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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七十九章 黑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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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我们去和他们吃饭。”疏勒穿着锦袍过来,手里也拿着件类似的,示意我更换。
那天他也是这样,把我裹得和他一样。我乖乖换上,只随口问,“跟谁吃饭?”
“梁国人。你可以见到秦黎。”疏勒笑着看我的反应,“高兴么?”
“我能见到苏景么?”我立即反问。
“还不快点收拾。”疏勒撇过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跟着他拾级而上,看着经过的人都对他行礼,眼前,他背脊挺直,偶尔挥一挥手,优雅威严。在进入院子前,他停了一下,整理了衣袍,而后,转过身,把我吹散的发丝理顺,牵着我的手进去。
本来就颇为安静的客堂这会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疏勒拉我坐在他身边,颇为尴尬的位子,对面就是穆参军,秦黎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于兰。我只看了他们一眼,便低了头。
与其说是宴会,不如说是沉闷的饭局。双方客套两句,语调都是冷的,一副有了对方就要消化不良的样子。我被他们看了许久,但我不想看回去,一直低着头,反正疏勒也没有强迫我什么。
听他们说话,似乎打仗这事快要结束了,虽然我没能听出,他们是因为什么达成一致,但我从他们语气判断,没有一方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酒,”疏勒忽然敲了敲桌子,我抬头,看见他飘过来的眼神,便自觉拿起酒壶,替他满上一杯。秦黎一见,就是炸了毛的猫,怒目而视,都有些要扑上来的架势。疏勒笑起来。“这种时刻,怎可没有音乐助兴?多谢穆参军送了我伶人。”疏勒瞟我,笑容暧昧,确定把对面的几位气着了之后,勾了勾手,有人躬身下去,一会,我见到一身素服的苏景给带了上来。
从他远远过来的时候,我就一直盯着他。我知道疏勒和秦黎他们都看着我,可我还是抬眼看着苏景。疏勒没让他靠得太近,列了席,他低眉顺眼坐下,手指放在琴弦上,食指和中指相交。
我把手搭在杯子上,做了相同的动作。这是我们约好互报平安的动作,知道他很好,我也放心了。
苏景从未在我面前弹琴,但当初在柳园,他便是以这项而闻名。细腻婉转的思乡曲,铿锵豪迈的战歌,他似随意,漫不经心移动手指,一首接一首,变换莫测,却又一气呵成。
疏勒和穆参军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秦黎的眼睛自先前那一刻开始,就没离开过我,而于兰,我眼角的余光能看见桌下她握紧的拳头。然而,只要疏勒轻轻扣桌子,我便很自然地替他倒酒,毫无任何愧疚神色。
话题不知怎么的,忽然转到了我的身上。疏勒随口称赞起我来,穆参军看了看我,笑着回应,语带嘲讽,疏勒装作没有发觉,反而穷追不舍,详细询问我过去的生活,穆参军混不过去,转向秦黎。秦黎黑着脸,半天都没有说话。
“原来他都不知道你过得怎样。”疏勒这话是对着我说,我当然明白他的含义。
我淡淡地笑了笑,疏勒挑衅地瞥向秦黎,秦黎忍不住,开口,声音却有些沙哑,“她坐在阁下身边,你说她过得好么?”
“秦夫人觉得好么?”疏勒斜斜地望过来,带着点醉意,充满诱人的魅力,他那样子笑,我觉得任何女子都是要脸红的。
“天为被,地为席,把酒言欢,忠义两全,你说好么?”我回了疏勒一个温婉的笑容,看得他一下躲开了眼神。
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颤抖了一下的于兰,秦黎的脸似乎也红了。
我低了头,轻声慢语,“我这种贫贱丫头,在贵人府上总是过得好的。”我笑着满上酒,扫过诸位自在或不自在的面孔,敬了疏勒一杯。
美酒入口,很香,也很烈。
而后,有人转移了话题,不咸不淡的聊天又继续下去。我不去看他们,眼神只往苏景那里飘,偶尔苏景似乎有感觉,也会抬头,和我对视一眼,露出我熟悉的那种隐秘的细微笑意,让我很安心。
忽然,疏勒又来敲我桌子。“走神好久了,杯子空了。”他似乎有点不满,我却觉得,从刚才起,他似乎都不直接跟我对上眼神了。
我刚满上酒,疏勒忽然又说,“你老是看着乐师,是不是也想表演一番?”
我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我不会。”我直截了当。
“是么,”疏勒依旧不看我,只是淡淡说,“我还以为此情此景,你还有些什么要说。”
我本有许多想说,但此情此景,我只能沉默。
疏勒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忽然笑起来,取了筷子,轻轻敲了敲杯盏,“我跟你和歌如何?”
众人听了,都以为他醉了,可他那么认真的眼神,我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可能看错。
“好。”在他凌厉的眼神下,我忽然兴起,想了想,笑着吟出第一句,“雁北飞,人南望。”
这一句,似乎触动了疏勒的神经,他的眼神一下子冷了,筷子随意敲击,面上不动声色。
“小将军弊裘尘土弃征鞍,贵卿女把盏玉酿剌剌唱。”不知怎么的,这时候我居然想起了我的爹娘。
听到这句,疏勒忍不住笑了,敲击声清脆,看向我的眼神,似乎有点期待。
“昌郡收酪牛,黑江扇尾羊。”
这句一出,好几个人忍不住笑起来,除了我对面的几个,大概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昌郡的东西,我自然是熟悉的,这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并不是刻意,疏勒却似乎不想笑了。
最后一句,我忍了许久,可那一句,如同不受我控制的野兽,叫嚣着要我把它吐出来。我张了张了嘴,看着疏勒无甚伪装的眼神,我清晰吐出会让他怨怼的句子。
“他只是思故乡。”
这是我们离开的唯一的借口,最好的借口,亦是最伤人的借口。
这里,大概只有疏勒听懂了。
他笑了,咕哝了一声无趣,便又和大家招呼开来,只是自此,他再没看过我一眼。
我只是喝酒,也没有再抬头。
我又有点后悔了。
“不送。”疏勒最终起身,毫不掩饰,拉着我离去。
晚宴结束,出了众人的视线,疏勒马上放开我。微风拂面,我的脸颊微热,却丝毫没有醉意。疏勒也并没有醉。他依旧走在我的前面,适当的速度,也依旧没有回过一次头。
“把衣服换了。”只是这次,他到我屋子,舒舒服服坐了,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站在屏风后面,利索地把那件越看越觉得和他般配的衣服剥下来,侍女过来,拿来的却是我当初来时的普通外袍。
我有些疑惑,穿戴好,站在疏勒面前,盯着他。疏勒挥了挥手,等下人全部离开,他才开口,露出嘲讽般的笑容,“我答应明天就让秦黎他们回去。”
我轻轻点点头,这么突然的消息,我不知道我该作出怎样的反应。
“不高兴么?”疏勒朝我伸出手来。
“没有。很好。”我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是有点奇怪,他干嘛让我伸手。
疏勒执意,我伸出一只手,他用左手拉了,似乎不满意,伸出右手,我犹豫片刻,还是把左手伸了过去。
疏勒忽然笑了,笑得很残忍。
他光用左手就钳制住我一双手,而后,他忽然从袖子里抖出条皮革带子,三两下,就把我绑了个结实。
“我又不逃,你绑我干嘛?”这样了,我还是出乎我意料的镇定。
“不留点痕迹,秦家又怎么能满意呢。”疏勒说着,把我推到,把我的手绑在了椅子上。“明天,你跟他们一起走吧。”
我忍不住挣了挣,毫无用处,我皱眉,道,“我不想回秦家,你能不能放我和苏景单独离开?”
“喝多了么?”疏勒在我对面坐下来,眯着眼,笑得十分诡异,“你忘了,你把那人托付给我了么?所以,明天你一个人跟秦家那些人回去。”
轰的一声,我的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我害怕了。
“为什么?”我轻声说,声音颤抖,忘了挣扎。
“你明白的。”疏勒依旧笑着,似乎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你留着我不是更好,小穆绝对不敢轻举妄动。”我争辩。
“小姐你傻了么。她是穆铎与和硕亲王的女儿,你以为她真会听你的么。”疏勒笑容冷了下来,表情渐渐严肃,“我信你,你不会让她扮江怜恩,可她扮了,大概都没让你知道,不然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傻乎乎跑来。”
我听了又是一惊,“为什么我不会来?”
疏勒又笑了,没有说话。我盯着他,按下心中惊疑,怒道,“你不过是挑拨我们。”
“你不信我也没有关系。你回去可以问问看,她说了什么,那日在场的人,大概没有不清楚的。”疏勒微微叹了口气,“当时我就说过,穆姑娘会回来把我们杀个干净,她一直记着她爹娘的仇,小姐你对她算什么,小姐你不过是她仇人的女儿罢了。你什么都没告诉她,可你知道她有多少没有告诉你的东西么?”
我想说我不信,可眼泪居然不争气得掉了一滴下来。我知道我信了,从我听说她伤了我娘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了,她与我是不同的。
“求你,不要以苏景来牵制我,我可以发誓,我会尽力不让小穆打过来的。”我开始恳求,小穆怎样,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我不能跟苏景分开。
“小姐你真是傻了。还是,你真上心了?没想到是这样的男人。”苏景伸手抹了抹我的眼泪,语气温和,“我真是为你好,小姐。你来求我,不就是怕保不住他,秦家人若想下手,让他死十次都是容易的事。再说,我不是信不过小姐你,以前你在秦家要死要活,这会,为了个男人,秦家都不要回了,下次,说不定来个什么,那时候,我们这些人又算什么。本来就不在你心上,到时候能赚几滴眼泪,大概就算不错了。”
“不是这样的。我知道错了,我不想蹚这浑水,我只想太平过日子。你带我和苏景一起走吧,就算我起不了人质的作用,可别的用处,我也还是有的。”我的心已经乱了,开始口不择言。
“原来这么点酒你就醉了。”疏勒的容颜在我的泪光里扭曲,停了一会,他在我耳边说道,“你是秦家的媳妇,我怎么敢带你走。只要你跟着我们走,秦家便是有了毁约的借口,那么多年休养生息的昌郡,我是为你保着的,却不想为了你葬送。”
我无言以对,挣扎着,哭着求他。疏勒玩笑似地抹着我越来越多的泪水,自言自语般轻叹,“我知道你都明白的,只是希望我想不到,可是小姐你该明白,我要守着昌郡,做着独挡一面的将军,便不能像是小时候那样子。你厌倦了她们那些斗争,可她们,不踏平察隅,是不会甘心的。小姐你太单纯善良,大概永远体会不了,为何她们为了不是她们的仇恨而挑起战争,杀死无辜的人,因为不同族,不同血脉就憎恨,也不会明白她们因虚荣而需要荣誉,为了欲望而杀虐,永远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求你了,疏勒,不要这样。你要我怎样都行,我不能跟他分开。”我忍不住,反复恳求,虽然我清楚,疏勒既然这么说了,无论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依然不甘心,希翼着这不可能出现的转机。
念叨得多了,疏勒不知是厌烦了,还是恼了,忽然压过来,“不用求我,没用的。我知道你喜欢他,我也知道,主子喜欢公子,可这又有什么用。我说小姐你那么绝情的人,现在伤心,过阵子就好了,若是在好不了,也不过是尝尝主子尝过的滋味,或者,你也可以试试比比看,是生离痛还是死别苦。”疏勒一边说,一边撬开我的手指,把我带着的青金石戒指一点一点脱下来。
我无论怎么用力,仍然没有丝毫作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拿走戒指,只剩下疼得火辣辣的手指。疏勒小心翼翼把戒指放好,起身,“也该是了解的时候了。小姐你记着,除非你带了秦军的军队部署图,束州地图,以及足够攻陷束州的情报,否则,你不要来察隅找我。若是让我看见你,抓住你试图寻找苏景,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他,把他的尸体扔进黑江里,诅咒他魂飞魄散。若是秦军她们打过来,我也一定会杀了苏景来祭奠战神。你自己好自为之。”
说完,疏勒翻身上了我的床,背过身和衣而睡,无论我怎么喊他,怎么哭泣,他都没有再理我。
晚宴本来就结束得晚,夏日里,天又亮的早,我不知道我熬了几个时辰,不过眼泪差不多都掉光了。
挣扎过,打了死结的皮绳,出了紧紧陷进皮肤里,丝毫没有松脱的迹象。时间久了,手腕肿痛,人也僵硬了,呼吸艰难,眼睛酸涩,喉咙哑了,头脑也渐渐模糊。
我一直看着疏勒。自他躺上去,便是那个姿势,一动都没动过。一直到更鼓打响,天色微亮,疏勒才动了动,随后起身。我想我没看错,他其实一夜都没睡着过。
我知道什么都动摇不了他,却还是在他靠近的时候,徒劳地踢他。疏勒一点表情都没有,压着我的腿,默默看了我一会,忽然抽出匕首,把我本来就不长的头发贴着耳朵,全割断了。
“你为了他们付出那么多,你说你回去,他们可会对你好?”疏勒听着真诚的语调,却让我觉得讽刺无比。我愤怒地看着他,末了,出口的话却还是那样软弱,“求你了……”
疏勒连听都懒得听完,喊了下人进来。那些人对我熟视无睹,只是提疏勒收拾。换了身衣服,洗了脸梳完头的疏勒重新俯下身子,边解绳子,边在我耳边低声说,“记住我说的话。”
下人从疏勒手里接过我之前,他飞速吻了我的额头,在察隅,这是普通的长辈对晚辈的祝福,我没有注意这心思,只是不甘心地又问了一次,“让我再见一次苏景。”
“不。我会替你瞒着他,你放心就是了。”疏勒还是一样的回答,挥了挥手,我让人牢牢禁锢住,往门口拖去。疏勒没有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