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山雨 ...
-
-
无论如何，龙湾镇海塔之事算是告一段落。即便其中所有人都看出，玲珑阁上人与隆多独立派脱不了干系，却苦于没有证据。
那两位合靬刀客接的是听风楼的委托，镇海、听风两楼办事不问单主，天下皆知。至于岭南双剑接的伪报，是信鹰所送，鸟儿却被发现已在阁楼里死去了。
线索断绝，云京的掌队向隆多新王祝贺时也是满腹不忿，却还得礼数周全。两位江湖客倒是没有官家的身份。将金叶令交还羽林卫，又得了最后一笔报偿，便可自行安排去路。
陈玘原本是爱玩的性格，但马琳受伤修养，他也一并没了玩闹的心情。等到剑客过了几日能活动自如，他也将山水珏的前因后果听了个清清楚楚。马琳问他今后如何打算，这刀客略一沉吟，道：
“看前几日影师姐送来的消息，有人在寻山水珏，还是打着先太子的旗号。我们来时路上听见那所谓民谣，想来也是造势。”
他说是那二十八字假绝句。四句七言，四对山水。原本他还听不明白，等到和玉一对上，也不难解释了：山重水复问命门，山穷水尽未归尘；山高水远得相应，山送水迎是何人。何止是造势，简直是反诗。水路上的船家听不明白，却知道南方十四郡都有人进京，便是为这歌谣，说来也不算错。
马琳与他想到一处，也点点头道：“我也这样想，山水珏为兵符，留在你我身边只能是祸患，必得回归帝陵。但……”
“但大会盟两月后便开了。”
陈玘几乎和他同时开口，说完自己也笑了，原来他们这一点上也想到一处去了。山高路远，车马不便。若是先返归厚土十二陵、再往锡州赴会，必然赶不上两年一度的武道大比。而他二人一路上双刀双剑未有敌手，正是信心十足，要夺江湖上阎王绝世的风头。
“不过我师父知道婚约一事。”陈玘略有犹豫道，“他在天地坛，和官家来往也不少。”
“你我身戴双珏，这世上的人大约鲜有知道。”马琳宽慰他道，“何况你当时给他说逃了婚约，总说不出对面是我的。”
他说时一本正经，陈玘也不答，只管低着头笑。好半晌才道：“大会盟之后便是年节。通州与锡州近，赶得及回家去，那时你可与我家里人说。”
于是这般说定了，马琳毁了传信时金丝罗上的朱砂迹。两人在龙湾停了不长几日，租船动身返回中原。这一回因着山水珏的顾虑，两人行事极为低调，联络站也不再留名，除了与师门报信之外再无往来。然而慕名来找他们切磋的侠客少了，追上来身份不明的人却多了。
他们一心赶路，只好更加小心。所幸这一路上安稳无事。那些人武功水平如何且不论，云崖渡的步法是绝好的手段，足够他们甩开尾巴。于是两人一直没有正面碰上对手，直到锡州外的停云山。
停云山高，方圆百顷，以其四季停云多雨得名；其间道路崎岖、不通车马，又常因雨水塌陷，便只能人行。
他们平明时分进山，借着磁针引路，正往西北方向行进，果然在路上碰见阴云。陈玘前几日风寒刚过，还一路担心那剑客身上伤势，忙着寻山道旁往来人凿的避难处，只往偏崖险道上走。马琳原本在后面帮他查看，却突然不再往前走了。他拍了拍少年肩膀作示意，扬声道：“且等等你森师哥。”
马琳说得平淡，好似他们本就是一道上山。陈玘还来不及吃惊，就见有路庄两位庄主远远走了过来，他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刚要招呼一声别来无恙，却想起此前阎森被掳去了稷鄯之事，又把话停下了，只远远见礼道：“森哥，大力哥。”
剑客连礼都没行，只等着他们走近前来。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想过许多。一路上和天地坛的信报往来，都未说有路庄的消息，他便觉得奇怪，此时却有了些论断。阎森毫无笑意，王励勤也面色凝重，陈玘不敢出声，只好再看马琳。
“千机司有令。”阎森开口，声音似乎有几分艰涩，“你们不能去大会盟。”
这话直接把陈玘说呆了：“森哥！”
阎庄主看了一眼，说不出是什么神情。王励勤仍是那副抱着刀的姿态，停在阎森身边。马琳没有丝毫惊讶，只是点了点头，道：“为何？”
“——千机司有令。”
“哪里来的千机令。”马琳冷笑，王励勤皱了皱眉，似乎也是第一次想这件事，“辰州客写的信，是不是连着金叶和兑纸一齐送到有路庄的？”
“这与你无关。”
王励勤应声道，他并不知道马琳什么意思，却也并不想与他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
“好，无关。”马琳顺着他的话答，向身侧伸出手去，陈玘只是下意识感到事态严重，已不动声色攥住了他的手指。只听他慢悠悠接着道：“若我一定要去呢？”
阎森皱眉，道：“玘哥儿。”
陈玘握着他搭档的手，还有一份心思想，果然他伤未好净。马琳脉相虽平稳，指尖却还冰冷。这时冷不防听前辈喊，他也抬起头来。先看阎森，又看王励勤，到底没说话，又往马琳身旁走了半步。这右手剑不合时宜地笑起来，道：
“如此，还是打一场。”
两位庄主都未及回答，闪电穿破云层，接着是一声闷雷。南域终年温暖，但年末几月山中降雨，总归是发寒。陈玘打了个冷战，暗想他两人此时都不是全盛，还有几分忧心。可又想到阎森重伤也未过多久，再看王励勤的状态，亦不同当时在有路庄相见之时，便又出离冷静起来。
“好。”
又是一声雷响。天色昏暗，陈玘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对方神色。马琳的声音就在他旁侧，声调沉稳，却好似比雷声都大得多：
“若我们胜，你们便不能再拦。”
雷声隆隆，山雨将来。不过话音已不重要了，阎森御剑出匣，右手三指起势，应道：“得罪。”
停云山中第一滴雨落在雪剑上，飘散成一捧碎玉。
天下第一刀和天下第一剑，云崖渡和通天阁，皆是一左一右一刀一剑。陈玘方才还觉得风寒未尽，此刻却灵台清明，心如止水。天下人皆说马琳授他的是半本“无双”，只因他为刀客，师父搭档却皆承剑宗。然而此前切磋不论，阎王绝世全力以出，止半本剑谱，是无论如何也招架不得的。起先二十余招你来我往，长风送潜龙，飞鸟斗惊涛。分明是浓云密布阴雨连绵，剑气刀影下四人竟水不沾衣。
又二十余招，那少年刀客愈打愈入佳境，雪刀寒芒如电，连断两次绝世的绝杀技，直把阎森逼得退无可退，一路向崖边躲去。王励勤见当下合一之势已去，又为给同伴斩出身位，变招直取马琳剑下空门。
王励勤其实并不知道这剑客伤势如何，只是一眼能看出雪剑破绽。他力沉势猛，马琳开始也只能勉强支持，后来却干脆不管招数周密与否，出剑骤转，径直亦向阎森刺来！
这一招简直全无章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手段。
他在赌。赌的却不是刀剑，而是人心。
阎森正在崖边应对陈玘。这少年刀客尚留了两分余地，虽有胜意，然而全无杀心。马琳对他这森师哥这一剑刺来，其实距离太远，看似使了夺命的手段，反而是形大于实。马琳这旁露了大破绽，也并不是真要取阎森性命，王励勤却见不得，当时便抢步错身，要抽刀相护。这一下他二人节奏全乱，马琳同陈玘彻底掌握主动。又三个回合，阎森步伐不稳，便是从窄道旁栽了下去！
这下陈玘也呆了，急忙伸手，却未拉住。云深雾重，看不清这崖下多深；然而这左手剑客带下许多落石，一块也听不见落地的声音。
此刻雨势更大，陈玘刀风一断，险些被雨打得连眼都要睁不开。王励勤在旁边看得明白，直觉得心都要停跳，喊了一声：“森！！！”
他心急如焚，手上动作更快，摆脱他二人，亦直接跟着跳了下去。陈玘刚勉强睁眼，只见马琳被王励勤招式余波掀得踉跄两步，正在站立不稳。他刚要去扶，又听见一声闷响：马琳脚下一片山崖正纷纷碎裂，正行将塌陷。
电光石火之间，他竟毫不犹豫将右手一探，直接握住了雪剑的剑身。
雪剑是千秋钢所铸，马琳剑法又快，剑不沾尘，亦不沾血。往日即便伤人筋骨、甚至夺人性命，这柄剑永远洁白。然而此刻陈玘握住剑身，血顺着指缝淌在剑上，宛如一道被吹落的红绳，又顷刻间被雨水打散，变成一条淡粉溪流，蜿蜒着流向他手中。
红绳、红绳……
仍在他手腕上！
“马哥！”他喊道，雪剑光滑，少年用尽全力捏着剑脊，丝毫不觉痛似的，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仍是寒星一般明，“琳！你给我回来！我不放手，十殿阎罗哪个敢收！”
马琳仿佛觉得身上伤一齐痛起来，最痛的还是握着剑的右手。天上雷声雨声响成一片，而他不再下坠。他家中信这些，弄错了他的名字，却锁了他的另一半。他信命也不信命，总觉得这东西有章法、却无根据，不过是说些好的，让人爱听。
红绳本是求来的长生符。而这念头在心里从未如此强烈地喧嚣着：他应当长命百岁，安度余生。他的红绳不是红绳，是姻缘签、是生死簿、是锋刃连着鲜血，正攥在陈玘手中。
借着这唯一一点支撑，剑客用力一踏，接着腰腿发力，在那一片山路完全塌陷之前几乎是挟着陈玘攀上了山体上的坚实地带。刀客被他按在怀里，便没有撞上山石草木，只是最后将刀深深插在石壁缝隙里，发出一阵刺耳的刮擦声。
马琳听见他发抖的喘息，带着冰冷雨水一起飘进颈侧，然后感到久违的心律失常。
“那刀早晚让你给撅了。”他说，然后扔开雪剑，握住陈玘右手腕，“胆子大了敢拿手抓，疼不死你。”
陈玘没有回答，哼哼了两声。马琳正想接着数落，就发现他们上方的草丛里探出个脑袋来。
那是个小孩，正举着双手。他试图摆出投降的姿势，以证明自己对他们没有威胁，因此只能用肩膀夹着伞柄，样子有些滑稽。
马琳和他对视了一会儿，问：“你找谁？”
TBC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山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