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盛唐》沐铮

67、第六十七章

　　生死永隔，太宗悼贤后
　　预埋伏笔，无忌荐尚书

　　时隔半年，太极宫又换下了黄纱宫灯，挂上了灵幔白灯，整个宫殿皆是一片白茫茫，沉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比这白绫素缟更让人窒息的是太极宫内压抑的气氛，去年太上皇驾崩的大安宫毕竟是在太极宫外，今年皇后的梓宫就摆在立政殿，距离李世民上朝议政的两仪殿仅一墙之隔。
　　每当举哀的时候，哭喊声震天响，像是能把立政殿的屋顶都掀翻了，各宫妃嫔，皇子公主，王妃驸马，国公命妇，黑压压的跪满了整个大殿，无不掩面抽泣，其中最为悲恸的便是李世民。

　　皇后走的实在太突然，她的气喘病已经反反复复十余年，以往每次发病她都能挺过来，期间还怀过几胎，都平安无事的生下来了，久而久之，不管是李世民还是她自己都懈怠下来，不想这次一口气没接上来就这么去了，一想到这里李世民就自责万分。
　　长孙无忌携着一家子几十号人走进了立政殿，带头朝着皇后灵床跪了下来，哀乐声再次响起，只听他边痛哭边说道，“小妹……呜呜……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大哥至今不敢告诉你母亲……若是让她知道……定会要随你一起去……呜呜……你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啊……呜呜……”
　　他的一席话又触动了李世民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他也跟着一阵嚎啕大哭，大殿里的众人见皇帝又哭开了，自然不敢懈怠，哭声配合着哀乐声，此起彼伏，直冲云霄。

　　众人的哭声让李世民的情绪一时失控，只见他扶着灵床缓缓滑下，还是长孙无忌眼尖，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他，口中喊着，“传御医！快传御医！”
　　李世民被几个内侍架了出去，一群御医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长孙无忌也跟了过去，大殿里稍显平静了些。
　　照兮所处的位置离灵堂相当远，她对这个送了王府一堆女官的皇后只是觉得可惜，却无好感，举哀的时候自是蒙混过去，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一旁的阎婉却是真的在哭泣，照兮不禁感慨，这古代女子怎么就有那么多眼泪呢。她挪了挪身子，只觉得双腿已经跪麻，若是一直这么跪下去，时间久了定会变成罗圈腿。
　　正在她坐如针毡，想着溜号的理由之时，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她。

　　长孙冲并没随他的父亲一同进殿，而是作为长乐公主驸马跪在男宾那边和照兮差不多的位置。不知为何，有她的地方他就难以移开自己的视线不去看她，自己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他也难以分清，可能是两种感情都有吧。
　　前面靠近灵堂的位置又是一阵骚动，照兮刚抬起头就看见李泰横抱着李丽质出了大殿。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内侍走到照兮阎婉跟前说道，“魏王妃，魏王殿下问您有没有带干姜片的香囊，长乐公主的气喘病发作了，可以急用。”
　　阎婉满脸焦急，“姐姐怎么办？我自从生完世子就没再带着那东西。”
　　“我带着呢，冰糖姜片。”说话的是照兮，这东西是秦鸣鹤配的，本来是给她怀孕的时候止孕吐用的，只是照兮很喜欢姜糖的味道，就一直带在身边成了她的零嘴。
　　她对着阎婉一点头，两人在内侍的带领下快步往殿外走去。
　　那边的长孙冲却毫无反应，还是一旁的萧锐轻咳了一声，“好像是长乐公主晕倒了，你不过去看看？”长孙冲收回了目光深吸了口气，现在的他并不是他自己，只是长孙家的嫡长子，他撑起了身子，缓缓走向殿外。

　　立政殿一侧的偏殿里，李丽质正躺在床榻上双脸涨的通红，她这个毛病跟她的母亲一模一样，每次都是说来就来，刚才大殿外侯着的御医都跟着李世民过去了，情急之下，李泰才想到了干姜片能平喘止咳。
　　照兮进了偏殿，拿出了冰糖姜片递给李泰，李泰二话不说拿出一片放在李丽质口中，过了没一会儿，她的呼吸像是顺畅了许多，李泰舒了口气，“还好丽质只是悲伤过度，否则这小小姜片是不抵用的。”
　　照兮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床上这个女子，她的双目红肿不堪，脸上潮红尚未褪去，蜡黄的脸色还是让照兮吃了一惊，身上虽是翟衣之外又着孝服，却仍掩不住她削瘦的身材，照兮还记得当年李世民寿诞时她随着红色花瓣起舞的场景，那时自己还暗自赞叹世上竟然有如此佳人，没想到三年之后居然成了这般模样。
　　“还得多谢三嫂的姜片，李泰真没想到贪吃还能救人。”
　　照兮白了他一眼，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情调侃。
　　床上的李丽质缓缓睁开了双眼，她一开口就说了两个字，“表哥……”
　　李泰握着她的手，“我已经让人去叫了，你好好躺着。”
　　照兮忽然想起自己再留在这儿并不合适，“既然她已经没事了，那我先回去了。”
　　她虽有意避开却还是慢了一步，在殿门口遇到了正往里走的长孙冲。四目相接却没有任何话好讲，照兮只是略一点头继续往外走去。长孙冲回过头，视线之内，她的背影越来越小，而他的表情看不清楚。

　　长安城今年冬天的雪来得特别早，冬至刚过，太极宫的屋檐墙角就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加上缟素尚未撤去，放眼望去，不见一点颜色。李世民孤身一人站在长安城最高的建筑太极殿之上，寒风阵阵，卷起了他的白袍，他则是一动不动地向着西北方遥望，皇后的灵柩现在就安置在长安城西北的昭陵寝宫。
　　此时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小妹若是在这儿定会劝说陛下。”
　　李世民并未回头，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说道，“朕真希望此刻她就在这里。”
　　“陛下，您还是要善自珍重，您的龙体不只是您自己的，更是天下苍生的。”
　　“……朕知道。”李世民回过头，脸上泪痕依稀可见，“往后在宫里就再也听不见规谏的话了。”
　　他慢慢走下台阶，长孙无忌紧随其后。
　　“无忌啊，往后你还是要多来宫中走走，朕的儿子们需要有个人管教，梓童不在了，还是得靠你这个国舅啊。”
　　长孙无忌点头称是。
　　“还有，过几日朕就会下诏，让玄龄回来帮帮你，他也是跟了朕许多年的老人了。”他在太极宫门口停了下来，“这也是梓童临走前刚跟朕说的。”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长孙无忌面无表情，看来自己圣眷正隆啊。
　　这些年，他虽任司空却很少参朝议政。玄武门事变刚过，他就被李世民任命为尚书仆射，本想着自己就此便能大展拳脚，没想到皇后居然去劝李世民把自己给免职了。理由是任命官员要以德才取之，不能只是因为是长孙家的人就委以重任，外戚只要定期朝见就足够了。
　　长孙无忌打心底里不赞同自己这个小妹的这些劝诫，却不得不装出一副谦恭姿态附和她，这么些年过来倒是得了个好名声，现在她一走可就再也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了。长孙无忌走到太极门口，下人已经迎了上来，“老爷，这就回府吗？”
　　长孙无忌顿了顿，“不，先去趟侯君集府。”

　　侯府后院的主屋客堂正烧着炭，整个屋子暖融融的感觉不到冬意，侯君集只穿着件单衣，慵懒地半卧在正中的榻上。
　　李世民那日将莲花带走后，倒也没有处分他，只是让他在家中闭门思过。侯君集一仰头灌下了一杯酒，对他来说这思过已经变成了思念。那女娃儿现在是公主的养女，又有皇帝的保护，离自己越来越远。即便如此，她的倔强眼神始终难以让他忘记，得而复失的空虚更让他怀恨在心，他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堂下楼兰舞妓身着纱罗，扭动着腰肢，他却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舞乐声在他耳中就像是夏日军营中的蚊蝇，越听越让人心烦，那些舞妓的裙摆摇动更让他眼花缭乱，侯君集抄起一旁的酒樽就往嘴里倒，却是一滴也倒不出来。
　　啪的一声巨响，乐声停了下来，舞妓们亦是一声惊叹停了动作，那酒樽已被摔的粉碎，“滚！全给我滚出去！”
　　舞妓乐师一阵惊慌，连乐器都顾不上拿纷纷逃出屋子，屋门一关上，整个客堂只剩侯君集的喘气声。
　　过了一会儿，传来几声轻微的敲门声，侯君集霍然站起，“谁他娘的不要命啦！”
　　屋外那人显然是被吓了一跳，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老爷，长孙大人来了。”

　　长孙无忌正坐在侯君集的书房里，这地方还是和上次他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内侍端上了茶，他先揭开盖子看了一眼方才端起喝了一口，是普通的茶。
　　房门一开侯君集走了进来，“国舅大人前来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君集都没来得及准备，多有怠慢。”
　　长孙无忌见他满脸颓唐毫无生气，微微一笑说道，“你我是老相识，事先知会岂不是生分了？”
　　“不知国舅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我听闻最近侯将军一直在府中，很久没有去兵部了，难道是身体不适？”
　　“哎……此事不提也罢，君集这是在府中闭门思过。”
　　“侯将军先前平乱那可是头功，没有赏赐反而被罚闭门思过！？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吧。”
　　说到这个侯君集又气上心头，何止误会，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冤屈。
　　他的表情复杂，长孙无忌却是面色平静，“侯将军，我此番前来是有件事想与将军商量。”
　　“何事？”
　　“无忌想推荐侯将军为吏部尚书。”
　　“一样是尚书，一样是正三品官职，兵部还是吏部，有何区别？”
　　“侯将军有所不知啊，兵部节制天下兵马，这吏部可是管着全天下的官员。现在是太平天下，能打的仗越来越少了，您说哪个大哪个小呢？”
　　被他这么一说，侯君集眼光一闪又收敛了起来，“如此重要的职位国舅大人为何偏偏选上君集呢？”
　　“哈哈哈……因为无忌一直觉得侯将军是个真英雄啊。”

　　等长孙无忌踏出侯府大门已是傍晚时分，等在门口的是他的心腹武胜。
　　“那件事已经查清楚了？”
　　“是的，大人。”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走向马车。
　　“大人，您不现在告诉侯君集么？”
　　“急什么，现在时候未到。”
　　马车行驶在长安的大街上，夕阳下那影子越拉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