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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少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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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
汐澜皇城。
雕花的轮椅缓缓前行,碾碎了暗夜的寂静,镀金的车轮宛如两轮圆圆的明月,照进了王公的寝殿。
“是你?”
王公眉眼低垂,花白的眉毛耷拉下来,盖住了他眯着的眼睛,也遮住了轮椅上穿着蟒袍的人影。
他中指轻弹,手里的信笺便如飞蛾一般,扑向了炙热的烛火。猩红的火舌张牙舞爪,很快就将信笺吞噬一空,信笺中央的一行小字也随着残存的灰烬化为一缕青烟。
“马塞镇上有个花楼,名叫天香楼,这个天香楼很是出名,据说连汐澜城里的王公贵族也争相前往,王公可知为何?”
轮椅上坐着一个容貌稚嫩的少年,少年面色苍白,说完这句话,便连忙掩起了嘴巴,低声咳嗽起来。咳嗽声一声大过一声,似要咳出血来。
王公斜倚在榻上,依旧低垂着眉眼,没有吱声。
过了半晌,少年的咳嗽声渐渐平息,眉头也逐渐舒缓,于是又接着说道:“天香楼的歌妓都有一个花牌,花牌上雕刻着一种动物,用来彰显歌妓们的特色。有像兔子一样柔弱无骨的,还是像狐狸一样妖媚诱惑的,甚至有像豺狼一样凶悍暴戾的。”
他顿了顿,又咳嗽了两声,然后掏出丝帕擦了擦嘴角,抬头看了王公一眼。
“天香楼还有一个歌妓,名叫月墨,她的花牌上雕着一只凤凰。据说凤凰的眼睛是金色的,而她的眼睛也是金色的,就和太阳一样,就和叶辰叶守卫一模一样。”
金色是东离国人特有的瞳色,而汐澜国的百姓瞳孔的颜色则为褐色或者黑色。
汐澜国对外境之人管辖甚严,从不轻易放别国的人随意进入自己的国内,所以在汐澜国百姓们几乎看不到金色瞳仁的人。
但眼下,汐澜国却有了金色的瞳仁,外族之人在没有朝廷授权的情况下轻松混入了汐澜,显然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通过密道。若是有人居心不良,通过密道送入一支军队,那便足以动摇一个国家的根基。
这件事一旦被朝廷知晓,朝廷势必会一路严查,那么很快便会查到叶辰的头上,而王公,正是叶辰的主人。
“你要我杀了叶辰?”
镂金的香炉里轻烟袅袅,缭绕在王公四周,他笑了笑,眉眼弯弯,像是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
“咳咳咳”
少年摇了摇头,又继续咳嗽了一阵,然后喝了口茶润好嗓子后才缓缓说道:“叶辰是您的心腹,且在下属中极有威信。何必要为了一个歌妓,而断了王公您的左膀右臂。”
“你要我杀了那个歌妓?”
王公又笑了笑,脸上的沟壑愈发明显,雪白的粉膏簌簌剥落,露出原本黝黑枯黄的面色,面上布满了一圈圈褐色的老年斑。
轮椅上的少年也笑了笑,苍白的脸色露出一丝血色。
“王公,何必要同我明知故问?”他乜了一眼王公,端起身旁地茶杯慢慢吹着气,轻声说道:“与其杀了那个女人,让叶辰离心,何不抓了她,更好地控制叶辰?毕竟,叶辰是除了你以外,唯一知道密道的人。”
说完,他头一仰,将茶水连着苦涩的茶叶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被茶水呛到,少年又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愈发苍白,连腰都弓了起来。他并没有看到,一旁的王公已经坐了起来,原本眯着的三角眼也缓缓张开,眼里不再死灰一片。
“你不怕我杀了你,太子殿下?”
王公走下榻来,两只手缩在袖子里,长长的指甲刮着光滑的袖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轮椅上的少年沉默了片刻,手指嵌入茶杯的杯沿,锋利坚硬的瓷器很快便划破了他的手指,流出殷红的鲜血。强烈的痛楚勉强让他克制住了咳嗽的冲动,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王公,笑着反问道:“你舍不得杀我,父皇病重,你还要我做你的傀儡。”
镂金的香炉仍在焚烟,缕缕轻烟从炉口蜿蜒而出。
香烟缭绕中,王公的身影立在黑暗里,让人看不真切。他慢慢弯下身,用指甲刮下男人手指上残留的鲜血,用舌尖舔了舔,眼里逐渐射出凶光:“别忘了,你是假的。”
“是真是假,但凭王公一句话罢了,王公,你说是吗?”
少年抬起头,死死盯着王公那满是沟壑的脸,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被拆穿而感到胆怯和羞愧。
“真的始终是真的,假的总归是假的。”
王公用手捏起少年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阵,然后狠狠甩开,尖锐的指甲划过少年苍白如纸的面皮,很快就留下一道血红的划痕。
“你很像他,但你终究不是他。”
他直起身,重新回到黑暗里,不再看少年一眼,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那声音,坚定且冷漠,听来甚至极为狠戾。
“若是真的死了呢?”
少年一把捏碎了桌案上的茶杯,指尖的鲜血沾着碎成细渣的陶瓷迸裂到王公的衣摆上,在王公的衣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红的划痕,映衬着少年脸上血红的划痕,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王公花白的眉毛抖了抖,看着窗外的一轮残月,默默闭上了眼睛。
车轮滚滚,从王公的寝殿驶离。
少年靠坐在轮椅上,两只眼睛也紧紧闭着,似乎陷入了沉思,连咳嗽声都少了。侍从推着镶金的轮椅,一路缓缓前行,不多时便回到了太子的寝殿。
由于太子尚未成年,所以天子并未给他赏赐封地,依旧住在宫内,距离大太监王振的居所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
“咳咳咳”
刚回到寝殿,轮椅上的少年便弓起身子,捂着嘴重重地咳嗽起来,剧烈的晃动让男人头上的簪子都有些歪斜。
太子的寝殿很是空旷,偌大的房间内,镂花镶金的轮椅显得格外扎眼,轮椅上的身影也显得愈发孤单。
良久,少年终于平静下来,但右手还是紧紧抓着镀金的扶手,看着窗外一轮残月问道:“你要离开?”
少年说完这句话,仿佛被抽干了身体内所有的力量,不得不趴在轮椅上大口喘起气来。月光下,他的脸色愈发惨白,唇色也泛着乌紫,但配上一张清秀的脸庞,反倒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让人忍不住爱怜。
“哚哚哚”
少年背后的暗格内,传来木头的雕刻声,像是在回应他,又只像是在拒绝他。
“你真要走?”
少年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有些不死心,他用力抠着暗格上的纹路,不肯离开。
“你是汐澜国的太子,也是皇室唯一的皇子。没有人敢伤害你,连王振也不能。”
暗格里终于传来一个声音,竟与轮椅上少年的声音有九分相似,若是不仔细听,还真以为是少年在自言自语。
两个声音虽然极度相似,但气势却大不相同,一个中气十足,一个却虚弱无力。
而声音里提到的王振,也正是如今在朝中只手遮天的太监总管,王大公。王大公也就是王公,是陪着当今陛下一起长大的贴身太监。
自从皇帝被宣平王毒害后,朝中便一时群龙无首。太子澜沧海年幼多病,又身有残疾,根本无法离开寝殿。而原本可以和太子一争皇位的宣平王越泽,却又是毒害皇帝的罪魁祸首。
时局虽然混乱,但朝政仍需要人处理,于是大臣们便达成一致。既然太子不能出门理政,那便将折子送到寝殿内。
殊不知,折子根本没有送到太子的宫内,而是直接停留在了王公的手中。太子澜沧海的权利早就被架空,如今也不过是一个被操纵的傀儡罢了。
少年叹了口气,看着自己一身的赤金龙蟒第一次感到厌烦。
他已经在这里困了这么久,久到他早就忘了皇城以外的世界,是那么自由,那么美好。
久到他已经忘了,自己第一次入宫,才只有五岁。
那是一个凛冬,十二月的汐澜总是飘着飞雪。
那天,他跟在父亲的身后,从缝隙中看到一个少年。
少年靠在床边,苍白的手轻轻扣开镶金绮窗,狂风裹挟着飞雪灌满了他宽大的衣袍。他朝着自己歪头一笑,雪花似繁星般点缀在他的发间,散发出幽幽荧光,仿佛一个误入凡尘的仙子。
那是他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失神,在后面的许多年里,在无数个寂寞的夜里,因为有了这个人的陪伴,他甘心将自己困在皇城,甘心做那人的一个影子,一枚棋子,只为了那一瞬的失神。
他知道,那人的离开也许会换回他真正的自由,可他的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早已习惯了彼此的陪伴。他甚至从心底里感激王振,感激他不停地给自己送毒药,让自己体弱多病。甚至庆幸自己被那人剜去了双膑,终年行动不便,只能坐在轮椅上。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人的心底占有一席之地,哪怕这地位里没有爱,只是因为愧疚。
他闭上眼,松开了抠着暗格的手,用全身的力气,艰难吐出两字。
“保重!”
跳动的烛火晃了又晃,最终化成一缕青烟,消逝在漆黑的夜色中。
黑暗里,一个人影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不再咳嗽。
如果我阻止不了你的离开,那就让死亡把我们困在一起,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