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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 ...

  •   半年后。

      圣上的棺木在殡宫奉了半年,终于在一个春和日暖的日子下葬。延续了丧礼时的隆重,光送葬的就有九千余人,哀乐低鸣,一架玉辂在前,万旗灵幡在后长长地迎风而起,于肃穆中奔向皇陵。

      这一次新帝亲自送葬,一直至皇堂前。

      仪毕后,大赦天下,减赋税三年。一时百姓叫好,百官颂贤,上上下下对新帝再无怨言。这会儿就算新帝说要改国号,恐怕也不会太难。但新帝似乎从无此意,连年号也是在百官频繁劝谏下,最后改了一个“元启”。

      不过,这一切都离得太远了,西南像一个世外之地,再轰轰烈烈的大事传过去,也变得轻渺模糊。我和沅芷像两个山中野人,两耳不闻山外事,只顾着屋前一亩菜地。

      “开饭了!”我朝屋外一声喊,那里有个弯腰拿锄的人,一起一落地正松土。春天到了,打算在那一片种点番薯。

      “就来!我翻完这一行!”那人头也不回地道。正是沅芷。

      我二人隐居在西南,已有半年。

      那日从皇宫出来,京城自然是不能待了,公主已是个死人,我的死讯也不会远,我与公主不约而同地选了西南。既山高路远,无人相识,又有怀念的太清山。

      离京前,我去拜别我大姑,沅芷也跟去,我大姑看到公主未死,惊喜万分,旋即却又变得愁容,欲言又止。还是沅芷笑着道:“我的毒已解,白院首不必担忧了。”我那时才知原来我大姑一直知晓中毒的事,大为愕然,一时对自己的医术陷入怀疑。等别了大姑,再去找噙梦,公主又再说了一遍,我当真是目瞪口呆,崩溃道:“怎么你们都知道?”

      噙梦上下左右地环扫公主,恨不得长出四只眼来看看哪里有伤,忙得不可开交,边扫边抽空道:“我天天跟在身边还能看不出?不过也看不出底细来,只知不对劲。”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你要早说,我也不至于……”我说得越来越轻。

      “咋说?我想说,公主殿下也不会愿意,殿下最不想让你……”

      话说了一半就被沅芷截住,沅芷拍了拍噙梦的肩,道:“这公主府也不必守了,往后你可天高任鸟飞。”噙梦摆了摆手,道:“再说罢。”似乎打算留下来。沅芷也不再多说,互道了珍重后,我们离开了公主府。

      在去西南的路上,我忍不住问道:“你是骗她们才说毒解了的罢?”沅芷笑而不答。我便不再多问。这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不必多一个人担忧,也不必多去谈它。我转了话头,笑问:“你这会儿怎么愿意去西南了?那时听说你在淮县,我还纳闷,我以为你会去太清山。”

      “那会儿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等死。”沅芷道。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局促地看她。

      “你知道你大姑为什么看得出我中毒吗?”沅芷回望我,缓慢道,“因为这个病她曾见过,而那个得病的人是我先姊。”

      “澧兰大公主?”我惊道。

      沅芷点了点头,“太医院的书册记了假的病症,宫里对外也只说是重病不治,虽然她的病确实没得治,但其实她是自绝。”

      我张大了眼,惊得说不出话。

      “她从前线回来就已经很严重了,常常抱着头尖叫,或用冷水一遍遍地浇头,那时是深秋,她只穿一件单衣,全身湿透,一边发抖一边红着眼嘶吼,我冲上去抱住她,她在我腹部狠踹了一脚,却像不知道一样,仍然拿起放下只顾冲水,我当时怕极了,只想逃走……

      “她宫中只剩了几个亲信,别的都让散了,她宫中忽然变得很冷清,只有她烧得像一团火。再后来,安静了一些,不再满宫疯跑,但已经不大能说话,叫不出我的名,只是模糊认得我。她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的时候,我守在床边,看她空空地睁着两只血红的眼,像一具尸体,会眨眼的尸体。虽然那时我每日都在她宫中,但其实我怕见她,我无时无刻不想逃走……

      “某一天清晨,我从床边醒来,发现袖上有血,当我抬头看时,她的脑门上插着一把短刀,正中额头,血流了她满脸,我看不清她的脸……”

      “公主……不必说了。”我上前将她拥进怀中,左肩的衣衫渐渐有些湿润。

      过了很久,沅芷抬起头,分开稍许,望着我道:“我不知道她死前是否找回了一点自我,但我想在还清醒的时候,为自己选一个地方,那种样子,我不愿让任何人看见。淮县的小院子,我们一起待过,起码我一个人在那不会太孤单。”

      我潸然凝视她,道:“公主,我不知道你还有多久可以像这样和我说话,但让我陪着你罢,我不怕。你别再躲我,没用的,你在哪儿我都找得出来。让我陪你,就算你变成疯子、傻子,让我陪你……”

      这一陪就陪了半年。

      “快,先把药喝了,今天这碗我放了一点点点糖,不许再说苦了啊。”我递过去一碗墨黑墨黑的药。

      沅芷接过,神色一如既往得勉强,突然她皱起眉,将这碗举起来转了一圈,“天哪,这是只什么碗?”

      “我新买的碗啊,怎么样?”我不无得意道。今日去市集,这碗在一众俗物中被我一眼相中。

      “轻衣,我想我有必要做一点澄清,我只是会变笨,不是会变小,这碗连三岁小孩都不见得在用!”沅芷抗议道。

      “怎么会呢?”我忙将那碗拿过来,指着道,“你看,这圈底边的蓝纹,是不是有一种大海的波澜壮阔?再看碗身的这几片绿叶,点缀得多少活泼,这白釉的底加上这几片翠绿,一下就丰富了。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两朵大黄花,钻在一片绿意中,多么明艳动人!花与海,这明明是一只很有意趣的碗。”

      沅芷无奈道:“是童趣罢……”

      “童趣也是趣嘛!来来,快喝了,”我将碗又推回去,伸头向屋外望了眼,“你先喝,我蒸了几个馒头给她们送去。”说着转身去灶台拿。

      我们屋外一直站着一排人。

      唉,冥辛这厮似乎尤不放弃,派了一拨人追到西南,日日监视。这一拨人是冥辛从婺国就近拨的,跟我们自然没有交情可言,油盐不进,十分地热衷岗位,每日就在屋外笔挺挺地杵着,跟块盾牌似的。

      不过许是吃人嘴短,被我喂了几波后,近来有些松动。

      “站着呢。”我道。

      她们一般不会理我,但会偷偷瞥来。我端着一整盘馒头,一个个塞进她们手里,剩了最后两个时道一声“这下吃得完了”,然后便自顾自走开。她们当着我的面不会吃。

      回到屋里,一眼瞧见沅芷面前的碗空了,惊道:“喝那么快?”

      沅芷答:“一口闷嘛。”

      我不禁起疑:“你真喝了?不是倒了罢!”说着就要找。

      沅芷忙道:“那怎么可能?”拉我坐下,笑盈盈道,“不喝你的药,我哪能这么机智?”

      这是句实话。

      不知为何,半年过去,沅芷的病情并未加重,依然是能说能笑,写字作画、砍柴打水,样样不落,并无任何障碍,这让我暗喜不已,莫非这毒冥辛也不全然了解,她说不能治,但未必不能止,说不定坚持喝药,沅芷就能一直不变。

      我欣欣然入了坐,道:“明日起再多加一碗,你早上也要喝。”

      沅芷蓦地抬首,张着嘴宛若天崩地瞧着我。

      我夹了块炒蛋轻放进她嘴中,将她下巴一抬,合上,“吃饭罢~”

      沅芷愤愤丢了一块茄子放进我碗里,我不爱吃茄子,这她知道。看着碗里这块煮的软烂的茄子,我微微抽搐,就当是某个穿紫衣的谁好了,我猛地夹起吃进嘴中一顿大嚼。

      “你下午别忙了,还是要多休息。松土就交给她们好了,我上次采药,就让有一个也帮着采,反正她跟着也是跟着,一起采更快嘛。”我边吃边道。我如今对她们已十分适应了,没事看个门,有事搭把手,不用白不用。

      沅芷唔了声,道:“我下午可能会出去一趟。”

      我道:“那你回来的时候带一包四季豆的种子,我想在番薯旁边种两行。”想了一想,又道,“再买袋盐。”

      沅芷应下,道:“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一起买回来。”

      我咬着筷子,琢磨了一阵,“你买只乌骨鸡,我今晚做一道竹笋炖鸡汤,春天就要这样鲜笋鲜笋的。”

      沅芷笑起来:“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顿饭就吃完了。

      下午,沅芷换了件更暖些的轻袍,道了一声便出门了。

      我则正和几位阿盾交流如何锄地,不知是婺国风气不爱种地,还是这几位从小在军营,没下过地,连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农民也不如,锄得极慢,也不愿脱盔甲,就那么挂一身银,手握锄头,绷直了锄。

      统共一把锄头,她们轮流着来,我则心安理得地进了屋睡起午觉。这一觉睡到了日暮西山,茅屋内撒进了红橙色的暖光,我才从竹榻上起身,嗅到了一丝笋香。我走到厨房,见沅芷蹲在灶台后摇着蒲扇旺火。

      “呀,你在炖鸡?”

      “那可不。”

      “你会不会的呀?”

      “别的不敢说,鸡我炖了少说百来只,军营的鸡都是我炖的,有口皆碑。”沅芷回头向我挑了挑眉。

      我笑着跑去灶台,掀开盖一看,乌油油的鸡,白嫩嫩的春笋,还放了几粒枸杞,闻之鲜美,我连声道:“不错不错。”

      “你出去坐着罢,快好了。”沅芷道。

      我走出厨房,又去屋外看了看,一群人围着还在松土,我忙喊了声,她们转过头,各个红光满面,我不禁想笑,冲她们摇了摇手,她们这才恋恋地放下锄头,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等我在屋里点了灯,布了碗筷,沅芷的竹笋炖鸡汤也端上来了。她还炒了两蛋,蒸了盘青菜,看相都不差。

      我刚要坐,她赶忙来替我拉开椅子,我疑惑地瞥去,她嘿嘿一笑。桌上,她频频替我夹了不少菜,咸了淡了地问了好几次,我以为她是破天荒下厨有些兴奋,也就一一答了。

      吃了半只鸡,肚中暖融融得微饱,我惬意地呼出一口气。

      “这汤还行噢?”

      我终于忍不住抽了一抽,“我说,这已经是你今晚第六次问我了!”

      沅芷又是嘿嘿一声,半晌,若无其事道:“有点事要跟你说。”

      我嗯了一声,抬眼,不动声色地看她。是“一点事”就怪了!

      “我今天去见了冥辛。”

      “啥?”我还是没绷住,傻眼道,“冥辛?!等,她来西南了?”

      沅芷颔首。

      “她大老远过来,她还有啥事儿啊?”我顿觉心烦,我以为皇帝宝座能对她有所限制,还是小瞧了她,这狗皮膏药能连着凤椅奔过来。

      “据她说,是鬼蛇想回家探个亲,”沅芷道,“我猜大概是处理和婺国通商的事。”

      我心不在焉地吱了声,心忖这厮要是以后有事没事地跑回婺国,那还得了?

      “你别沮丧哪,这次是好事,”沅芷笑着道,“她说今日过后就不再派人监视了。”

      我顿时一震,“你说真的?她真这么说?”

      沅芷替我舀了碗汤,“她应该是想通了。”

      我却不大信,不过对于她的执念我也不想多纠结,我只关心一个问题,“那她给你解药了吗?”

      沅芷的脸色顿时一滞,我便了然,不再多说,闷闷喝了口汤。

      过了一会儿,沅芷轻声道:“我还有一点事要说。”

      我也正有些纳闷,如果是去见冥辛,带回的还是一件好事,似乎不必做狗腿状,这么一想顿时心内警铃大作,果然冥辛这厮还有后招!我戒备道:“什么?”

      “就是……”沅芷吞吞吐吐,“那什么,其实……我的毒已经解了。”

      我一时愣住,等在脑中转了一圈反应过来,激动地跳起,冲上前按住她双肩:“她今天给你了?”

      沅芷微微别过头,视线躲闪,“呃,解药的话,其实……她早就给了。”

      “啥?”

      “半年前,我们刚到西南……阿盾们到的第一天,有一个偷偷交给了我。”

      “我没有在做梦罢?所以你早就已经没事了?你真的不是在骗我?!”我兴奋地晃她。

      沅芷仍由我摇了好几下,鬼祟道:“那什么,你,不生气?”

      我一怔,猛然醒悟,这当中似乎确有气可生,我立刻放了她,冷道:“说,为什么骗我?”

      沅芷果然被我吓到,想握我的手,又不敢,语无伦次道,“我也不想!冥辛说要半年!然后她就放弃!我想半年就半年……她太烦了!撑过半年,我想我们就能无拘无束,我……我就答应了,你……”

      未及她说完,我就一把将人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不重要!我太高兴了,沅芷。”

      沅芷微一愣,片刻回抱我,“嗯,我没事了。”

      要到很久以后,一次月下饮酒,我才知道,其实她今日的话也还未说全。其实在更早之前,她就拿到了解药。

      她说有一条鬼蛇爱亲近人,而冥辛在她身边总有些畏缩,不敢瞧她,所以她抓住了一次机会,收集了鬼蛇的解药。

      我问她,如果解药不够呢,毕竟那只是一次的量。

      沅芷笑着不言,向月喝了一碗酒,然后便醉倒不起。

      我苦笑,其实我心知肚明,如果解不了毒,即使她那天跟我走了,某一天她还是会消失不见,一个人静静地赴死。

      但这些毕竟只是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从来不去多想如果。

      灯影摇曳,发出哔啵的响声。

      我重新坐回座位,只觉身轻如燕,心海无边,波光粼粼地闪着亮光。心一宽,一敞亮,我就想问些以前不想问的事,譬如,“你和冥辛究竟怎么相识的,怎么我一点不知道?”

      沅芷夹了一片笋吃,她今晚光顾着献殷勤,自己没吃过几口,这会儿大概饿了,“其实那时你也在场。七年前我们下山玩,那天正好是婺国的什么日子,我们去凑热闹。当时街上横空飞来一个小孩,我当然跃身接住,那小孩就是冥辛。她当时被人追打,我看她可怜就带她去小摊吃了碗面。”

      “就这样?”我愕然道,只觉有些莫名,如此就芳心暗许了?再一想,从天而降,宝剑出鞘,身上兴许还环着一抹香,或许真的令人难忘?又是这样的一张脸……

      “可是,”我疑道,“那你和她打仗那会儿,她怎么认不出你?还给你下毒!七年前我们十五岁,长得不差太多罢。”

      “戴着面具呢,节日么,街上人人都戴面具,冥辛也是有面具壮胆,那天偷得比较狠。”

      我更惊,“那她后来怎么知道是你?”

      沅芷猛吃了几口,稍稍填了肚,暂时停筷,抬眼道:“因为颈上的印记,接她的时候被她看到了罢。然后在暗牢,可能衣服有些乱,也被她看到。”

      竟然是那个桃花印记。

      原来冥辛喜爱桃花,不是巧合,我又想起那句蹩脚的暗号,不禁摇了摇头,此人真会痴人做梦,而且错得离谱,她心心念念的人此生最不喜的就是桃花。

      但我仍有一个疑问,“那她怎么会以为你在婺国的王族?似乎还是为此去参加的受试。”

      “这可能要问你,恐怕你露了馅,不慎叫了我一声,”沅芷笑道,“不过似乎她跟来过太清山,不知怎么打听到我是出来修行的王族,已经回了宫。”沅芷举起筷,顿了一顿,忽然哂笑道,“谁会以为那是远在万里之外尚国的公主呢?”

      我顿时涌上一丝刺心的酸疼。但沅芷笑过,就像没事人似的,又大口吃起饭,叫我也快吃。我也笑了笑丢开,放开肚皮和她同吃,一锅乌鸡汤最后吃得只剩一口锃亮的锅。

      这一夜我睡得极踏实,极香甜。第二日醒来睁开眼,想起以后不必再一早采药去,顿觉舒心,再向枕边一望,又动了动春心,闭上眼笑着睡去。等再睁开眼时,往身边一探,空空的人不在,一时惊慌,难道我真做了场梦?连忙下床,跌跌撞撞跑出来一看,屋外摆着张桌,立着个人,那人在桌前作画。

      春日融融,人如玉树,光映照在我心。

      我一蹦一跳地走近,忍不住地笑。沅芷侧过头看我:“你是做了什么好梦?”

      “什么梦都比不上!”我脱口道。

      沅芷笑道:“厨房有馒头,你吃了来。”

      “好嘞,……咦?”我转身,才察觉今日屋外静得出奇,“哇,她们真的走了啊!……哇!我的田!”屋外的那亩田焕然一新,留下两行紧促密实的大脚印。

      沅芷道:“她们好像翻完土还种上了。我昨天买的那包籽,空了。”

      我跑过去看,放在篱笆架上的一包籽果然没了,乐道:“太客气了哈,走了还留份礼。”又往田上一瞧,脚印紧实、深重,不由浮起她们大半夜不睡觉,穿着银甲银靴,哼哧哼哧踩地的情景,不免忧道,“你说,她们踩得会不会太紧了?种子在底下能活不?”

      沅芷也有点不确定,“应该不会罢?”

      我挥了挥手,“算了算了!要相信种子,相信四季豆……”

      “相信阿盾们。”沅芷接住。两人相视大笑。

      我去厨房吃了饭,将竹榻搬出屋外,躺上去小憩。闭着眼,油然而生一股似曾相似的感觉,我突然想起一年前在凌粟家的花架旁,也是这样闲躺着无所事事,便有些怀念,“不知凌粟小鬼怎么样了。”

      沅芷忽然唔了声,开口道:“昨天忘了说了,我们得给凌粟写封信,冥辛说她差点被凌粟暗杀。”

      我差点从榻上摔下来,震惊道:“冥辛跟凌粟?!”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怎会有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不是春试过了么,凌粟这样极有潜力的,当然考中了,”沅芷搁下笔,皱了皱眉,“似乎有一种传言,说我是被冥辛仇杀的,而你又为我去杀冥辛,只是仇杀未果反被杀……凌粟可能信了传言。”

      我刚想说这种乱七八糟的传言,凌粟小鬼怎会轻信,便猛然想起凌粟似乎是见过冥辛的,就在淮县的小院子。当时我还写信叫她务必留意……这,这么一遭,这传言别人不信,凌粟也第一个信了。

      我道:“好,这事交给我。”沅芷应了声,便又低下头画画。小屋一时变得安静。

      我闲躺了一阵后坐起,四下走了走,望着忽变得冷清的茅屋,慨道:“她们乍一走,还有点不习惯。”

      沅芷头也不抬道:“你若是想,我这就追回来。”

      我立刻上前环住她腰,调笑道:“说说,说说嘛!她们不在可干的事就多了,”我抵在她肩上,向纸上看,“你画什么呢?”

      “纸钞上的图纹要换一轮了,冥辛让我帮忙画一套,不过我还没想好,你有什么主意?”

      我踱开几步,在脑中一顿搜刮,蓦地想到了一样,踌躇片刻,还是道:“画海棠花怎么样?”

      沅芷的神情顿时一凝,半晌,提笔轻声道:“也好。”

      一时两人都有些黯然,沅芷有些心事重重,我重新躺回了竹榻。

      这半年,我和沅芷过得颇为清闲自在,却一直有意避免谈起一个人,但无论是我还是沅芷,都会无数次地想起她。沅芷偶尔会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山峰,我便知道她又再想,又再自责。其实最对不起的人是我,但沅芷始终觉得自己是最令她失望的人,连她整装出发,自己也不敢在城墙上现身。

      我忽然道:“我一直觉得汋萱还活着。”或许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像一种可耻的脱罪,可我还是说了,因为这确是刻在我心中的一种感觉,而我希望它能减轻一点沅芷的痛苦。

      过了很久,桌子后边的人道:“但愿如此。”

      我知道她并不信我说的。

      半月后,我的四季豆不负所望,从坚硬的土里昂然长出了幼苗,我和沅芷都大感欣慰。我这几日常常蹲在田边,观察它们浅绿的幼叶,柔嫩的幼茎,经过一夜又长大了几分,十分乐此不疲。

      今日我也慈爱地拂过幼苗,心满意足地起身。转身正欲进屋,忽然瞥见篱笆架上亮亮地挂着块玉。我心下疑惑,这乡野山间的,石头到处见,这玉从哪来?忙上前取下,一细看,顿时从头到脚流窜过一道惊电,全身发麻——这玉是当初沅芷交给汋萱的那一块!

      我捧了玉冲进屋,沅芷正卷着袖子抹桌子,我递上去玉,她双眼霎时张大,迅雷之势从我手中拿走,凝目看了一眼,激动道:“天哪,这哪来的?”

      我亦十分激动,胡乱往外一指,道:“篱笆架,篱笆架上!是那块玉对吗!”

      沅芷重重地点头,颤抖不已,“她活着,她还活着!”

      我抓起她的手,“我就说活着!”

      “她真的活着。”

      “是啊!汋萱还活着!”

      我二人双目对望,久久说不出一句别的话来,只是一遍遍重复,却好像还是第一次说出口。然而好像谁也没留意到这个旁人看来有些诡异与可怖的场面。

      等我们都有些平复过来后,沅芷坐到椅上,不住地摸着那块玉,有些恍惚:“怎会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这会儿有一堆话要说,这些话原本都积在心里,被我反反复复地咀嚼过,这会儿终于能一吐为快,“沅芷,你还记不记得淮县有一个开酒楼的,汋萱去淮县就是住的那里。”

      沅芷望过来,“我知道那个人,你为何忽然提起她?”

      我兴奋道:“我之前一直觉得汋萱还活着,就是因为我一直相信汋萱被那个人救走了!只是希望微渺,我不好说。冥辛说,跃下悬崖时,山间有琴声。汋萱曾跟我说过,她和那个人初次相见就是在山间,那个人本想寻死,却说汋萱的琴弹得太差而不想死了。但那人从未在汋萱面前弹过琴,我想,山间的那一声,一定是她来还汋萱的。”

      “还有这样一段旧事,”沅芷的声音飘忽,“如果真是她,那就太奇了。”

      我咧嘴笑,“管它奇不奇,汋萱活着这事是板上钉钉……”忽地,我想到一个不好的可能,如果这块玉只是汋萱死前托人送的……

      沅芷像是看出我心事,笑着道:“不会是别人,悄无声息地放在篱笆架上等着人去发现,这是汋萱的作风。”

      我想了想,深表认同,换个人起码会敲门。“沅芷,所以你一直知道汋萱对你……”

      沅芷将那块玉轻轻放在桌上,望着我道:“或许连她自己也并不真的十分清楚。”

      我疑惑地看着她,听得不太明白。

      沅芷伸手在我眼前一晃,起身道:“走了走了,今天不是要去市集?”

      我不再多想,飞快起身:“快走!我今日一定要再买一只那样的碗!”

      “……其实我很愿意把我那只给你。”

      “那怎么行?君子不夺人所爱。”

      “这个‘所爱’或许还可斟酌。”

      “什么?”

      “爱,我当然爱那只碗了!”

      沅芷勾着我的肩,一起走出了茅屋。

      春风煦煦,鲜花妍妍,又是一年春好时。

      走在乡野,偶尔会看到几株桃树,在春日开得灼灼。

      那时我总会想起沅芷颈上的那朵桃花。

      我有时会忍不住想,老国师说的话究竟算不算对?她说那朵桃花不祥,是亡国之兆,而尚国在某种意义上说确实算是亡了。如果没有那朵桃花,冥辛也认不出沅芷,没有那朵桃花,兴许她在暗牢也撑不过多久,早早地就绝念而亡了。根本不会有后来的卷土重来,也不会有禅让,圣上也不会驾崩。

      可若当时不信老国师说的话呢?那沅芷就不会被远放至西南,也根本遇不见冥辛,那一切又和那朵桃花有何关系呢?

      想来想去,我觉得老国师的话实在没意思,亡不亡国的,最后尚国百姓不一样这么活吗?似乎还活得越好了。

      那朵桃花伤得并非尚国,而是沅芷。那时她坐在马车里,从皇宫到太清山,忍了一路的眼泪与屈辱。

      但我又讨厌不起来那朵桃花。托它的福,沅芷有了一段最逍遥快活的岁月,而太清山上的自在也成了她一生所求。

      而如今她终于回到了少年时。

      我轻抚着她脖颈,低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太清山看仙师去罢?”

      已是深夜,月光漏过窗,拂在沅芷脸上,半梦半醒间,她模糊道:“明天……师傅教我最后一式……”

      我笑了一阵,替她掖了掖被,也躺下来,闭上眼。

      月色如练,星光如洗。

      某些人在梦里偷偷上了山,我要披星戴月赶上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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