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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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掠影。如揉皱的纱被轻轻抛开，借几缕风抖开来，又落下。
漫不经心的，伦敦就起了雾。
清浅的白冲泡了沉郁的灰，雾色昏昏沉沉裹了城。
这样的天气又要下雨了吧？
“最近每天都在下雨啊！”布朗夫人（注1）嘟囔着收掉挂在阳台上的衣物，她费力地踮着脚扯下晾衣架上挂着的衣物。一边防着时有时无的软绵绵吹过来的风拨乱她新做的头发，一边又急着在落雨前收掉衣服。
旧时代的美国女郎好像都是这样的，烫着像一朵朵半开的玫瑰一样的卷发，无时无刻不注意着她们的光鲜亮丽。
她看起来有点儿可笑，白色的纱裙垂了半边拖在地板上。赤着双湿漉漉的脚，指甲涂成醉人的红。
赫敏走过去一把捞起她垂挂半边的轻飘飘的薄纱，替她提溜着。“因为马上就六月了，你之前还说要去看雨季的泰晤士河呢！”阿什利把衣服抱在怀里，指尖轻轻的抚过柔软的缎面。她水蓝色的眼睛不住地转着，像任何一个爽朗的美国人一样——咧开嘴，露出两排齐整的白牙——毫不收敛地笑着。
“是啊！不过这要等你爸爸出差回来！”
对于布朗夫妇自称为她的父母这件事，赫敏现在已经能坦然接受了。那些个在伦敦风雨飘摇的日子好像也都成了过去式，他们无条件地接纳了她，她想她是能够融入他们的生活的。
她笑笑，附和道：“是啊。”
阿什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她边说脑袋还微微晃两下，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着手指头。赫敏被弄得一楞一楞的，笑着拂开她的手，“什么啊？”阿什利指了一下她的头发说：“这个！”
赫敏顺了一下她小幅度内卷的发尾，用略带防范的眼神看了眼阿什利，又覆下帘睫盯着手中那缕发。“它挺好的。”发丝软绵绵地散开来铺在掌心，像推开的浆饼那样顺滑。上头跳跃着轻薄的光斑，就跟老旧放映机一样，一帧一帧播放着无声的影像带——一寸一寸地游走其间。
“别这样，女孩和卷发更配。”阿什利知道她的抵触和戒备，但她仍旧试图改变的她的想法。那柔软又顺滑的金发轻轻一晃，如丝弦冲入清泉般，被神的双手抚过一样澄澈。“相信我好吗？奥莉（注2）之前也喜欢直发，不过后来我们一起去了她姑妈的理发店，她弄了偏直的卷发，那真的非常的棒。”
她说，声音时起时落，带着潮湿的败意。
奥莉薇娅，布朗家原来那位女儿。赫敏从来都是避重就轻地绕开她的话题的，偶尔在家里看到她的照片她也不会过分的好奇。她知道，奥莉维娅的事情于可亲的布朗夫妇来说是永恒而又深刻的伤疤。看起来热情又大度的布朗夫人从来没有跟她主动提起过奥莉维娅，但这次不一样，阿利什只是想再看一看那个喜欢吃香草冰淇淋、爱跳着踏上台阶的女孩而已。
也许记忆里所熟知的样子已经模糊，可感觉仍旧是清晰的。好像她们此刻一回头就能看到披着卷发缩在椅子上啃着果塔的奥莉维娅，而后她一如往昔般扬起一个纯真的笑脸说“Hi!”
赫敏看着阿什利的眼睛说道：“我像她吗？”她的目光锐利，但也带着隐隐的忧伤。阿什利的表情慢慢僵在脸上，身子隐隐颤了一下，她抱着衣服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指节收绞，发白。也许是，也许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赫敏，我没有！”
就算如此吧！毕竟在这个家里，在布朗夫妇心中奥莉薇娅的影子实在是太重了，重到他们快负担不起了。
可……
可她已经在扮演另一个人了。她说：“奥莉比我更爱你。”
这话轻飘飘的，从她嘴中钻出来，直击在布朗夫人心中。
阿什利忽然想起，她签下手续时少女挣扎又强迫自己微笑的模样；想起他们每一次自称“爸爸妈妈”时，她无意识的抵触。
那隔阂是因为她仍旧存在他们无法探寻的过去吗？
“抱歉妈妈。”她金色的头发被风轻轻捎带起，像是无数被点燃的闪光的仙女棒，发出成千缕纤细而微弱的光芒。
阿什利怔愣地摇着头，慌忙把衣服放进篓子里，腾出两只手来紧紧握上她绞在一起的手。手劲很大，像要用全身的力量来证明她的诚然。
她一遍又一遍的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赫敏的手背，无声地安慰着她。“抱歉，我没想过那么做……”阿什利的声音打起了圈儿，不知是因为急切的想要挽回点什么，还是把她当成了倾听者在认错。“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
赫敏猛然的想要抽回手，她指尖动了动，点点头——“嗯。”她勉强笑了一下，她是“最好的姑娘。”
也有人曾在吝啬中舍她一句“好姑娘”。
何止，那人，她比谁都了解他。她全身上下有不少派头都是借着他的本子过来的。照着他的样子，留着直落落的金发；学着他的语气，说着桀骜又不训的话；依着他的着装，穿齐整又呆板的正装。
纵使她活成他的样子，他们仍旧隔了满满一个生机勃勃的人世间。她在这边日思夜想，也许他在那边活得甚好。
不累，说不定也没人招惹他。
*
天色慢慢暗下来了，雨丝也斜斜地飘了下来被风无情地撞碎。天顶上堆积着一层层暗调的积雨云，一块一块厚重得像是吸足了水的黑灰色的海绵擦。
阿什利跳着脚踢踏着塑胶拖鞋在门厅与厨房之前穿梭，白色的裙摆在暖烘烘的气流中荡漾，行动间翻滚成绽放的花蕾，无期凋谢。
餐厅的木桌中间摆了瓶玫瑰，细细长长的枝斜插在瓷瓶中，勉强露了掌心那般大的花在外头。白桌布铺在桌上，繁复精致的花边相互咬着沉默的垂挂在桌沿。
布朗夫妇总是会在得闲或是偶尔来了兴致的时候出去买上一捧手捧玫瑰，然后装饰在家里某个空荡荡的场景中。阿什利喜欢玫瑰，艾伦（注3）追崇浪漫，天性里注定了他们的不谋而合。
玫瑰招人喜欢，卖花的人总是打头先问上一句“要来束玫瑰吗？”为什么不呢？玫瑰无原则，心动至上。
这是难得的一顿美式晚餐，在伦敦生活的这些岁月里布朗夫人和任何一个没有真正见识过温带海洋气候的人一样疯狂地迷恋上了岛国的一切。
她沉醉又流连于温暖柔和的风，享受着盛行西风的吹拂，同时也理所当然地接纳了伦敦的饮食。
赫敏已经很久没在晚餐时见过黄油面包了，它完完全全的被微甜的农舍派取代了。
“黄油面包？”赫敏一边把黄油抹到面包一边忍不住问出来，阿什利自下而上微俯身却仰头抬起帘睫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嗯哼！今天我们吃点不一样的！”
阿什利煞费苦心地烹制了晚餐，在大雨席卷这个城市的时候布朗先生奇迹般地站在门口。他浑身湿透了，头发上滴淌的水都可以装满一整只香槟杯了。阿什利说，那是连一盎司都没有的白香槟。
艾伦佯装生气般瞪了她一眼，沉默着把皮鞋里的水倒出来。阿什利只是狡黠又灵动地一笑，搁下刀叉，走过去帮他脱下了身上那件蔽体的皮大衣。皮质的大衣上雨水还在一股一股地往下流，滴滴答答的成串敲落在地板上留下一团一团的水花。
阿什利推着她的先生往里间走，抱着湿漉漉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顺带还“斥责”艾伦的不理智。“知道要下这么大的雨晚一天回来又没关系！现在好了，人是回来了，我饭倒是没算你的份！”她像只气势汹汹的母鸡使劲地振着翅膀，她就守在门边一直等着艾伦出来。
这是顿“艰难”的晚饭。阿什利一直絮在絮叨叨地吐槽着艾伦，而他也只是一再地迎合着阿什利，并且不时插上一句“阿利尔这没有什么！”每当这时沉默的姑娘总是忍不住发笑，她好像还学会了像阿什利那样像个美国人一般朗声而放肆地表达自己的欢愉，不拘束地笑着。
能那样笑很棒。
*
是夜，雨势终于稍稍减弱了些。
洗衣机还在运作，轰隆轰隆的声音在房间里晃荡，时而还伴随着不住搅拌的水生、玻璃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和阿什利无拘无束的笑声以及艾伦低沉而响亮的嗓音。它们生生凑成了一个家。
在饭桌上艾伦来了兴致翻出了他放了很久的奥比康，他是个实实在在的浪漫主义者，没有烛火也能营造出最摇曳的流光。况且，他们还有一捧插在瓷瓶里的手捧玫瑰。这足够浪漫了。
他问赫敏要不要一起喝点酒，不过我们的好姑娘拒绝了。她冲艾伦说：“你和妈妈两个人喝吧！”他们都有点儿上了兴致。
赫敏拧开桌上的台灯，暖光的灯光铺在桌案上，耳畔是敲窗的雨声。犹如有人诚恳地拍着窗户，迫切的想要闯入她的空间。沉闷的声音一下一下冲撞着她的耳膜，如那是时般，破碎的雨声终是在记忆里掀起了波澜。
她以为她能够处事不惊，可终究还是难逃世事；她以为造化常常为庸人设计，可忘却的救主仍未降临。
可她啊，还在念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雨（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