的落叶。
　　“父亲看儿子，人之常情。”
　　威利的父亲——城堡中唯一的伯爵大人冷冷答道，眼睛一直盯着两人的互动。
　　“既然已经看过了，可以离开了吧？”
　　威利将林麦琪脱下的连衣帽重新给她戴上，还俯身贴近她轻道：“今天风大，你戴着。”
　　“呵呵，儿子赶老子是哪来的礼仪？我让你这么教育他吗，亚伯？”
　　不知何时出现的管家亚伯，已经跪在了伯爵一侧。
　　“到底想做什么呢？我一直乖乖呆在这里不是才最顺你的意吗？”
　　威利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此时一大一小面容相似的两人看着彼此同时陷入沉默，空气紧张了起来，而两人之间那种根本没有第三人能插入的气氛则加剧了这种紧张。
　　“……真是让人倒胃口。”男人缓缓开口。
　　威利则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男人自觉无趣，那双似乎总没睡醒的眼睛淡淡瞥了一眼威利后，转到一旁的林麦琪身上。
　　“虽然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儿子，但总归是流着我血的孩子，父亲总是只能成为忍让的那一方，对吗？小姑娘。”
　　不知怎的，那双仿佛染上鲜血的红瞳注视自己时，脑中突然一阵发懵，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毫无知觉中抬起右手，如鹅毛轻抚的触感略过手背时才悚然惊醒——
　　自己已经站到了伯爵近前。
　　“魅惑”。
　　脑中刚闪现出这两个字，手臂便突然被拉向一边，一个没站稳整个人摔到威利怀中。
　　淡淡的冷香几乎笼住自己全身。
　　“哦，你真该找块镜子看看自己，我可怜的傻孩子。”
　　带着一串胜利的笑，那个男人登上了一辆早已等待在不远处的马车。
　　林麦琪想抬起脑袋，却被威利猛地压了下去，没有任何解释，但剧烈起伏的胸膛却能昭示他此刻的心境。
　　——威利。
　　——可怜的孩子。
　　林麦琪感受着威利的体温，慢慢闭上了眼。

　　“所以，你真的非常重视他对吗？”
　　占卜师轻抚着躺在她腿上缩成一团的猫问。
　　“对我而言，他永远都是独一无二。”
　　坐在占卜师对面的林麦琪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交叉的十指上，橱窗内透出的月光披在她身上，像一层银纱。
　　“即使你注定会死？”
　　占卜师幽幽开口，这一次她不再是一开始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她的手在猫背上规律地抚摸着，眼睑低垂，余光却仍然紧紧捕捉在林麦琪身上。
　　——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姿态，是穿越者，也是这时代最伟大的占卜师。
　　林麦琪沉默着看向占卜师，两人目光交错间，占卜师腿上的黑猫竖起尾巴舒展身体长长地“喵”了一声……
　　“即使……注定……会死吗……”
　　轻笑一声。
　　林麦琪眼里的光慢慢变得坚定，她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浮起一丝与她本人气质完全不符的笑。
　　"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这是我的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