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安》沐以乘舟

31、贤妃往事

　　过了一月，佘尽欢去了早朝，又与太学令商量太学改革一事。
　　回来后，本想去看看李清照，但想着两人相处时间，先去辰溪殿。
　　走在路上，相竹说：“公主，李姑娘也在辰溪殿。”
　　佘尽欢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心里有淡淡的滋味，一瞬便释怀了。
　　清照以后是自己的了，抓在手里，属于自己，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带走的，对于这，佘尽欢有底气。
　　佘尽欢来到辰溪殿的时候，正好看到李清照和贤妃在屋内看窗外红梅。
　　汴梁隆冬的风，劲道烈，而梅却迎风肆放。
　　佘尽欢知道，清照可能又可以写词了。
　　“公主来了。”清儿在一旁提醒。
　　李清照与贤妃同时转头，下人们行礼，“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来了。”贤妃走了几步微微俯身，李清照也跟着。
　　佘尽欢看了李清照一眼，浅笑。对着贤妃说：“娘娘感觉如何，还有怀孕之初的不适吗？”
　　贤妃抚着已经显怀的肚子，目光慈祥，“只是虚弱罢了，无碍的。”
　　“大夫呢？”佘尽欢问。
　　辰儿回：“回公主，大夫和稳婆在熬药。”
　　佘尽欢为了尽可能的保护贤妃的生命，让大夫和稳婆全程投入到妊娠过程，让他们能够及时应对。
　　刚说完没多久，大夫和稳婆进来了，端着药。
　　看到佘尽欢在，连忙跪下。
　　“草民拜见长公主。”
　　“民妇拜见长公主。”
　　“起来了吧。”
　　两人诚惶诚恐，而辰儿和溪儿已经端着药碗放在了贤妃的面前。
　　贤妃眼也未眨，一口喝尽，李清照看着，想起来了佘尽欢喝药之时，嘴边浮笑。
　　“娘娘，今日要梅子吗？”辰儿在一旁关切询问。
　　“不必了。”
　　“是。”
　　李清照疑惑，问了出来，“娘娘今日不要梅子，难道之前要，这是为何？”
　　“今日心情尚佳，便不觉得苦，这梅子就没必要了。”
　　李清照笑道：“娘娘的参悟，我真是望尘莫及啊。”
　　“哎，清照妹妹这么说就不对了，人皆个体，不能混为一谈的。”
　　佘尽欢静静听着，也不打扰，等她们说完，“大夫，给贤妃娘娘把脉，之后，稳婆也去看看。”
　　“是。”两人遵命。
　　两人看完之后，佘尽欢也没让他们说出来。
　　而是和李清照，贤妃闲话家常般，聊了下。
　　佘尽欢和李清照两人的眼神已经很克制的去看对方，都尽量避开。
　　如果对上，佘尽欢稍微坦荡一些，李清照会猝不及防的避开。
　　毕竟是在人前，还是要注意。
　　如果她们遇到的人不是贤妃，那么不会被人看出来，毕竟是真的克制。
　　但偏偏贤妃却看透了，两人那一触即发的焦灼眼神，与贤妃记忆中那个场景何其相似。
　　贤妃心里摇头，果然如此，看样子，她们已经互通心意了。
　　心知肚明，但表面上风轻云淡，当作无事发生，毫不知情。
　　李清照和佘尽欢一前一后走出来，大夫和稳婆也跟着。
　　“大夫，稳婆，贤妃娘娘如今如何？”佘尽欢看他们就要做答，“如实回答。”给他们施压。
　　大夫和稳婆也不敢说得马虎，神色认真。
　　大夫说：“贤妃娘娘底子虚，怀孕已是难得，之前孕吐现象相当严重，已经损了身体，现下虽也稳定，”望了稳婆一眼，“但是难保后面出现意外。”
　　佘尽欢看向稳婆，示意她说：“民妇检查了贤妃的胎位和胎儿，基本上没有问题，但是……”
　　抬头看了看佘尽欢的脸色，“但是贤妃娘娘太瘦了，可能会…难产。”
　　佘尽欢沉脸，李清照皱眉，沉郁之气让人在寒冬腊月也冒出冷汗。
　　佘尽欢语气不容置疑，“想尽一切办法，本宫要看到如愿的结局。”
　　大夫和稳婆低着头，不敢抬头，亦不敢回答允诺，生产一事本就风险极大，贤妃娘娘本身不适合怀孕，想要保全，没有一人敢保证。
　　李清照知道佘尽欢心里早就有所掂量，只是为了施压，让大夫和稳婆都不敢懈怠罢了。
　　不会真的让他们完全按她的意思做到，所以李清照在一旁闭而不言。
　　“不用为难他们了，他们也不容易。”贤妃娘娘身子稍微往后仰着，脸上没有什么血色。
　　没有人想到贤妃的突然出现，神色却各不相同。
　　“贤妃娘娘。”礼数不可怠。
　　佘尽欢看向贤妃，等着她说话。
　　贤妃走到佘尽欢身边，微一行礼，“长公主，我自己的身体我是清楚的，你也知道这个孩子对大宋意味着什么，这孩子也是我心甘情愿生下的。”
　　目光坚定，“如果最后真的到了那一步，保我的孩子。”
　　一个母亲的爱有多深沉，为之冒生命危险，以命换命，心甘情愿。
　　为母则刚，这是贤妃的选择。
　　佘尽欢却没有对贤妃说些什么，反而是对大夫和稳婆说：“刚刚本宫说的话，你们听到了吗？”
　　大夫和稳婆冷汗直冒，佝偻着背，恳求地看向贤妃娘娘，希望她能为他们求求情。
　　贤妃娘娘没有在说话了。
　　李清照站出来说，“你们尽力就好，用尽一切手段，最好保住贤妃娘娘和这孩子，长公主必定重赏。”
　　大夫和稳婆眼里散发着希冀，看向佘尽欢，等待确认。
　　佘尽欢面色淡淡，神色不明地看着李清照，然后一语不发地走了。
　　这是默认了。
　　李清照见佘尽欢走远，想跟上去，大夫和稳婆却说：“多谢李姑娘了！”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李清照眼神安慰着，“你们只要尽心尽力，长公主会看到的，不会滥杀无辜。”
　　“是，是，肯定尽心尽力。”
　　“是啊，是啊。”
　　贤妃娘娘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李清照。
　　李清照自然能感受到贤妃娘娘的眼神焦距在自己身上，落落大方，任其打量。
　　大夫和稳婆下去研究更好的生产方案，这事关自己的命，不敢怠慢。
　　而佘尽欢带来的人，也跟着佘尽欢走了，只剩下李清照和贤妃及其辰儿，溪儿。
　　李清照想离开，但觉得贤妃有话要说，便说：“贤妃娘娘，外面冷，进殿吧。”
　　“也好，清照妹妹也陪陪我闲聊一会吧，虽然长公主殿下给我安排了很多有趣的乐事，但与清照妹妹相谈更欢。”
　　果然如李清照的感觉，李清照并没有拒绝，“好，好久没有与贤妃娘娘长谈了。”
　　贤妃脸上浮现笑意，有悬崖冰雪之上，独枝红梅的坚韧。
　　殿内，虽然设了地暖，但辰儿和溪儿给两人各准备了一个暖手袋。
　　“清照妹妹与长公主默契相当啊。”贤妃似不经意间说到。
　　李清照不知贤妃所想，应道：“与长公主相识有缘，是我的福气。就像贤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我想，在您心中，也是如此。”
　　李清照爱喝酒，是个直爽性子，但不代表她不会八面玲珑。
　　“是啊，即是缘分，这个孩子是我的福气。”提起孩子，贤妃总是温柔的。
　　“我知道清照妹妹是个直爽性子，我也不拐弯抹角，当下无人，清照妹妹可要跟我说说你和长公主之事呢？”
　　贤妃开始打直球。
　　李清照疑惑，“我不知娘娘何意？”
　　“罢，清照妹妹听我说个故事吧。”
　　“洗耳恭听。”李清照倒是没料到贤妃能够看出她和佘尽欢的关系。
　　如果知晓了，应当很惊讶，甚至厌恶？可贤妃表现出来是似乎很平静。
　　李清照也不惧怕贤妃知道，因为在这个承铃宫，没有任何消息可以透露出去。
　　“有一个官员的女儿从小活泼可爱，粉雕玉琢，长大了亭亭玉立，气质明艳。就像很多话本里写的，一个受爹娘宠爱的千金小姐在外面游荡玩耍，少年心性。”
　　贤妃的声音不疾不徐，声色轻柔，很适合讲故事。
　　“一日发生了意外，遇到歹人，被一个江湖人士所救，一见倾心。千金小姐苦苦追求，那江湖人士妥协了，答应了千金小姐的追求。”
　　“千金小姐怕家里人知道，隐瞒着，偷偷与江湖人士私下约会。后来，千金小姐到了嫁人的年纪，家里人为她安排了婚事，千金死活不同意。”
　　“家里人感到奇怪，就怀疑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找人跟着她。果然，最后两人被当场抓住。”
　　讲到这儿，李清照已经有所感了，但还是认真的听着。
　　“千金小姐的爹恼羞成怒，逼着两人分开。可是无论用什么办法，威逼利诱，江湖人士始终不为所动。”
　　贤妃语气里带了怆然。
　　“后来，家里人无奈，将千金小姐赶出了家，从此不相往来。”
　　贤妃说完，问李清照：“你觉得故事完了吗？”
　　李清照摇了摇头。
　　“是啊，没有，你猜结局是什么？”贤妃接着问。
　　李清照据实回答，“不知道。”
　　贤妃目光幽幽，“现实不是话本，没有话本的喜剧结尾。”
　　“两人私奔，过了一段神仙眷女的生活，天有不测风云，江湖人士被仇家识破了身份，要追杀她，在一场厮杀中，江湖人士为了保护千金小姐，受了重伤，危在旦夕。”
　　“江湖人士拼了命救出千金小姐，自己确实遍体鳞伤，连命都快没了，千金小姐以弱柳之身，背着江湖人士，到处寻医问药。”
　　“可是江湖人士昏迷不醒，千金小姐先下也身无分文，眼看着江湖人士奄奄一息，千金小姐妥协，认输了。”
　　贤妃神情恍惚，声音很低，“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看到她，憔悴瘦弱不堪，浑身脏乱泥泞，如果不是她喊我一声妹妹，我都认不出来那是我姐姐。”
　　眼角微红，摩挲着暖手袋，颤微的声线，“她让我求求爹爹，救那江湖人士，只要肯救治，她做什么都愿意。”
　　“我风光霁月，灿若星月的姐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她从小疼我，我怎么可能不帮她。”
　　“爹娘也心疼姐姐，最后他们达成一致，可以救江湖人士，但是前提是，两人从此不再见面。”
　　“那一晚，黑云压城，闷热得过分，在堂里，我看到姐姐亲力亲为，给江湖人士换洗，额头，嘴巴，脖颈，手指身子，那么的虔诚。”
　　“像是那个躺着无动于衷的人是神是宝藏一般，我亲眼看到姐姐俯下身吻了下去，姐姐眸子里的光是那样明亮光彩。”
　　“可是最后，姐姐哭了，哭得悄无声息，哭得肝肠寸断。”
　　贤妃长长地叹息，是满满的遗憾。
　　“姐姐亲自带人将江湖人士送到安全的地方，找人好好服侍她，看着江湖人士一日比一日好，满眼欣慰。”
　　“可是爹爹来催了，说他可以救下那人，也可以毁掉那人。让姐姐遵守诺言。”
　　“两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也是那一天起，姐姐再也没有生气，行尸走肉。”
　　李清照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仅仅是因为性别吗？
　　“还有后续呢。爹逼着姐姐嫁人，姐姐宁死不屈，可是爹用强硬手段，绑着也要绑过去。”
　　“也就在成亲的前一晚，姐姐……削发为尼，爹被气出病来，娘也是伤心欲绝。最后姐姐进了慈明庵”
　　“后来的后来，我听说那江湖人士下落不明，姐姐也隔绝一切外界，但我知道的是，两人并没有在一起。”
　　贤妃的一滴泪缓缓流下，“这就是结局，她们相爱太深，可惜情深不寿，这个世道容不下她们。”
　　李清照抬眼，“娘娘，这不是结局。”
　　贤妃不明所以，只听李清照继续道：“她们只要还活着，就有千百种可能，正因为她们相爱太深，所以才有勇气与这世间想抗，她们还活着，还爱着，这就不是结局。”
　　贤妃怔忡，喃喃道：“她们还有可能吗？”
　　“人死如灯灭，盖棺定论，我们才能说结局。”李清照掷地有声。
　　贤妃被李清照感染，突然明白过来，也许姐姐当时选择削发为尼就是为了她们两还能够再一次见面，为她们还有可能再续前缘留了一条命。
　　否则以姐姐的性子，可能在成亲的前一晚，就会选择自尽。
　　“我不懂，这样的相爱，遍体鳞伤，害人害己，为什么还要这么坚定走下去？”贤妃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爱了就是爱了，与人无尤，两个相爱的人，从来没有伤害过第三个人，是第三个人在阻拦，相爱的两人自然要反抗，这就导致悲惨的发生。”
　　贤妃缓缓地摇头笑了，“所以为何如此呢？”
　　“不甘心吧。但从始至终，错的从来不是两个人相爱这件事。”李清照同样也是如此安慰自己。
　　与佘尽欢相爱，一旦大白于天下，其程度李清照不敢想象。
　　如果有一天爹娘知道了，她可以坦然地面对爹娘吗？她也不知道。
　　她唯一清楚的：只要佘尽欢还爱自己，自己便不惧一切苦难伤痛。
　　临走时，贤妃说道：“我知道我没有立场插足你们的事，虽然我依旧不能理解你们为何如此，但长公主与你都是有德行之人，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李清照微笑，“如此，便够了。”
　　看了眼贤妃的肚子，“娘娘好好养胎吧，我先告退了。”
　　“好。”
　　贤妃倚着门窗，看了很久很久。
　　“姐姐，其实我可以不进宫的，只是你有了爱人，我舍不得你难受，自告奋勇地跟爹爹说：我进宫，爹爹才肯真正放了你。你说我是不是很乖？”
　　贤妃尝到咸味，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叫人打来水，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