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流沙》生而倔强

44、万事顺意

　　抓不住时间美好，只有装作万事顺意。

　　林木茵茵，丛竹泛翠。出了贾府没多久，就被年宋押上了马车。能想到吗？有一天，我回来，居然是被信任的人绑架回来的。

　　“年宋，你越来越大胆，你是不是忘了你的私房钱从哪里来的？想清楚谁才是你的金主？你搞搞清楚你到底是跟谁吃香喝辣？你是不是拜码头拜错了？”一路叽叽歪歪，年宋也不理会我，“是不是，现在连你也开始欺负我？！”对硬汉还是这招管用，他愣住了。“是不是，现在连你也欺负我？”

　　他说，“姑娘，夫人回娘家了，你知道吗？”
　　他和她是铁杆的同盟，打打闹闹肯定会有，毕竟一生相处时光那么长，谁还没个相看两厌的时候。但撕破脸解绑关系，那绝对不可能。少忽悠我。“那我们来这干嘛？所以，我们该去王家探望夫人吧？”
　　“所以，你是不是该回来问问怎么回事？”看他愁苦的脸。
　　所以，今天这一出，这不是石崇的安排。

　　舒了一口气。石崇，幸好，我俩所想一致。分手，已经心知肚明。断联即可，悄无声息，分开，多干净和简单。社恐最怕尴尬。
　　分手应该体面。谁也不用说抱歉。何来亏欠，我敢给就敢心碎。我就是乱七八糟看多了听多了，乱串台。

　　“没事儿。不用问。年宋，你信我。喜新厌旧，人之常情。这么跟你说吧，弗洛伊德曾经提出过力比多的概念，大多数好色的人，他的行为动机来自于自身，这是一种本能。力比多实际上就是个体内心充满了对繁殖的需求及欲望。不断向他人展示自身魅力，并且会根据对方喜好不断调整自身的某些方面或者塑造出各种特质来吸引他人的关注和喜爱。从生物进化论的角度上来讲，一个男人跟一百个女人发生关系，和一个女人跟一百个男人发生关系，结果非常不同……”
　　看着年宋看我似傻子的表情，我调整情绪，换了种说法，“人一辈子那么短，谁还没遇过几个渣男，更何况我。”

　　“不对。大人心里肯定不是那么想的。不然，也不会痛苦。”年宋就是个木头。
　　火瞬间被点燃，“痛苦？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喜新不厌旧，不是渣是什么？！尼玛，你还管他痛不痛苦？被渣的是我，好不好？你主子心怀天下，他要的是宏图霸业，其他人都是过眼云烟。他痛苦，那是他的选择，他TM活该。你该关心的是你的金主我，被你主子始乱终弃后，我是不是痛苦。”
　　“既然都痛苦，那更要问清楚，说清楚。”

　　鸡同鸭讲。换个说法。“我有什么资格过问。我凭什么过问？”
　　“就凭你救过他的命。”
　　“你又凭什么管他的事？”
　　“凭他救过我的命。”

　　我的大白眼已经翻上天了，“你凭什么知道他希望我来过问？他夜夜笙歌，欢乐得今宵不知酒醒何处！不要生事。”
　　“我就是知道。”塞了布条封了我的口，黑色头套罩上我的头。单方面拒绝交流，这是什么流氓行径！碰到犟驴，真是没有办法。骗我出门，董猛是真试探，年宋是真愚忠。
　　从后门进了石府，被架着往书房走。也当真不用看，这个府上的味道，偶尔远处传来的环佩声，都那么熟悉。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对这里，早已像石崇一样，每处味道，每个声音，都能清晰可辨。

　　这条路，曾经有多熟悉，现在就有多抗拒。
　　我差不多就这么被丢进书房。

　　再见石崇。
　　他吃惊地看着我，物是人非，最容易感时伤怀。人可以虚张声势。内心其实也是狼狈不堪。
　　他放下笔，走过来，解开我手上的环扣，帮我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越来越没规矩了。”怎么办？年宋对他才是真爱。

　　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先说，分手。身份不合适，条件不允许，性格完全不合。离开我以后，你要好好生活，努力工作，不要再随便信谁或者爱谁了。
　　这样就有体面了？

　　走到那架熟悉的琴旁，曾经有多少个日子，在这里抚琴消磨时光。 “琴比笛，还是音域宽广，音色深沉。”这是把非常有名的琴。叫绿绮。通体黑色。天晴时，阳光洒身，隐隐透着墨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古木之上。他跟我说过，司马相如曾经用它弹奏凤求凰求爱卓文君。现在想来，这么好的琴，给我这种段位练手，真是糟蹋了。我摸着它，只是当时不知，也许那是此生我俩最安稳的时光。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也许，这是我能留在他身边的最后机会。

　　坐下，手随心转。哀怨、悲怆的曲调从手中流出。王明君。你编的曲。你看，我一个音符都不会记错。只是没你弹得好。

　　他听得出神，曲末，微笑，“不是再也不弹琴了吗？”
　　不要这么笑，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我想再试试。”我愿意向前迈一步，我愿意尝试改变。你可愿意改变主意？轮到我，直视他的眼睛。你可愿意？

　　“我已经跟衍月谈好，合离。你已经没有回这个家的理由了。以后，不要来了。” 转身，要离开。“早点回去吧。”

　　我下意识地冲过去，拉住他的胳膊。这个动作，让我自己也吃惊不小。算了，豁出去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眼神一定要眼巴巴，要传递出疑惑、不解和不舍。
　　“回去吧。”
　　有些话，今天不说，我怕我会在日后无尽的岁月里，时不时冒出那个傻念头，而且会反复克制不住的去想，如果当时我努力，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回去？你要我回哪里去？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归处吗？”

　　深呼吸。要深情，要楚楚可怜。不要质问。想要说服一个人，不能情绪先行，必须要冷静，要有战术策略。对他，要示弱，要寻求庇护。
　　我的眼神，传递出上述表达，够不够充分？

　　许久，他说，“你不也从来没有相信过吗？别闹。”
　　他的眼神有点冷。我的底气就没了一半。
　　原来从来有恃无恐，都是因为对方给予的偏爱。
　　我拉紧了他。“石崇，我们有很多条路可以选的。”明人不说暗话。他掰开我的手，我重新又拉回去。“别随意安排我。别用你自己的想法来安排我。你得给我我想要的，才是我的快乐和幸福，是不是？”越着急，越词穷，这酸丢丢的琼瑶文都憋出来。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对自己不停的默念，要冷静，要战术。冲出口的话，却这么怨念十足。有不好的预感，今天从这里出去，会不会至此咫尺天涯？明明这手这么温暖。

　　我应该是急了。“你答应过我给我安稳的。你说好给我幸福的，我就要一伸手就可以握到的，那个对我才是幸福。我的家人，都离开我了。你答应过我带我回家的。没有你们，哪有我的家。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我此刻像不像讨糖吃的孩子。他看我的眼睛有雾气。是的，别这么对待我。

　　“你不能就这么打发了我。出了这个门，失去了你庇护，我怎么活下去？我手无缚鸡之力，我有什么能力活下去？”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绿珠，你这口是心非的能力越来越强了。你明知，没我，你也能活，也许活得也更好。”
　　激情下的口不择言。确实是没控制好，表演过于用力了。演过了，把前一句的真心表达给淹没了。

　　“别演了。痴情怨女，你演起来，太蹩脚。”他不再推我，但却非常认真，“绿珠，你有没有发现，你其实是个很自私的女人。你只爱你自己。你会保护好自己的，我很放心。”

　　夜未央。灯初上。夜明珠泛着光。这里的一切，我都太熟悉了。当初，我是坐在那里为他抚琴吹笛的乐师，偶尔给那坚定温柔的目光以回应，陪伴那些有聊的无聊的时光。而今，我站在这里，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好笑的是，当初还奉上了我无数嫌弃和白眼。如今，弃我如敝履。

　　我拉着石崇的衣袖，一直不肯松手的样子，就像跟在他身后的小狗。

　　酒菜上桌。看着筠惜给石崇倒酒。此刻，我对此刻的我很陌生。我这个样子，像不像十足十的死缠烂打的怨妇？

　　石崇搂过筠惜，对我说，“看清楚了吗？可以走了。”语调平静。
　　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再熬下去，剧情就开始荒腔走板了。我也担心自己接下来会不会以上演八点档狗血剧收场。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当着大家的面，摔杯子，揪筠惜的头发，骂小三？好像不对，我是后来者。扇石崇耳光，大骂渣男？你许我的一生照付不议呢？！这个情景好像更妥帖些。

　　可这不是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这个世界里，绿珠是什么呢？我凭什么觉得自己跟曾经在这里被随意斩杀的姬妾会不同？就凭史册上的那几行记载？

　　不管怎样，这个时候，BGM必须给我配《回家的诱惑》中那首魔怔歌，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我已分不清爱与恨，我的心破碎风化，颤抖的手却无法停止，无法原谅。
　　心里居然能把这歌哼起来。

　　“你要想清楚了，不是每次，你说对不起，我都会说没关系。”
　　这威胁，多苍白，多无力，多可笑。

　　“妹妹，既然来了，就喝一杯再走吧。”筠惜眉眼如弯月。胜利者笑容都这么好看，藏不得假。言语中带着威严。这种容不得我不喝的气势，来自这个家的主人赐予的恃宠而骄。马上就有人把酒壶放与我跟前。“来，我敬你，一别两宽。”

　　石崇，别让我求你。我一生不求人。
　　端起酒杯，酒香刺鼻。跟张华呆久了，对毒物的敏锐度和鉴别力，确实提高了很多。没喝，放下了。跟着石崇他们时间长了，别的没长进，不动声色，倒是学得不错。我需要解决的是眼前的主要矛盾。“石崇，你欠我的两条命，你得还。是不是？”石崇，低头喝酒，不看我。

　　“绿珠，拥有的从来都是侥幸，是你不懂。”筠惜帮石崇解围。“若你心里还有大人，就到你该去的地方去。不要为难大人了。”

　　“你欠我的，怎么还，应该由我说了算，是不是？！”我轴劲儿上来了。他依旧不看我。“既然是这样，当初为什么要找我回来？！”

　　端起酒，一口灌。咽下一小点，吐出一大点。一哭二闹三上吊不管用，看看这个苦肉计，管不管用。即使喝下一小口，依然热血翻涌，一口老血喷出来。这是什么药，这么狠。我呆了，看着喷出来的弧度，这是我吗？我什么时候这么厉害的吗？喷血都喷得这么干脆利落，这么优雅多姿，这么恰到好处。多一分，我就内伤，少一分，效果又不够。

　　扶着桌角。我见犹怜，我应该充分诠释出来了吧。

　　他扫了我一眼，然后死死盯着她。
　　还不来扶我？快点，动作慢了，我怕我就力气不够，撑不下去全场了。

　　目光是强碾压的。重压之下，筠惜突然跪了。这是自爆？眼泪直接崩出。“大人，这个女人不祥，必须死！您看不到这个不安分的女人给石府带来了多少祸患？她来了之后，石府上下可曾有一刻安宁？您是怎么受得伤？您这不清不楚的遇刺敢说跟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没关系？为了这个女人，您竟然要与夫人合离！大人，您是心里有大念，要做大事的人！您可以恨我，但我不能眼眼睁睁看着您被这女人毁了。跟随大人这么久了，我对您的心苍天可见。我死不足惜，能换得您回头是岸，值了！”她满眼泪珠。“我这条命，赔给您！”

　　她要我死，不是深闺大院里的嫉妒争宠，是为了石崇这一有为青年继续大展宏图的光明未来。是我格局低了。但命是我的，你要赔得赔给我，这逻辑混乱的一塌糊涂。

　　“是二哥让你办的吧？”
　　“是我自己，跟旁人没关系。”不用这么大义凛然吧，我又不是真妖精。
　　“你没这胆子。”他叹口气，“她现在是娘娘跟前的红人了，不明不白死在咱府上，不合适。”
　　她咬着牙，“是我一个人做的，不牵扯旁人。”抓起我跟前的酒壶，准备往嘴里灌。当真是要一命抵一命？他抓过她的手，抢下壶。他离我这么近，在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地方。我本能伸手，想去抓一个安全垫，却怎么也抓不到。拜托，再不扶我，我真撑不住了。

　　“原来，这么爱我啊？”他说。“你的命，对我，很重要。”
　　“大人——”
　　“傻丫头，我休妻，是因为想给你个成全。”
　　她愣住了，然后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妾要与大人，生死与共，此生不负。”
　　“生死与共？”他黯然，“好，生死与共。”

　　这女人雨带梨花真好看。眼泪，是一串串的流出，像极了珍珠链。好想伸手去帮她把眼泪擦掉。哭得太让人心疼了。
　　自己劝自己，诶，你倒是也哭一个看看啊？我这种人终究还是不行。哭起来，眼睛立刻红肿，泪水成片，妆也就花了。泪腺连着鼻子，鼻涕就流出来。正宗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胃里一阵抽动。嘿，两位，抱歉打扰一下，谁来扶我一下？毕竟中毒了。能不能有点人道主义精神？

　　客观的说，今天我的表演也很精彩的，居然无人喝彩。对此，我表示很遗憾。

　　音乐声戛然而止。有人冲过来，围住我，抱起我，是柳亭乐师傅他们。
　　说起来，都是曾经共事过的。石崇，你看看柳师傅他们，他们当然知道你可以随意碾压我们，就像碾压蚂蚁，可关键时候，他们还是为我挺身而出。在他们心里，我不是那个倒酒卖笑的姬妾婢女，我是他们曾经的战友，是曾经有酒一起喝有钱一起赚的伙伴，我是他们心中最好的琴师，我是那个弱小，需要他们保护的弱小，尽管他们也是蚂蚁之力。

　　石崇，你看看什么叫将心比心，什么叫人间自有真情在。你最好现在是命人把我拖出去喂狗，这反差更有戏剧性的强烈。
　　忽然有点沮丧和伤心。气息翻涌。深呼吸，平和，平和。我必须平和，不然我可能要面对的就不是眼前这个情场失意的小局面了。

　　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
　　终究还是没有抓住。

　　年宋背起我狂奔找大夫，不忍看他难过内疚，强撑力气奚落他，“可千万别哭哈，我长命百岁着呢。早跟你说，我在他跟前刷脸没用，你不信。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擅自托大？！你老板我今天可是丢脸丢大了。你半年薪水，就别领了，留给我养伤调理身体。”

　　他哭丧着脸，“姑娘，其实你早就没钱给我发月银了。咱白马寺的地，我一直没敢跟你说。自从上次大人受伤回来……”

　　完了。
　　本来气若游丝的我，心里突然扎得疼，直接坐了起来，“不是啊。这事儿咱必须说清楚！知不知道产权保护？你们这是背着我转移资产！那是我的财产，那是我的养老金！”
　　“啥意思？”
　　白眼直翻，“那是我的棺材本！！！他也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夫，他凭什么处置？谁给他的权力处置？经我授权同意了吗？！TMD, 伤我的心，就算了！居然还伤我的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