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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可能因为是冬至,宛平觉着今日比往常更冷一些,走在出宫的砖路上,望见天上挂着的月亮就快要被乌云遮住最后的一点亮光,她紧了紧衣袖,又低下了头。
      宁稷距离宛平堪堪一步。
      宫里规矩大,出嫁前嬷嬷也曾千叮咛万嘱咐,宛平记性好,现在还能想起来赵嬷嬷一丝不苟的头发,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作为皇子的福晋要如何如何,她说得最多的除了要生小阿哥以外,还要对王爷打心眼里顺从,这样才能长久维持住夫妻的情分。宛平天生反骨,心里明白这套说辞大概又是额娘指使嬷嬷说给她听的。她从来是当做耳旁风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笑话,旗人家的姑娘一贯是鼻孔朝天的,就算是和汉人学什么女诫女德,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傲气学没了。不过,宛平真正开始对嬷嬷的话有所感悟是在成亲的那天晚上,宁稷喝醉了酒连衣裳都没换就直接躺在床上睡了过去,宛平盯着他的脸想,醉醺醺地睡多难受啊,皇子怎么还不如自家哥哥,这么不讲究。宁稷一身的味道熏得宛平直反胃,她呆看了一阵子,到底是没忍住,帮他把衣服脱了以后,自己收拾被子去和翠燕挤了一晚上,翠燕吓得要命,说是不合规矩,宛平让她放宽心,规矩什么的就是放屁,主子心里舒坦就是最大的规矩。宛平后来盯着帐子想,到底这个主子是在说自己还是正房床上躺着的那位,她现在都没弄清。第二天起来,宁稷发现宛平跑去和丫鬟睡了一晚上,问她怎么回事,宛平一脸坦然地说,王爷您身上味儿忒大,我跟您睡不着。给宁稷气了个倒仰,他收拾完自己以后咬牙切齿地叫奶大自己的嬷嬷好好辅佐福晋,宛平也只当他是不好意思,也是,谁家爷们成亲后第一天就被新娘子数落啊,何况还是皇后娘娘宠大的小儿子。宛平也觉得自己当初胆子太大,这事放现在肯定是不能够了,起码身边的嬷嬷就会赶在她张嘴之前先把宁稷劝走。
      宫墙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连着黑透了的天。不知从哪个角落聚起了一股子风,绕过宫墙,朝人卷过来。前面宫人举着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宛平跟着却越走越吃力,但又不可能叫宁稷等她。宛平刚成亲那段时间每次和宁稷进宫都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做错了事,倒不是怕给宁稷丢人,她是怕自己给家里边丢人。宁稷似是从来没发觉自己的步子迈得大,宛平有一次就没跟得上,心里又着急,两只脚不听使唤,往前一扑,好在身边跟着的翠燕眼疾手快把她捞回来了。宁稷听见后面的动静,惊得不行,问她怎么平地都要摔跟头,宛平气得要命,但又不敢在宫人面前跟他吵,瞪了一眼扭头就走,两个人回府就冷战了好长一阵子,宁稷奇怪怎么宛平每次见他嘴上都跟挂着油壶一样,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后来找嬷嬷一问才知道怎么回事。嬷嬷这边也劝宛平,宁稷是爷,只有别人等爷,哪有爷等别人的。宛平一贯是听不得这种话,反而是更生气,爷们怎么了,体谅不了自己福晋的还算什么爷们。后来宁稷让富平送了一双蜀绣的花盆底给宛平,权当是赔罪了,宛平自己也知道自己花盆底穿得不顺当,拿这双鞋狠狠练了几遭,路也越走越稳,乐得去宁稷面前晃悠了几圈以后这事也就过去了。不过宛平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决心以后穿花盆底的时候绝对不想再让宁稷觉得自己还是走不顺当。
      风越吹越大,下刀子一般往人脸上割,宛平觉得自己越走越偏,离宁稷越来越远。她摆了摆手,翠燕赶忙走了两步过来扶她,她捏了捏翠燕的手,定了心。没成想,宁稷在前面蓦地停了步子,宛平本就低着头往前赶,他这一停,自己倒是没收住步子,直冲冲撞上他肩膀。好在翠燕正扶着她,宛平不至于站不住,她奇怪宁稷怎么突然停了,但又不想张嘴问他喝一肚子风,拿眼珠子瞪他。宁稷倒是张嘴了,但这风实在是太大,他说了几个字发现只有自己能听见,宛平还瞪着大眼睛满脑门子的官司。他骂了一句这鬼天,抬手直接拉住宛平,扭头就走。
      前面照路的宫人还没反应过来,等他发现两位贵人和他已经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那两位已经手拉手跟上来了。他这一停倒被风吹了个趔趄,紧忙稳住身子举着宫灯继续往南门的方向走。
      等上了自家的马车,雪已经落了下来,在来路和去路上铺上了薄薄的一层绒。造办处的人惯会讨好这些贵人,专门在宫宴时派了一批人烧炭烧水,保证各家马车上的炭盆和汤婆子都能在人来的时候热乎,这事办得漂亮也是互相行方便,一代传一代,也成了传统。宛平打小就怕冷,没出门的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她从来都是最先换上毛领夹袄的人,阿玛心疼她,每年派人去收皮子给她做大氅。后来置办嫁妆的时候去宁稷府上量大件,最先换的就是屋子的窗,当时玻璃还是时兴货,宛平家花了大价钱从十三行收来好几张,这事后来传到宫里,皇上倒是没说什么,皇后娘娘则把内务府首领太监叫去对了账册。宁稷上了车顿觉呼吸一畅,他随手把两个汤婆子塞给了宛平,自己则裹着大氅坐在一边闭目养神。宛平看他兴致不高,自己也懒得说话,抱着汤婆子,手上和脚上慢慢回了温,算计着外面大概已经走到兴平巷,还得拐几个弯才能回家。
      “大哥家的几个侧福晋你见过吗”,宛平一愣,余光感觉宁稷已经睁了眼,“见过,之前去府上做客的时候说过几句话。”她心里奇怪,扭过头看他,“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大嫂怕是就这几天了。”宁稷转过头盯着车帘子,车帘子一晃一晃的,车门扇的花纹也一下有一下无的。
      “大阿哥跟你说的?”宛平问完自己也觉得不对,这种事大阿哥怎么可能自己往外讲,“怎么,大阿哥是想扶正侧福晋?”
      宁稷眨了眨眼,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明年就要大选了。
      宛平心下了然,是啊,大选出来的自然好过包衣家出来的姑娘,大阿哥的福晋怎么能随随便便抬了侧福晋。像她自己,当年也是大选明路上走过,才被指婚给了宁稷做福晋,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当然,宁稷也不是光杆司令一个,在宛平进门以前,就已经有了一个侧福晋和两个格格,都是包衣出身。一想到这,她心里又堵得慌,侧头不再看宁稷。讲实话,宛平本来认为成亲无非就是换了个地方生活,对比其他王府,宁稷的人已经算少的了,自她入门以后也没再加新人,她一开始还觉得怪冷清的,所以三不五时地叫着其他三个人一道聊聊天看看花。后来发现,大家面子上对她恭恭敬敬,但心里却好像并没有和她亲近起来,两个格格从头到尾就像透明人,侧福晋则是和她根本聊不到一起去。宛平幡然醒悟,姐姐妹妹看来是做不成了。
      “晚上没吃饱,回去吃锅子吧”,宁稷又起了话头,宛平嫌麻烦,懒得应付他,“庄子上送了几只羊,我昨天叫张德胜杀了,今天吃正有新鲜的,你吩咐富平去要就成。”
      “你不吃?”
      宛平摇了摇头。
      “那我一个人吃有什么劲。”
      宛平心里不痛快,说话也不过脑子,“东院的人指定没吃,你去叫准来陪你,咱俩打赌”。
      宁稷眼皮一掀,斜眼瞧她,“你又使什么性子”。
      宛平低头开始掰手指头,“上次宫宴回来她不就专门等着你吃锅子么。”这事不怪宛平记得这么清楚,赶巧那次是宛平的生辰,两人从宫里出来都没吃饱,家里早就预备好了席面,结果进了门侧福晋身边的莺歌站在半道上,说是侧福晋头晕起不来床了,求王爷差人请郎中来。席面自然是只有她一个人吃了,后来听说侧福晋也没啥事,王爷去了以后还挣扎起来陪着吃了一顿锅子。
      宁稷看她那样,蓦地回想起今晚大哥神思不安的样子,话到嘴边竟然忘了要说什么。他缓了一阵子,扭过身子对着她说:“你是福晋,家里人规矩学不会你得教,实在不行你让嬷嬷去管”。
      宛平听这话倒是听不懂了,合着这位爷是要自己和下面的人打擂台抢人吗,这像什么样子。她眼珠子转了转,“你不想和她吃锅子你不去不就得了。”
      宁稷被她噎住,想着要反驳她心里却乱糟糟,有一丝念头转瞬即逝,他想抓却抓不住。
      “侧福晋和格格们的规矩我看都挺好的,也别动不动拘着她们学这学那了。前几日还想问问爷今年给大家的例钱是不是能涨涨,马上过年了大家手头也能宽裕点。”
      “你看着办吧。”宁稷不想和她说这些,他彻底放弃和宛平拐弯抹角,觉得得把话说说明白宛平才能知道自己的意思:“我今晚想跟你一起吃锅子。”
      宛平瞪大了眼扭头看他,脸也热了起来,“你,你想吃,那,那我……”
      “你什么。”
      宛平眨了眨眼,“我,我给你调芝麻酱!上次我和翠燕调的酱可好吃了!加上蒜末和姜末!”
      “我不愿吃蒜”,宁稷皱了皱眉,“你不是不喜欢有味的吗。”
      “嚯,您这就外道了,蒜末和蒜可不一样”,说起吃,宛平兴致也高了起来,“再说了,这都要回自己家了,有味怕什么。您就擎好吧,保证好吃。”
      宁稷看她说得高兴,自己嘴上也笑,头一次发觉自己的福晋也挺好哄的。
      正说着,马车停了,富平在外面说到了,宁稷一手拿开宛平手上的汤婆子,一手抓住宛平空悬的被汤婆子烘得热热的手,牵着她下了马车。
      就路上这一刻钟,雪已经变大了很多,簌簌不停,积了鞋底子那么厚,一脚一个印子。宁稷一边走一边吩咐富平去支锅子,扭头发现宛平竟然没系上大氅的带子,他一愣,知道是自己着急反而忘了她,扫了一眼后面跟着的翠燕。宛平这会子倒也不觉得冷了,见宁稷看她以为是要加菜,她探头和富平说“跟张德胜说,就要我上次那一桌就成,给爷再热壶酒。”
      宁稷没忍住弯了弯嘴角,见翠燕手脚麻利,已经把带子系好还给宛平围上了新做的狐皮围脖,他大声跟宛平说:“咱俩跑回去吧!”
      宛平被宁稷的嗓门吓得一哆嗦,左右看了一眼,见后面跟着一圈人,觉得不好,但心里又有些痒痒的。
      “这,这不合规矩吧。”
      “管那么多,爷要冷死了!”宁稷说完拉着宛平的手就跑,富平傻眼了,看着家里的两个最大的主子都跑过二门了才反应过来跟上去,其他人更是惊住了,紧忙也跟着跑。呼啦啦一群人惊动了巡夜的侍卫,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看见富平身边的小子往角门去了赶忙抓住他问,听见说是主子回来才放下心,但又奇怪怎么这么大阵仗,那小子说自己跟在后面也不清楚便也懒得再问,放他往后厨跑了。
      东院的人也听见前门的动静,差人去厨房传早就预备好的饭,刚好碰见那小子跟张师傅要锅子。东院的人问他是不是王爷回来了要吃东西,侧福晋已经备好了就等着王爷过去呢。那小子哪有功夫管他,回了一句“王爷在福晋屋呢,两位主子说要吃锅子。”这话一说,后厨的人眼观鼻鼻观口,东院的人也不好意思再问,提了菜就赶紧跑了。到了东院进了屋,一字不落地回了侧福晋,上面一直没叫起,他也不敢抬头,过了好久听见莺歌在一边说菜凉了,问主子要不要热热,侧福晋摆了摆手,那人这才起身,差点没站住,但也不敢再出什么差错惹了主子的不痛快,狠了心稳住了身子,拎着盒子一点点抽身退了出去。刚一出门,被外面的风冻得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这会子算是彻底活过来了,恍惚间透过门帘听到里间杯盏摔落的声音,一阵北风呼啸而过,东院又重归一片静寂。那人搓了搓耳朵又跺了跺脚,拎着凉了的菜往值房后面去,天这么冷,这么好的菜扔了怪可惜的,和酒热一热也是自己对上边人的孝敬了,不知道现在转投福晋的门路还有没有戏。
      夜深了,雪也越下越大,往来人踩下的印子都被盖得严严实实,从上空俯瞰,北京城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哪怕是皇城也俱是一片白,往日里金灿灿的屋脊也都消失不见。似是一场雪就能变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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