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入骨暗思量》折荷有赠

1、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听说咱们这位皇后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外甥女！”
　　“什么？舅舅要娶自己的外甥！！”
　　“可不是！听说还是以城池两地作媒，黄金万两为聘呢！”
　　“大手笔呀！想必这位皇后是个美人了？”
　　“……”
　　数月来，萦绕在我耳畔最多的便是这些话。
　　今日册封祭天，游行昭告天下时，我虽有盖头遮面又被人抬于极高的凤舆之上，但在百姓震耳的欢呼声里，我还是听到了这样的揶揄。
　　真真是人言可畏啊！可说到底人家也并未造谣生事，我确确实实是大逆不道嫁给了自己的亲舅舅。而他呢，既然一向注重伦理法度，又何苦大费周章地娶我!
　　我听到烟花升入天空绽放的声音，可无奈什么都看不到，映入眼帘的只有被盖头遮蔽下的漫天的红光。
　　我能感觉到脚下绵绵的毯子，软得那样醉人，红得那样热烈。
　　今日册立礼后，典仪便将盖头牢牢盖在了我头上，一边嘱咐我万不要提前掀了盖头，一边又命宫娥们好生搀扶着我。于是，我一整天能看到的便只有这宫里宫外铺满御路的红毡。
　　奉迎礼后，我便被八抬孔雀顶轿抬进舅舅寝宫，其实平日里我就住在舅舅的后殿中，而舅舅寝宫我亦是常来常往，从不拘束。不过此时再进来，我到觉着拘谨的很，像变了一个地方似的。
　　方才行跪拜礼时，由于盖头的缘故，我只看到了舅舅绛红的衣袂。他站在我身侧，未说一句话，只是机械地行着礼，而我也拘谨的很，彼此到像是陌生人一般。
　　我摸了摸身上的龙凤同合吉服，金线缝制，针脚细密，真是又大又重，压的人浑身酸痛喘不过气来！不过由此可见尚衣局必定没有偷工减料！
　　大礼中最后的\"合卺礼\"尚未完成，因此我需要继续端坐在这里等尚在宴请文武百官与民同乐的舅舅回来。待掀完盖头、饮完合卺之后，方为礼成。
　　日光还在时，我便被抬了进来，那时透入盖头中的光还足的很，映得我的脸暖烘烘的！如今烛火已然点起，我眼前便只剩一片暗红色了。
　　这昏暗越发让我眼皮沉得厉害。从今早寅时夜色还沉起，我便被尚仪姑姑从被窝里拽起来准备梳妆。
　　尚仪是宫中女官，严肃刚正，总透露着一股浩然之气。母亲去世后，有很多舅舅不方便照顾的地方，便都由尚仪姑姑来教导我，一来二去，纵使尚仪一再推辞，我便还是单方面决定认她作姑姑。
　　纵有千般不愿，我还是努力将头探出帷幔，将睡眼惺忪的眼睛睁开来。随着冲入眼中的光线越来越多，我委实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借着灯光，我模糊地看到各路宫娥嬷嬷们手持托盘，整整齐齐地排成几路纵队，乌泱泱地一直延到殿外，由于窗棂的遮挡，我确实也未曾看到这几条队伍究竟有多长。
　　见我已睁眼，尚仪姑姑便命人将我抬到早已准备好的浴桶里。
　　一入水里，我便已清醒大半，从松香柔软的被窝到氤氲流动的水里，真是好不\"惬意\"!
　　我一将胳膊伸出水面，便开始浑身哆嗦，像是有人狠狠掐我一般。于是我用胳膊将自己环起，仿佛是盖了层水做的被子，躲在水中逍遥不愿出来。
　　一开始由四个年轻的小宫娥为我沐浴却污，小宫娥的手臂真是白皙香艳，柔软的指肚握住我的胳膊，整个人都苏软了！可还没待我好好享受，小宫娥的手便突然用力，竟想将我的胳膊拉出水面。
　　好啊，居然是怀柔战术!
　　于是我用手紧紧将大腿环住，这些小宫娥们一个个累得娇喘吁吁，可是全无作用。透过笼在我身周薄纱似的雾气，我看见宫娥们脸上逐渐浮出的红晕，心里好生得意。哼! 任凭使再大的劲儿，也休想将我的一根指头从水里捞出来!
　　还没等我得意几时，尚仪姑姑便一声怒吼，伴随着几声中气十足、可撼动万物的\"是\"声，我感觉到周遭小宫娥们柔嫩的手被拿开了。
　　紧接着，我感觉像是有数枝万年高龄的粗壮水草，揪住了我这不幸的落水之人的四肢，竟是半点也动弹不得。
　　我像是被躯赶到角落里的鱼，身下就是渔户们早已洒好的密不透风的渔网。待时机成熟，渔网便从平静安详的水底倏然跳起，将已在瓮中的鱼儿们全部收归渔网，鱼儿毫无反手之力只能蹦跶几下聊表不甘。
　　在嬷嬷手下，我的四肢就像花瓣，轻轻一拨，不，只需轻轻一吹，瞬间便\"妍开怒放\"。
　　嬷嬷们的手来回在我身上蹭着，比起小宫娥，她们的手可真是粗糙，甚至比舅舅的马鞭还要硌手……
　　我脑袋一沉，一股失重的感觉瞬间将我惊醒！
　　大喜之夜怎么差点睡过去！
　　我一个激灵端坐起来，用力撑了撑即将挤上的眼皮，回想着方才涌现出的梳洗画面。明明是今早的事，怎么到仿佛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
　　我深深叹了口气。
　　真的好生无趣呀！为何左等右等总不见舅舅进来！我伸了伸手，摸到床榻上的褥子，松软丝滑，可在上面这样端坐久了，屁股也渐渐变得麻木生痛起来。
　　头上的凤冠也真是重啊，像一座长满金钗珠玉的大山，压得我脖子好生酸痛。我好想略微舒展舒展，可是又怕这\"金山\"上丝滑飘逸的盖头掉下来。
　　记得舅舅以前同我讲过一个故事：远古时期，因百姓触怒天帝，天帝便命风伯和雨师发起洪灾惩治百姓。天神不忍善良的伏羲、女娲两兄妹无辜受难，便送给他们一只竹篮，让其以篮代舟躲过灾难。后来二人为繁衍后代，结成夫妻，出于遮羞，女娲便结草为扇，以障其面，今时人娶妇执扇，便是象其事也。后来相沿承袭，新妇掩面也有避邪恶、求平安之意，若是不等夫君挑起，而喜帕提前摘落，便是极不好的兆头。
　　从前我胆小怕黑，夜里总闹着不肯睡觉，宫娥嬷嬷们都不知如何是好，舅舅便想了个法子。
　　他说: 以后每夜歇息时，我便来给你讲个新奇故事，倘若你听后呼呼大睡，便是我这故事讲的无趣，那么第二日我会再来给你重新讲个故事!
　　\"那我要是没睡着呢？\"
　　\"你若听完后仍全无睡意，我以后便不再来了!\"
　　\"为什么呀？\"
　　他温润轻薄的嘴唇微挑，露出一个顶好看的弧度: \"连你这等小懒虫都哄不睡，那便说明我讲的故事精妙绝伦！有这样好的文采，我自然是去写诸多话本来，卖给那些个勾栏瓦舍，也好与民同乐!\"
　　我当时年纪小，被人忽悠竟也未曾察觉，居然还\"助纣为虐\"，帮着牙婆子数钱！
　　不过话说回来，舅舅讲的故事确实精彩! 母亲说的不错，舅舅果然是宫里顶聪明的人，要不怎么会编出这样好的故事？舅舅的声音真是好听! 他怕声音太高反吓到我，就轻声低语地将故事娓娓道出，低沉又不失清亮。
　　舅舅长得也真是好看!我的母亲沭阳长公主是南国最好看的女郎，也就是因为倾城的容貌她才会和亲远嫁给我父皇。母亲曾说过，在她诸多的兄弟姐妹中，只数六皇弟与她长得最相像，而即便是与她一母同胞的三皇弟，也远不及六皇子好看 。舅舅就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六皇弟。
　　其实有些时我并不在听故事，只是呆呆地看着坐在我床边滔滔不绝讲故事的舅舅。夜里黑暗，点再多的烛火也还是有暗暗闪动的阴影，而即使在这并不光亮的寝殿里，光看轮廓也依然会觉得床边坐着的是一个顶好看的人。
　　舅舅的眉眼生的真是好，不，不只是眉眼，他有像母亲一样白皙的皮肤，光滑细嫩，一点儿都看不出曾经驰骋沙场的痕迹。他鼻梁高高的，轮廓棱角分明，无论哪里都生的那般恰到好处。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关于母亲的样子似乎已如云中笼罩的明月，只能辩其轮廓而不知其内里。大约母亲就是这个模样吧，舅舅这张脸，如若少些英气，多些娇媚，那必定是一个顾盼生辉的女娇娥!
　　当舅舅给我讲到嫦娥因偷吃灵药与她的丈夫后羿天上人间永相隔时，我总不理解。像嫦娥这样貌美的女郎，如果能升入天宫，长生不老，永葆娇容，岂不是一件快事？
　　后来在尚仪姑姑的指点下，我倏然明白了: 能让嫦娥以身相许的后羿定然绝非凡品，他若不是箭术了得便是样貌出众，若是两者兼有，像舅舅那般人物一样，那嫦娥必然会夜夜思念后悔不已了。
　　其实也有好些时候我都兴奋地睡不着觉，但是我又害怕舅舅次日不来，于是便紧紧地将眼皮挤上。这时候舅舅总会凑近了瞧我有没有睡着，他轻柔的鼻息打在我的脸上，身上的清香扑鼻而来。
　　他弄得我脸上痒痒的，但我谨记着我们游戏的约定，心里想着纵使在我身上点一把火，也绝不睁眼。
　　这样想着想着，便也不等故事讲完就不知不觉睡觉了，像伏羲女娲的故事，我便没有听完，也不知他们夫妻举案齐眉否？皇帝战胜蚩尤否？后羿仍然在苦等他的妻子否？
　　往事依依，此刻无数思绪涌上心头，我不知该怎样形容。
　　我是喜欢舅舅的，不止因为他是我的舅舅，不止因为他长得像母亲，更不止像舅舅拒绝我心意时说得那样，我对他只是简单的亲人之间的依赖。我很清楚，倘若舅舅是那嫦娥的后羿，而我是那后羿的嫦娥，我定然不会去偷吃灵药，丢下后羿一个人孤独终老。
　　我曾问过尚仪姑姑，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姑姑只训我粗鲁全无女儿家的矜持。
　　后来我又去问同我一同长大的小吴王李炫，说来也怪，他那天刚巧生病了，满脸通红，后来接连几天也未见他，应该是在家养病吧！
　　为表感谢，我还特地差人将舅舅新送给我的两颗琉璃弹珠送到他府上，论起来，他可是占了大便宜，那两颗琉璃弹珠可比宫中的夜明珠还晶莹剔透!
　　这小吴王的父亲便是南国当初的二皇子——吴王殿下，也就是舅舅与母亲的二皇兄，我的二舅舅。
　　我自然是未见过的，据说这位二舅舅在世时对舅舅颇为照顾，但天妒英才，在舅舅还未当上南国皇帝时，便因病去世了。舅舅登基后，为了报答二舅舅这份情谊，便赐其子嗣世袭爵位，永享富贵。小吴王作为遗腹子，便当之无愧承袭了吴王爵位。
　　小吴王与我年龄相仿，年幼时我也不常与他玩耍。后来因宫中女眷们多是娇花弱柳之辈，整日里只知道绣花品茗，实在无趣，舅舅忙于政务又怕我孤单，便总是召他入宫与我玩耍。
　　起初，我们真真儿是肝胆相照的八拜之交，简直比亲兄妹还亲。但不知为什么，近些年来，他老爱与我作对，惹我生气！
　　我记得小吴王的话大致是这样的:\"喜欢的人，就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的人，你会总想引起她的注意，逗她开心，而且只会在那个人面前心跳加速害羞脸红。\"
　　这说的不就是舅舅么！
　　我从小到大最想念的人除了母亲，便是舅舅。每次看到舅舅因朝政而俊眉紧锁时，我便想逗他开心，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便不自觉地开始在舅舅面前脸红心跳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