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是风的乐曲》棱镜衙

20、金玉良缘（1）

　　第一次见到小环，很滑稽的。
　　一只小狗不慎掉落湖里，一位身穿绿裙的姑娘立马跳下去救那只小狗。
　　哪成想小狗会水而她不会，小狗头也不回刨着水上了岸，抖抖身子，溅了旁边看戏的人一身，被骂了几句，灰溜溜地跑了。
　　那姑娘还在水中扑腾。
　　我跳下去把她救起，有些重。
　　这是我第一次救人，有点成就感。
　　她惊魂未定，坐在石头上喘息，身上湿透了，我脱下袍子盖到她身上，她朝我笑。
　　她很爱笑，我从未见过那样爱笑的女子。
　　好似阳光更耀眼些，我和她躲到阴凉处。
　　姑娘长得很好，一直叫我恩人，打算请我去小酒楼吃饭。
　　推辞不过，先让她回府邸换身衣服再出来。
　　我想她是出不来的，她家的府邸很气派，应该不会让她和外男接触，就没有在外面等待。

　　再次见到她，她身着男装，身边跟着个女扮男装的书童。
　　女娲大人吩咐想吃漾湘斋的的桂花糕，我出来买几块。
　　到我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包，我只觉幸运，付了钱便打算回去。
　　有人叫住了我，我停下脚步。
　　“公子，您这桂花糕可否卖与我，实在馋得慌。”
　　我转头看，是一位青涩的书童在说话。
　　又传来一声呼喊，“恩人！”
　　我眯着眼仔细打量来人，原来是当天那位落水的女子，身着男装倒认不太出来。
　　她向我行礼，“总算找到您了，”她撅起嘴，倒有些可爱，“您失约了，我那天等您等到酒楼打烊您都没来。”
　　我指着手中的桂花糕，说：“长姐还有事要我做，我得先走了，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姑娘不必挂怀。”
　　“哎，”她拉住我，“这怎么能不挂怀，不行，今儿我必须请你吃顿饭，这样吧，您去做您要做的事，我跟您一起，好吗？”
　　女娲大人的存在是断断不能让她知道的，况且大人素不爱与人类交流，于是我拒绝了她的请求。
　　看着她沮丧的脸，有些不忍心，于是我说：“在这等我，一个时辰后我会来，若你有急事可以先离开。”
　　她笑盈盈地点头，“那你快去吧，快去快去。”

　　回到住所，女娲大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从时空隧道带回的书。
　　她管这个叫言情小说。有时为这些文章流泪，有时候会开怀大笑，这次是悲愤。
　　“真该死，这个男主角真是太坏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咱们女娲大人倒是可爱，竟为这千年之后的书而发出感慨。
　　我偷偷翻过几页，那些文章太过直白，那个世界的男女太热情，大概像我这样保守的人是无法接受的。
　　我放下桂花糕，为大人沏了壶茶。
　　“大人，天气好，我想出去逛逛。”
　　女娲大人随意地摆摆手同意我离开。

　　到了酒楼，她点了最贵的酒。
　　我们坐在一楼，我们看着店门口来来往往的人。
　　她的丫鬟叫道：“小姐！是二小姐！”
　　小环大惊失色，朝门外看去，拉着我就往楼上走，她走得快，把木制的楼梯踩得“哒哒”响。
　　我问：“怎么了？”
　　到了二楼，她长舒一口气，看着我说：“是我妹妹啦，出来找我的吧，”她朝窗户那努努嘴，“你去看看，她长得和我很像，穿的好像是紫色。”
　　我朝窗外望去，一个身着紫色烟云蝴蝶裙的姑娘正四处张望着，和小环有八九分相似。
　　“走了吗？”小环叫我。
　　我走回桌前坐下，说：“嗯。”
　　小环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筷子朝我说：“这丫头真是笨，她不得父亲宠，要是被父亲发现我偷跑出来，也只罚我关几天，要是发现她和我在一起，便说她教唆我乱跑，会打她的。”
　　琳琅满目的食物摆在我的面前，跟着女娲大人时间长了，对食物已经没有兴趣。
　　小环见我不大动筷，夹了几块肉到我碗里。
　　她拿帕子擦擦嘴上的油，说：“恩公不必拘束，尽情吃吧。”
　　盛情难却，我象征性地动了动嘴。
　　她说：“总是恩公恩公地叫你倒是有些生分了，我叫杨玉环，你呢？”
　　她的眉眼弯弯，美得我晃不开眼。
　　如果女娲大人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那小环能居第二。
　　“我……我叫盛金銮，。”
　　她把脸凑到我面前问我：“你可有兄弟姐妹没有？”
　　离得太近，我甚至能看见她脸色细小的绒毛。
　　丫鬟把她拉开，“小姐，不能离外男太近啦！”
　　她嗔怪地骂了一声：“哎呀现在我是男儿身，别担心。”
　　她的丫鬟顿时哑口无言，小环挑了挑眉，悄悄对我说：“我是真不爱带这些丫鬟出来，规矩多，扫兴。”
　　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面露苦色，低声说：“这东西难喝得紧，怎会有人喜欢喝。”
　　我和她的丫鬟都笑了。
　　她又问我：“金銮恩公可曾去过江南？”
　　这些年跟着大人也算是走遍天下了，江南也在前几年去过几次，只是大人觉得那儿太潮不爱住，便搬来京都。
　　我点点头。
　　小环眼中亮出了光：“可以同我讲讲那儿的好风景吗？美食也可以。”
　　“我粗俗不堪，风景我怕我讲不出，便同你讲讲那儿的美食。”
　　“那我洗耳恭听。”
　　“江南有一果子，名荔枝，外壳大多是鲜红的，粗糙无比，剥开壳，里边的果肉是晶莹剔透的，甘甜多汁。”
　　她觉得惊奇，“真有这种果子吗？外壳鲜红，果肉却晶莹剔透？”
　　我点点头，笑着看着她。
　　离开前她请我在每日午时来这酒楼等待她，为她讲些江南的故事。
　　我答应了。

　　半月后，她不再来，只有个丫鬟代她传话。
　　“家中有急事，您不必再来等小姐。”
　　“什么事？是很紧要的事吗？”
　　丫鬟没有回话，行了礼就离开了。

　　推开门，女娲大人正坐在椅子上摇着扇子吃糖糕。
　　她见我回来，扑向我，拉着我到桌子旁。
　　“可算回来了，帮我作画。”
　　地上有许多废纸，皆是一些女子的画像。
　　“这小说写这女主角倾国倾城，但我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就想着画画，也许比我还美些。”
　　大人递给我一本书，让我读完为她作一幅画。
　　看了半本，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模样。
　　大人说：“咱俩比赛吧，你画一幅，我画一幅，比谁画得好看。”
　　作完画，夕阳已经红透了半边天。
　　大人蹦蹦跳跳地跳到我身边，“让我来看看我们小金銮画的什么美人。”
　　大人画的是我，不过画上的这身衣服我从未穿过。
　　大人说：“好美，这是谁，也倒可以算上倾国倾城。”
　　我避开她的问话，反问她：“大人怎么画的我？”
　　她茫然地抬起头，“这是伏羲，天帝。”
　　“我和伏羲大人长得好像，倒是我的福气了。”
　　女娲大人嗤之以鼻，“要不然你以为我干嘛救你。”
　　我心里有些失落，还是对她笑着：“是是是，我的荣幸。”

　　一日，大人问我：“最近有什么趣事吗，金銮。”
　　“如若我说我喜欢上了一人类女子，您相信吗？”
　　“是哪家的女孩？要我帮你提亲吗？”
　　我为大人沏茶，笑着说：“很美的女子，一只小狗掉水里，她跳下去想把它打捞上来，没想到小狗会水，她却不会，我把她拖上来的时候她奄奄一息，休息了一会又活蹦乱跳了。”
　　大人喝着茶，嘴角上扬，眼里却没有笑意，“看来是个善良的女孩，打算跟她成亲吗？”
　　我低下头笑了笑，说：“大人也不会放我离开吧。”
　　女娲大人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说：“知道就好。”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明明知道的答案，却还要说出口。
　　我欠女娲大人的，太多。
　　我的命也是她的。

　　小环约我在月湖边见面。
　　小环穿着粉色罗裙，心事重重地对我说：“我要成亲了，金銮恩公。”
　　其实叫我金銮就可以。
　　“恭喜。”我朝湖里丢着石子，“咚”地一声，溅起了水花。
　　“可是我不喜欢他，虽然他对我很好，也是个王爷……”
　　我低头看着水中倒影，“你没有办法不嫁的吧。”
　　“难道恩公有办法吗？”
　　我摇摇头，我没有办法，也许女娲大人有办法，但她不会帮忙的，大人常说生死有命，命由天定。
　　我不知道天是什么，大人说她也不知道。
　　小环蹲着，用树枝在地上写着什么，小小声说：“恩公也没有办法啊……”
　　我想带她离开，但我没有办法离开，也许她按自己的人生轨迹走下去会过得好吧。
　　我说：“嫁给他也是很好的选择吧，至少一辈子不愁吃喝。”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你真的这么想吗，金銮？”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却高兴不起来了。
　　她见我没回答，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这么想吗？”
　　“嗯。”
　　“可是我不喜欢他啊！”
　　我有些泄气了，“但是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不是吗？”
　　她拉着我的袖子，“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一定有办法。”
　　“带我走，带我走，求你。”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抱歉，我真的只是一个平凡人，如果我们走了，你的家人怎么办？”
　　她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平静的湖面默默地哭着。
　　小环离开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着，我目送她离开。

　　过了不久，寿王娶妻的事响彻京城。
　　那一夜，我喝了酒。
　　我问大人：“她会过得很好吧，大人。”
　　女娲大人吃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听见个会字。
　　她会过得好就好了。
　　我看着天上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咂咂嘴，心想：这酒确实难喝。
　　小环，你现在在谁身边？

　　再一次听到小环的消息，是大人说她要嫁给当今的天子。
　　太荒缪了！
　　“那可是他的儿媳妇！”
　　大人撇了我一眼，“朝我撒什么气，人家自愿的，有本事气朝她撒去。”
　　大人把送我到皇宫里，她说除了小环没人会知道我的存在。
　　灯火通明，整座宫殿被喜庆的红色包围着。
　　小环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勾勒着眉。
　　几年没见，更添了几分韵味。
　　她从镜子的倒影里看见了我。
　　我让她把宫女打发出去，她照做了。
　　“您…您怎么会在这？”
　　“我想带你离开这。”
　　她用扇子遮着嘴笑：“恩公说笑呢，您怎么可能带走我。”
　　我指着自己，说：“你也看见了，没人知道我的存在，只要你想，我可以带你走。”
　　她没说话，拉着我坐到桌前，敬了我一杯酒，“恩公请。”
　　她见我没喝，便自己喝下了。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次，我不想走了。”
　　她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笑容：“我爱他。”
　　“他大你那么多，还是你丈夫的父亲！”
　　“我爱他。”
　　“为什么？”
　　“爱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当年在月湖边，我求您带我走，您拒绝了，这次我不想走，您倒要带我走。”
　　“你是在怪我吗？那就当我的错，这些年没见你，我很想……”
　　她打断了我的话：“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想留下。我不会怪您，那也是我当时太强人所难，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拿起桌上的酒一口喝下，我皱起眉头，和从前一样难喝。
　　她见我喝了酒，问：“这酒如何，这是我最爱的酒。”
　　我摇摇头，没说话。
　　在满殿的烛光下，她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有一瞬间，我好想和你在一起。”
　　我只觉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但现在，我想和他在一起。”
　　她后退几步，向我行了大礼。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玉环今生无法报答，只有来世再报恩公大恩。”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是怎样离开皇宫的。
　　我失魂落魄。
　　只记得下起了雪，白茫茫的雪，掩盖了所有她的痕迹。
　　我大病了一场。
　　梦中全是她笑靥如花的模样。
　　女娲大人为我读了一首后世为她写的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她只肯念这一句。

　　又过了好些年，安史之乱爆发了。
　　天子下令让小环自缢。
　　我赶到的时候，只有她冰凉的尸身。
　　佛堂的梨花一朵朵落下，耳边响起金铃的声音。
　　梨花雪白，正如离开皇宫那年下起的雪。
　　很痛苦吧，小环。
　　你说的那句“我爱他”还在我的耳畔，但你还能笑着说吗？

　　女娲大人站在一旁说：“你似乎也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吧，金銮，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并不在。其实救她也不是难事。”
　　我愣住了。
　　女娲大人离开了。
　　“神也不是万能的。”她说。
　　我不怪大人不救小环，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如果那天我带你走，如果在月湖那天，我带你走，你是不是就会活下去？
　　我为小环守了一个月的灵，到最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看来大人还是没打算放我走。

　　回到大人身边那天夜里，我问她：“大人，人死了有转世吗？”
　　她回答：“有。”
　　那就好，我在心里想，我们还会见面的，小环。
　　忽然想起那年我站在月湖边，朝湖里扔着石子，湖里的月亮碎成无数片。

　　很多年后，我读到杜甫写的诗。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