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刘崇景

2、第 2 章

　　“叔！我亲叔！沈兰陵呢？干嘛去了？”

　　沈兰陵他叔吧嗒了两口旱烟：“陪他奶去了。”

　　“叔！你教我两句东北话呗，要不然我和沈兰陵说话有代沟。我这打小也不在东北长大，东北话都不会说这像话嘛。”

　　沈兰陵他叔瞥了他一眼，又吧嗒了两口旱烟，透过窗户看了看后院儿的方向，又把眼皮垂了下去：

　　“你这孩子，有啥直说，叔没那么多弯弯肠子。你和兰陵也算发小，叔有啥知道的都告诉你。”

　　李黎又换上了他那个笑嘻嘻的表情：“叔，我也不跟你见外了，我的确有点不明白的，想问问您，让您给我解答一下。”

　　“叔，你说我爸当时混成那样，咋就突然有钱了？”

　　沈兰陵他叔瞥了李黎一眼，吐了一口烟：

　　“沈兰陵他奶的干爷爷是当时皇宫里的太监，慈禧出逃的时候，他在皇宫里顺了不少宝贝，跑到了东北，也不敢声张，就这么一直过着清苦日子。”

　　又吧嗒了一口烟，接着不紧不慢的说：

　　“他一太监，无儿无女的，年老了路边买了个女婴养着，结果养大了是个疯的。我娘手里握着老太监顺出来的一票宝贝，可惜每天过的浑浑噩噩的，就知道唱戏。”

　　烟抽烟了，又卷了一根，边卷边说：

　　“沈兰陵的戏就是跟他奶学的。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淘，见了沈兰陵他奶一面。他奶说你这小孩儿有灵性，给你个见面礼，就给你爸妈指了个地方，挖出来一价值连城的古董，你爸妈给他当了，做了点儿小买卖。”

　　李黎听得怔怔的，半晌冒出来一句：“叔……你就这么告诉我了？我咋听着这么玄呢。真的假的啊？”

　　沈兰陵他叔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盯着窗外抽旱烟，眼神飘忽：

　　“我这两天送饭的时候，他奶除了唱戏，还念叨他那个死的早的爷爷，喊打喊杀的。……我那个杀千刀的爹，不知哪儿听到的风声，奔着我娘的古董来的，结果发现我娘是个疯的，疯话里没一句关于古董的，就锁在屋里天天打。”

　　吸烟一口吸猛了，咳嗽了两声。

　　“我娘把我俩生下来啊，我爹看是两个儿子，才对我娘收敛一点。不过每次喝了酒，不是打我俩，就是打我娘……用沾凉水的皮鞭抽的血肉模糊啊……”

　　沈兰陵他叔目光直直的，手微微颤抖，猛吸了一口烟，平静下来，继续念叨：

　　“后来，我哥娶了媳妇，兰陵出生了。没等兰陵满月，我爹就掉山崖底下摔死了。兰陵生的像他奶奶，好看的妖异……随着兰陵长大，和他奶奶是越长越像啊，然后我们就发现，他奶奶这么多年，居然一点没老，还是刚生完孩子二三十岁的样子……村里人说他奶奶是妖怪，要烧死她……”

　　李黎从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回忆里捡起来一个片段：

　　他爸把他和他妈锁在屋里，他妈妈抱着他边哭边号：“那孩子他奶奶是妖怪……你不能帮妖怪……他们家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护着他家……呜呜呜呜呜呜呜……你留我一个妇道人家……万一出点什么意外……我带着孩子怎么活啊……”

　　李黎甩甩头，他记得那次他爸爸遍体鳞伤回家，烧伤的砍伤的挠伤的甚至身上还有牙印……

　　“兰陵那孩子那么小一个，挡在他奶奶面前，一点也不怯，那表情冷的让人害怕……就在那天晚上，天降暴雨，电闪雷鸣，闪电把我家门口草垛子劈着了，整个屋子都烧起来了。”

　　烟烧到了手指，沈兰陵叔叔烟头往地下一扔，踩灭。

　　“他们都说是妖怪做法，都跑的没影儿了，你爹过来帮忙灭火，还让那群畜牲打了一顿。火灭了之后，那娘俩互相抱着，居然啥事没有。把在场的人吓得腿都软了……后来他奶就自己呆在那个屋子里疯疯癫癫的唱戏，兰陵就坐在门口听，有时候和他奶唠两句，两个人一呆就是好多年……直到他爸妈突然走了……”

　　沈兰陵他叔深吸了一口气，没等李黎张口，又自顾自地说：

　　“我没儿没女没媳妇，光棍一个，就剩这么一个亲娘。我等我亲娘走了，我也下去陪她去，阴曹地府里做个伴，接着伺候我娘。但是兰陵这孩子，就真的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了。你爸是个懂感恩的人，叔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叔看得出来，兰陵信任你，所以才肯带你回来。叔跟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让你以后照应一下兰陵，算叔求你了……”

　　说着，沈兰陵他叔就要跪下，李黎赶紧先跪一步，结果俩人对着跪下，李黎扶着沈兰陵他叔，急忙道：

　　“使不得使不得，沈兰陵他奶对我家有大恩，我照应沈兰陵是应该的，而且沈兰陵性格和我也合得来，有我在一天，肯定不能让沈兰陵受了委屈”

　　所以，推门而入的沈兰陵，在此种氛围下，就显得格格不入。

　　“你俩这是整哪一出呢？这也没过年啊？我琵琶扔哪儿去了？我奶要听我弹琵琶，让你俩也过去。”

　　三人到后院儿的时候，那个平房大门上上的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开扔到一边，站在门口，只看到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端坐在正中间，长眉入鬓，乌发如云。一双桃花眼笑盈盈的，虽然衣服破烂，但难掩风姿。

　　沈兰陵笑了笑，抱着琵琶走上前去。

　　“奶奶，你咋个把门打开了哟，多冷呀。”

　　李黎看着神似的两人愣了一下，他很少见沈兰陵笑，这一笑起来，仿佛三春暖阳，外加这有些撒娇的语气，更是李黎听都没听过的。

　　“门外面站着那个孩子，是李家的那个不？进来，别冻坏了，老二，有客人来你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梳洗打扮一下，这样邋里邋遢的，让人笑话。”

　　沈兰陵奶奶笑盈盈的，轻轻招手，举手投足尽是风情。

　　李黎跟着沈兰陵进了屋，三九寒天，屋里出了奇的暖和。平时沈兰陵叔叔恨不得把心肝肺掏出来，守着他的母亲。

　　而现在母亲这样恬静又温柔的样子，他从未见过，不由得看呆了，愣愣地在屋外的雪地里站着，眼中噙满了泪水，顺着脸颊划过，滚烫的泪水瞬间成冰，可他仍旧一动不动。

　　少顷，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错杂弹奏，一曲终了，沈兰陵奶奶掩嘴而笑，一副大家小姐做派。

　　“李家的那个孩子，我和你有过一面之缘，你和我家兰陵啊，上辈子，上上辈子，因果循环，生生世世。我现在把这一对镯子给你俩，一人一个，也盼着积年因果入轮回。”

　　说着，按了一下后面墙一块儿不起眼的砖头，又依着不知道什么顺序，按了一通，一块儿砖就这么被抽出来了。

　　砖头后面，放着一个雕花漆皮木盒，里面用云锦盛着一对看不出年代的白玉镯。

　　沈兰陵虽然生的高，但是骨骼纤细，奶奶顺势就把一只玉镯套在了沈兰陵的手腕上。

　　五指玉纤纤，皓腕凝霜雪。配上白玉镯，当真是一副好风景。

　　李黎瞥了一眼，心里暗骂自己禽兽。李黎的骨骼生的就硬朗许多，本是带不上这白玉镯的，但是奶奶的纤纤玉手一顺，居然就带上了，好巧不巧正合适。

　　李黎看了看自己手腕上格格不入的白玉镯，想着老人家的心意也不好拒绝，回头找个机会摘下来还给李黎。

　　我一个大男人，带什么手镯啊，再说了，我这手腕，带着也不好看。说着又偷看了一眼沈兰陵的那个手腕，心里直呼造孽。

　　奶奶怅然的一笑，从自己的舌头底下拿出来一块儿发着荧荧幽光，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一个小圆珠子，郑重地交给了沈兰陵，并且嘱咐千万保管好，要随身带着，沈兰陵郑重地点了点头。

　　奶奶拿起了沈兰陵放在一旁的琵琶，自顾自地弹了起来，竟是一出兰陵王入阵曲。

　　随着杀伐气逐渐加重，奶奶那光洁的皮肤逐渐出现皱纹，肌肉逐渐干瘪，头发逐渐花白。在短短一曲之间，从年轻女子，变得老态龙钟。

　　一曲终了，沈兰陵奶奶缓缓放下手臂，合上眼眸，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奶奶小声地说了句话，便垂下了头。

　　这一生，怀璧其罪，受尽苦难，疯疯癫癫。临终了难得清醒，真是荒唐。

　　沈兰陵叔叔在雪地里撕心裂肺的哭，沈兰陵闭上眼睛，紧紧握着奶奶给的珠子，泪流满面。

　　李黎怔在原地，一股巨大的悲怆在心里弥漫。奶奶临终前说的那句话，他听清了：

　　……你俩扶持着，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