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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数据说,我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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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和伊恩是在病房里认识的。
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类的生命力有了机械的辅助,变得更加顽强。
大部分人在成年的时候,就选择将自己改造为机械人或半机械人,以应确保在不偶尔的意外中保住一条小命。
毕竟科技的发展,和安全的保证,是成反比增长的。
星际海盗肆虐,星际战争随时都可能会爆发。
教育水平不断拔高的同时,社会压力也同步增大。甚至很多高素质人才在结束教育之后,无法获得就业机会获得社会认可,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去当星际海盗。
海盗的知识水平越高,政府就只能进一步提高对人才选拔的要求,各大高校招生的标准也就越卷越高。
毫无疑问,人们的压力更大了。
整个社会就像一个正反馈调节的生态系统,一点一点和稳态偏离。
传说星际海盗的新任首领,年纪很轻,极度冷血无情。
有人说,他本是主星球的高材生,全球统一性考试的状元,但升入大学后学习走火入魔,最后竟然直接放弃国家为优等生提供的免费机械改造,加入了星际海盗。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在短短的时间内当上首领的,但他成为首领后,政府军就基本没在双方战争中占过上风。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但有传言说,新首领貌若潘安,颇有几分姿色。甚至有胆子大的女孩子被他的离经叛道所吸引,偷偷建立了他的后援会。
但星球政府可是愁眉不展,绞尽脑汁想除掉这个破坏所谓社会和谐的钉子。
“十年之内,一定会爆发一场波及全星系的战争。”安德曾这样和伊恩说。
那天星际海盗再次进犯,直攻星球的储备仓库。
战况惨烈,身为执行长官的安德亲自上阵,也都负了伤。
床位紧张,安德一向不摆长官的架子,就凑合着和众多士兵住着多人间。
也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伊恩。
“你没有改造身体?”他差异地看着隔壁床上,略有些单薄的黑发少年。
少年身上的纱布正在渗血,在不知道多久没有见过血液的安德眼里,着实有些瘆人。
听到问话,少年缓缓地转过头。
“嗯。”
他的眼睛颜色特别深邃,好像多看几眼就会被其中不知名的东西吸引,然后深陷进去。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原因,他的反应很慢,说话声音也是轻轻的。
少年似乎并没有继续交谈的想法,但是安德作为一个亲民的长官,关心一下下属的相关状况是非常有必要的。
“你叫什么?”
“伊恩。”
“好的伊恩,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改造身体吗?”
“……”
对话又被沉默吞噬了。
安德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一向以自己优秀的人际交往能力自豪的长官大人首次吃瘪。
“好的没事,那你原来在部队的哪个地方工作?”
“……炊事员。”
好的是个后勤,那看着这么虚弱也情有可原。要是政府选拔士兵已经到这样的小豆芽都不放过了,那星球不如向海盗投降算了。
“你呢?”少年终于有了点反应。
很好,还没有傻掉。安德暗自想。
“安德。是你的长官。”
安德承认自己是有点想看这个少年吃惊的表情,所以才特意这么说的。
但是少年并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表情,只是微微一怔,然后,他的嘴角缓缓地勾了起来:“长官啊……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病房里的日子单调又枯燥,循环往复的日子过得格外的快。
安德伤在右腿,仍不能行动。而伊恩仅有左手臂受伤,养了这么几个月,也差不多能活动了。
在这么长时间的没话找话和死缠烂打后,安德已经偶尔能够和伊恩进行正常的对话了,甚至还获得了让伊恩推他去小花园里散步的机会。
只是,伊恩仍然没有说出他不改造的原因。
安德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想和这个少年交谈的欲望。可能是因为阳光下,伊恩的发丝发光的样子过分柔和;可能是他讲了一个笑话后,伊恩嘴角微微勾起的那个小弧度过分好看;也可能是听他说话的时候,那双黑色的眼睛,真的有蛊惑人的能力。
最开始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又不重要了。
只要伊恩静静地听着他说话,他就会感到莫大的满足。
多久没能这样尽情地和别人聊天了啊……安德这样想着。
养伤的日子是那样的清闲,没有繁忙事务侵占,时间过得更加缓慢而悠长。就像大提琴低沉又温柔的旋律,慢慢地流动着。
出乎意料的是,海盗并没有乘胜追击,这段时间内都悄无声息。
伊恩总是保持着沉默,只有在安德问他有什么愿望时,他才回答:
“我想去离天最近的地方看看。”
“好啊,等我的腿好了,我开飞行器带你去星际里看看。”当时安德这样说。
安德和伊恩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小时候逃课去买的棒冰,祖父背着父母给买的游戏机;上课时偷偷看的女孩,和朋友一起打篮球时的毒辣太阳;军训时被大家起哄唱了歌,唱完还被女孩子要了微信;以及,战争,和对星际海盗首领的极度好奇。
“你说,那个人为什么要去做海盗呢?”
下午的阳光看着暖融融的,其实早就带上了早秋的寒意。就像伊恩一样,看着完全没有攻击性,但总让人觉得冷冰冰。
花园里早就没有花了,只剩空荡荡的凉意。
伊恩发现了一只狸花猫,就缩在安德的脚边摸那只猫的脑袋。
“他明明可以拥有绝大多数人羡慕的未来。”
意料之中的沉默。就在安德准备放弃,重新再起一个话题时,伊恩突然出声了。
“你为什么要改造自己的身体?”他轻轻地说。
没有反应过来伊恩竟然在问他话,安德愣了一下,“为什么要改造?”
“嗯。”
“想听实话吗?”安德笑了,“我怕被落下。”
“被落下?”
伊恩直起了身子。狸花猫很粘他,已经钻到了他怀里舒舒服服地蜷缩着。
“对。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努力。身体素质、智商、甚至情商,都可以通过改造在短时间内取得极大的进步。”安德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猫,猫却别过了脑袋。
“我曾经坚持靠自己的努力去同别人竞争,但最后我失败了,一败涂地。”
“我熬过了高中,熬过了大学,可我没有熬过战场。战场是没有温度的,子弹没有眼睛,敌人也不会因为你不是改造人而手软。”安德放弃了摸猫,自己摇着轮椅沿小路往前走,“我曾经的骄傲让我拒绝接受改造,但性命危机的时刻,改造却救了我的命。”
“很讽刺吧?改造军队的长官看不起改造。”安德转过身,盯着伊恩的眼睛。
小路很窄,他们在干燥又舒爽的微风里对视。伊恩的眼睛亮亮的,却让人摸不透他眼中的情绪。
“不,很真实。”
伊恩认真地看着安德的眼睛。
“那你呢?为什么不接受改造?”安德有预感,这一次他会得到回答。
阳光给伊恩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让他整个人就像春天解冻的河流一样,一点点鲜活了起来。
安德看着他浅色的薄唇一张一合:
“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
清冷但有力的声音在空气里震动,伊恩缓缓走向安德,“形为□□,气为充养形体者,而神者,则为秩序规则。”
伊恩把猫放到了安德的膝盖上,轻轻按下了猫想要逃脱的脑袋。
“以母为基,以父为楯;失神者死,得神者生。”
“失去了最为基础的□□,我们还算的上是一个人吗?”
他们在一片寂静中对视,安德仿佛听到了冰层开裂的声音。他好像冥冥中预感到,今天之后,一切可能就会不一样了。
安德感觉心底有一种没有源头的慌张,他迷茫地想要抓住这慌张,可又毫无头绪,只能放任这股情绪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甚至几乎扼住他的咽喉。
“战争,没有鲜血,没有痛苦,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对杀戮的愧疚。”
伊恩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安德。
“人们毫不犹豫地拿起枪支弹药,对准所谓的敌人开火。不存在民不聊生,没有反对和抵制,没有人会畏惧战争,因为没有代价。”
“少了一条腿,一只胳膊,那又怎么样?甚至只要脑子活着,人就可以死而复生。身体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液,经络不复存在,脉搏不再跳动。”
“人们失去了对死亡的敬畏。”
“一个不会畏惧死亡的人,还算的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有起风了,安德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倒影。他突然觉得自己陌生了起来,在他迄今为止28年的人生里,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算不算的上一个真正的人。
“不,算不上的。”伊恩垂下了眼睛。
“一个不会敬畏死亡的人,是不会珍惜每一刻的鲜活。因为他们可以挥霍,他们从未在真正地活过,他们感受不到生命之气在身体内的涌动。”
“从开始改造的那刻起,他们就已经是死物了。”
伊恩重新站了起来。安德终于明白了他眼里那不知名的东西是什么了,是怜悯,亦是悲伤。
“你总是问我为什么不改造。”
安德第一次看到,伊恩完完整整的笑容。
“因为我想作为一个人活着。”
伊恩俯下了身子,安德感觉到了冰凉但又柔软的唇瓣。这个吻一触即逝,就好像一只脆弱的蝴蝶在他的唇上,稍作歇息了一下。
“只有人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
夜晚的风很大,就像是冬天在催赶着秋天的脚步。
安德第一次利用了自己长官的特权,重新开了一间病房,并下令没有允许不能靠近这个房间。
狸花猫原本窝在病房的外窗台上,却被室内漏出的一两声压抑的喘息惊到,一溜烟跑走了。
第二天,伊恩就消失了。
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好像是在意料之中,可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发生的时候,又是完全控制不住的失落。
不会有人再推着他去小花园散心了啊……
安德摇着轮椅,来到了这条他们一起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小路。
狸花猫照例缩在路边。
轻轻抚摸着那只狸花猫的脑袋,安德喃喃自语:“你也会想他的,对吗?即使他并没有对我吐露多少心声。”
三个月后,星际大战爆发。
第一军团执行长官安德因旧伤未痊愈,退居二线担任指挥工作。
战火连天,人民躲在高科技的安全防护罩里,一如既往地过着往常的生活。有的不关注时事新闻的人,甚至不知道星际大战的进行。
这个世界混乱,但又和平。
一年过后,科学家们研发出的新式武器派上了用场。
政府军的士兵疯狂地攻击着星际海盗的顶级装备,机甲。
一直到海盗的机甲再也抵挡不住猛烈的进攻,逐渐开始损毁,然后,破碎。
那一刻,整个宇宙都寂静了。
破碎的机甲中流出了大片大片的鲜血,不知道多久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人们,全部被震慑在了原地。
鲜血像一首无声的赞歌,疯狂地呐喊着生命最后一刻的绝望。
没有一个战斗的海盗,接受过身体改造。
一架机甲的舱门打开了,那个传说中的首领,走了出来。
“我们投降。”
冷冷清清的声音,随着扩音器在空间里回荡。
安德死死地盯着监视器里那个单薄的身影。
不知道他就是吗?
不,他知道。他可是执行长官,不是吗?
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去相信而已。
持着器械的士兵们冲了上去,给那个人铐上了手铐。
“我愿意死去,但请给其他人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吧。”
那个人并没有因此而惊慌,只是依旧神色淡然地继续说着。
安德注视着监视器里伊恩的身影,似乎想把他的容貌声音,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永远不忘却。
伊恩会死去。
他早就知道的。
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像考试一样,只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就能万无一失。
生命只有一次啊……
伊恩就要死了。
再也看不到他的笑了,他笑起来多好看啊……可这个人总是平平淡淡的,就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了最后的结局一样。
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吗?
安德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一个画面不受控制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那个相拥而眠的夜晚,他的额头轻轻抵着伊恩的,他能够清楚地听到伊恩的心跳和尚未缓和的喘息。
他在伊恩的耳畔呢喃着他所想象的未来。他们会一起穿一次西装,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子,他们还会收养那只狸花猫。他负责打猎,而伊恩就负责做饭。他们会有一个四季都有花开的小院子。
伊恩只是闭着眼,浅浅地呼吸着。
最后,他睁开了眼,勾了勾嘴角:“好啊。”
小骗子。
安德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十日之后,星际首领伊恩被处以死刑。
在临刑之前,他接受过一次采访。
采访的全程,他都保持着沉默,只有在问及有什么临终遗言时,他抬起了头:
“我曾经无比痛恨科技,我认为它夺走了人们的生命,让人们变成了冷冰冰的机器。直到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我才意识到了,为什么人们会疯狂地去追求科技。”
“因为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舍不得那些鲜活的爱意。”
“我最终背叛了自己的信念,拷贝了那一段我生命中最为幸福的记忆。我把芯片埋在花园的泥土里,希望在我离去之后,数据会替我一直对你说”
“我爱你。”
很多年后,星际归于平静。
这场大战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人们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只是一个湖边墓地里,多了一个守墓的老人。
人们说,他在当守墓人之前,曾是一个有名的军官。
当人们问起他为何要在这里守墓时,他总是悲伤地微笑着,望向湖面回答:
“因为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