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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即“婆娑世界”

      三轮车在正午时分蹦到开伯尔山口,一路以来它差点儿颠匀我的脑浆。千米出头的海拔高度令人不适,早晨那个摆摊女人的玛莎拉酱里又放了太多大蒜和丁香,打从三轮儿开起来始,它们的味道就不停地从我胃袋里往外反。当不带汽油味儿的新鲜空气涌进车厢,汹涌澎湃的呕吐立即排闼而来。
      开车的小伙子颇同情地看着我,他似乎拿土语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他的英语我都听不很分明,更遑论我本来就不懂的当地土话。峡口两侧的山灰扑扑雾蒙蒙,因此近在眼前也显得异常遥远。天空颜色又浓又鲜,瓦蓝的一片流淌浸润下来,使山体与雾气也淡淡地跟着蓝。这儿曾经来过雅利安人,波斯人,希腊人,大月氏人,蒙古人,突厥人,各种你想得到的部落、氏族、国家几乎都曾踏足于此,然后他们带来战争。我两眼发黑地趴在地上,小伙儿给了我一包什么叶子裹起来的香料,这玩应儿的效用大致相当于槟榔。我道着谢接过来但没敢吃。他热心肠地扶着我背倚车厢坐下,脱掉上衣替我遮挡阳光——因为我早上刚用一笔钱买了他的一整天。如果我能多在此处瘫痪一会儿,他也不必爬更多的山。
      这故事就是在这段空歇里由他讲给我的。没人能考证它的真假,我既没见到当事的主人公也不相信它神话似的发展,如果不含欺骗,那些旧纠葛应当来自旃陀罗笈多的孔雀王朝。我记得的不多,大部分情节在听到的后一刻便忘了。大抵这种故事听来就是用于遗忘的。

      我六岁那年发了场大病。先是没日没夜地高烧,后来又喘不过气。不论神牛还是圣河都帮不了我,后来有人告诉我爸爸:你们应该去找开伯尔山口的帝释天。我们就是这么搬来这的。
      进山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晴,我记得清楚得不得了。天蓝得像是能把人吸走。帝释天住的房子又低又小,那种样式我从来没见过,只要走近一点儿,立刻就能闻到浓得呛人的香火味儿。爸爸拉我走进去,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因为在山下时有人告诉我们,他是个几千几百岁的妖精。他从摩揭陀国的时代里一直活到现在。很快一角白袍子挪到我面前:
      “为什么不抬头呢?”有人将手搁在我脑袋顶上,问:“我很像妖怪吗?”
      我就抬了头,于是看见帝释天。他一点儿也不像妖怪,反而像画里的佛。佛对我笑了笑,碧绿的眼珠深处暖烘烘的,比屋外的天空更吸引人。他说他刚刚移走了我的病,我问他移去了哪儿,他仍只是笑。
      后来我也总去找他,他没说欢迎也没赶我走。有时他会给我糖吃,还有时他会讲自己的事。他说他是阇那王的儿子,他父亲是当年挤在北方的成百上千个小领主之一,希腊人开进开伯尔山口时很快就被杀掉了。养大他的是静修林里的和尚。
      我没听说过那个王爷,也不知道希腊人来是哪一年,但他讲的肯定不是最近的事。我爱听这个,可帝释天并不总愿意说。只有我对他供着的那半条皮腰带表现出兴趣时他才会告诉我一点儿。带子破破烂烂几乎看不出形状,上一个扎过它的人名叫“阿修罗”,帝释天告诉我,当初送他去静修林的就是这家伙。
      “我不记得那年我多大了。”他一边摩挲着我的头发一边讲。“但肯定比你大。”
      我蜷在他膝盖上,烟灰味儿腌透了帝释天,但我不讨厌,它们细闻之下有莲花香。帝释天说希腊人进城之后首先就砍下了他大哥的脑袋,然后是他爸爸。他们在他胸口开了一刀,但他幸运地没死。整个王城里只有他没死。后半夜他在坟里醒来,所谓的坟就是个死人堆叠的大坑,希腊人担心满城腐败的尸体会传播疫病。眼下这个还没填土,可能是没来得及填也可能是还没用完,不认识的尸首埋住了他半截身子,它们正发出腐烂前的滑腻与甜腥,两条野狗绕着他的脸嗅闻打转。今天以来,城里的狗都一次性地吃了太多肉,过剩的油水让它们的眼珠返祖出野狼似的绿光。
      “我连眨眼都不敢。”帝释天怪好笑似的跟我说。我理解不了他在讲这种事儿的时候怎么笑得出来。“它们看见我活过来也吓了一跳,我们互相瞪到天边开始发白。有人从外面喊我:还活着吗——它们这才走开。”
      “我不知道他是哪边的人。看打扮像个当兵的,看肤色又像是达罗毗荼。他把我从坑里背上来,我还是感觉不到两条腿,但他让我闭上眼睛别看。我趴在他身上,伤口开始后知后觉地疼。”
      “再醒过来是在静修林,平常连我们都不去的地方果然希腊人也不去。师傅们说我被打坏了膝盖骨,估计要瘸一辈子。我不很介意,独活下来总该付点代价。他不在,师傅们也不认识他,但拿来给我固定骨头的皮带是他腰上的那条。那上面吊着的铜坠儿上刻着‘阿修罗’,我猜他的名字就是这个。”
      帝释天讲到这儿就不讲了,手也很累似的搭在我身上。我问他:然后呢?你还见过他吗?
      他也不答话。夕阳热嘟嘟地照下来,照得我一阵阵犯困,帝释天却叫我别睡。他说时候不早了,我应该赶紧回家,我不乐意。我家远不如这儿好,我有六个哥哥和三个姐妹,每天只会尖叫吵嘴;我妈妈也不像帝释天,她从来不抱我更不陪我说话。她骂起人来比男人更凶。我假装听不见,继续赖在帝释天身上,他却推了我一把:“走……”
      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情不愿地转过头看他一眼,发现他脸色差得厉害。那双绿眼睛直勾勾地冲着开伯尔山,瞳孔散大得吓人,眼珠里头浑成一片。我叫他两声,帝释天一动没动,搁在我肩头的手也开始冰凉僵直。没了太阳后天暗得飞快,我猛地想起他并不是和我一样的人,他刚刚给我讲的故事发生在好几百年以前。(“是两千多年。”我纠正道。小伙儿只是平静地看了我一眼,他的脸上既没有被数字激发的惊讶也没有谎言被戳穿后的慌乱,这反而让我一阵心虚。)
      我怕了,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到家之后我就发了高烧,但这次我和谁也没敢说,不然他们一定会让我去找帝释天。那之后很久我都没再进开伯尔山,死人似的帝释天总缠着我,他的影子不分白天黑夜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妈妈很高兴,因为我终于肯老实待在家里了,她始终觉得我跟帝释天腻在一起就是因为想偷懒。我无所谓,那段时间我恨不得自己从没见过他。
      十六那年我打算去当兵,虽然书没念完,但当兵包吃包住还有钱拿,况且我书念得也不好。临走之前我突然想起帝释天来,我快十年没见过他了,他长什么样我都忘干净了,只记得头一次见面时他的眼睛很好看。然后我想起那个黄昏时的事,很奇怪,当年我明明吓得要死,这会儿却一点都不怕。我自信帝释天不会这么轻易就真的死掉,也许他只是一时不舒服——寻思到这我就开始难过起来,我竟为了这么一点儿没根没据的恐惧就离开他十年。
      我得见他。我就是这会儿做出决定的,离开之前我一定得见他一面,不然卡玛神会让我不得安歇。我会从往城里开的汽车上跳下来,从高高的山崖上跳下来,他身上的灰尘味儿与莲花香一阵阵地拂我的鼻子,看不见帝释天,我的心也会变成老鹰,一直窜到他身边去。
      我急急忙忙扎进山里,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魔鬼在我的灵魂里点了一把火,他让我从人变成个野兽。又一个黄昏快要降临之前我终于找回了帝释天的小泥屋,过去我从家里走到这只需要花一小会儿工夫。他从晦暗一片的窗口里看见我,没惊讶也没生气,只是开口叫了我的名字,我却因这意料外的重逢而兴奋得动弹不得。帝释天看起来依旧不怎么好,但他的脸同十年前比起来明显一点没变——我是指他身上没一点儿衰老的痕迹,于是我信了他的确是开伯尔山里的神明。他招招手让我走近前去,问我“上次讲到哪里”,就好像我只不过离开一小会儿而已。我哽咽着回答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帝释天也没问。他告诉我,在来到静修林后,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来学习医术和各种诅咒。旃陀罗笈多举兵驱逐希腊人时,他作为医生进入军队。
      “师傅们都很穷,因为克服□□的欲望也是修行的一部分。所以我离开时只带了这个。”他指指脖子上挂的口袋,我愣了愣,意识到那应该是阿修罗的皮带。“如果他真的是个士兵,也许我们还能见面。届时我想把这东西还给他。”
      “战争持续得比我们想象的更久。即便已经没有了大统领,希腊人依旧是难缠的对手。我的膝盖还是没长好,走起路来瘸得厉害,只好不停从一处爬到另一处——”帝释天拿手指比划一下:“后来我可以爬得和他们小跑一样快,那段时间我几乎爬遍了旁遮普的地。”
      “这也算件好事。希腊人喜欢杀医生,因为没了医生的军队只能不停地被消耗。他们最擅长的事儿就是把还活着的伤兵故意扔在战场中间,谁赶过去替他们治疗就朝谁放箭。但他们往往奈何不了我,我足够低也足够快,还会用分担痛苦的咒术。那天夜里我照常去搜索还活着的伤员,一抬头却发现月亮底下站着个什么人。”
      “是阿修罗。”
      讲到这儿时帝释天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层雾蒙蒙的色彩浮进他眼睛里,我就知道了,他一定是在怀念些什么。
      “我绝不会认错阿修罗,虽然只匆忙见过一面,但我就是有这种信心。我小声叫他:‘阿修罗!’他很茫然似的朝我这边转转头,脚下根本没挪动分毫。”
      “那很危险。希腊哨兵的冷箭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飞过来,我急了,把声音提得更高,而阿修罗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这让我气得牙根痒痒。他不能死,我也绝不会看着他去死,那个瞬间我忘掉了不知在哪儿隐匿着的希腊兵,满脑子里只是‘如何才能让阿修罗离开’这么一件事——然后什么东西‘咚’地一响,我低下头,发现胸口透出半截箭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心脏破裂导致的大出血让整个世界都黑下来,我甚至不觉得疼。阿修罗的身影看不见了,我不清楚他是死是活,但我一定马上就要死了。”
      “我不想。希腊人还没输,阿修罗的腰带还在我这儿,至少让我亲手把它还给他。血液流干的前一刻我忽然记起一条咒语,师傅说,只要静心想着被诅咒者的名字与另一样东西,口念真言,被诅咒者就会背上和那东西相同的命运。”
      “于是我向着太阳诅咒了自己。”
      “永生不灭的、永远能从死地中复回的太阳,我希望得到它的帮助,哪怕只一次也好。”
      “晨曦来时我重新张开眼睛,耳朵里立即充满了士兵们的欢呼声。我苏生得如此轻易,以至于我怀疑昨晚的一切不过是场噩梦。但士兵们随即且哭且笑地告诉我,他们拖我回来时我曾一度气绝。”
      “我忐忑着接受了这个事实:太阳的确回应了我狂妄的祈愿。它给我的实在太多,这让我不得不对将付的代价充满担忧。新生之后的第一天就这么在不安中过去,黄昏来临时,死亡逼近的熟悉感觉果然再次攫住了我。”
      “夜晚死去,白昼重生,这就是太阳——也是我。”帝释天将头抵在窗框上,天上的日头正往西坠,他的时间不多了。
      “后来我还是总能见着阿修罗,他就那么站在那儿,但我已经不会再叫他了。因为除了我以外的人似乎都并不能看见他。我说不清他到底是士兵战死后残留的幽灵,还是天生的鬼怪神明,每个白昼的尽头,他带着鬼火与夜幕同时降临,而我回归死亡。我们在生和死的仓促罅隙间匆匆地相会,我看着他而他也回望着我,我相信总有那么一个瞬间,阿修罗会记起他是谁、我是谁。”
      我无言地听,帝释天却突然摇了摇头:“……不。不对。他没理由记得我。”
      “他会记得。”我说。
      “英雄不会把救过的每一个人记到心上。”帝释天笑着答。
      “旃陀罗笈多攻打华氏城时我依旧在军队里,因为阿修罗似乎只在发生战争的地方存在。我讨厌战争,但没法讨厌阿修罗。鲜血和腐尸的气味让人反胃,将死之人断气前的恐惧与痛苦开始越来越多地被投射到我身上——这是由于太阳无时无刻不在俯察万象。可如果能够继续追随阿修罗,克服这些完全称不上有多困难。”
      “我尝试过在死亡到来之前奔向他,可我与阿修罗之间似乎总隔着层永不消减的障壁。我的意识通常崩溃于触碰到他的前一刻,更多时间里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因我的努力而缩短——我是指,仿佛我进一步阿修罗就会退一步般,我们之间的间隔永远不会缩短。”
      “这激发了我的偏执。仅仅只是日复一日的注视根本无法使我得到安宁,这时我才明白,师傅们为何要如此严苛地从一开始就不令自己习得‘欲望’。一天阿修罗的身形显现在芒果树下,他与我相距不过十步,脖颈里喷着蓝绿色火焰的无头战马磕哒着蹄子站在他旁边,我甚至看得清它每一根发着卷的黑鬃毛。这令我欣喜若狂,梵天终于听见了我的愿望。我奋不顾身地扑向阿修罗,与我抓住他同时,铺天盖地的愤怒与怨恨将我击穿。”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但我的胸膛曾穿刺过巴掌宽的马刀和铲形头的箭。由阿修罗带来的痛苦不及它们万一。他的精神像烈焰,身体却冷得像冰。我紧紧攥着他的胳膊:‘帝释天!’我说,‘我叫帝释天!’他依旧毫无反应地听。但当黑暗降临之时,我看见他一贯迷茫的眼睛深处裂出光芒。”
      “第二天我在阿修罗怀里醒来。晨雾缭绕林间,剔透的阳光穿过他和黑战马的身体。下一刻他们就都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如同从未来过。但我确信我所见到的正是十几年前将我背出坟墓的阿修罗。”
      “这是我唯一一次真切又成功地触摸到他。”
      帝释天的头垂下去。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但他突然又开了口。
      “事实上,在那之后我连见到他都变得十分难得。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阿修罗有自己的考量,但这并不妨碍我去找他。我变换过许许多多种身份,一开始我还会计算自己的年龄,后来就连及记也记不清了。我追着战争四处迁徙,膝盖骨不知何时恢复了工作,当我发现这件事时或许我早已如正常人般行走了几十几百年。涌进我身体的记忆有恒河沙数,它们很快模糊了属于我自己的人生,唯一称得上鲜明的就只有与阿修罗相遇之后的事儿。”
      “前些天我又见到他了。他骑着他的黑战马立在山的那端,我们已经有五十七年不见。”帝释天抬抬手指,点一点远处的某个方向。“所以我得带着他的东西去找他。”
      “你还惦记着腰带。”我听见自己有气无力地质问:“它还能用吗?你把这东西还给他干嘛?”
      “不知道。”帝释天笑起来。“也许我就只是想见他而已。”
      我陪着他笑,心脏里却像被谁捏了一把似的酸胀胀的。我们沉默很久,直至帝释天“嚯”地抬起头。
      “马蹄声!”他兴奋地坐直身子。此时太阳早就沉到地底下去了,最后一点光明苟延残喘地挂在屋顶树梢上。“是阿修罗!”
      “哪里有阿修罗……”
      “你们看不见他。”帝释天自窗口隐去又从门口复出:“他就在那儿——喂!阿修罗!!”
      我慌忙四下张望,可目所能及之处只有静默的高山与呼啸的风。这里没有黑战马或“阿修罗”,论起活物这儿甚至没有一只野山羊。所有凝止景物里唯一具有生气的是苍白色的帝释天,他的身影轻巧飞快地掠过我,像一片灰烬落入开伯尔山。
      打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那天晚上我在泥屋前等了他很久,虽然明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在这会儿回来,但我就是不想走。不知哪个山坳里的狼嗷嗷地嗥了一夜,我也同它坐了一夜。启明星升起来后我才回的家,因为不想接受“可能是空等”这样的事实。我知道帝释天不会永远死去,但我莫名其妙地就是觉得,他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有时我会后悔为何没干涉他那场癫狂的回光返照,但更多时候我明白他的事儿我无权掺和。
      兵我当了三年,第四年头上查出肝炎,我就回家了。回来后我又进开伯尔山看了一眼,帝释天果然不在。他的房子塌成了一摊,两只黄鼠狼住在里面。见我过来,全都拿豆儿似的眼睛盯着我。

      从开伯尔经新疆回国之后,我还把这故事同我的朋友老王复述过一遍,那时我记得的细节比现在还多。他听完只是哈哈一乐,随即问我的向导是否叫某某名字。作出肯定答复后,我又从老王口中收获了另一版本的、有关帝释天的故事。可惜这段故事由于二道转述的干扰逻辑更加不清,不然附录在此也未尝不好。接风宴上有人问起我关于山口最深刻的印象,我想了想,真正爬上高山的经历反而不值一提,说起“最”与“极致”,什么也比不过刚进山口那天我偷偷扔掉的那包叶子槟榔。
      虽然我没亲口尝过它的味道,但当它自我手上悄无声息地滑进山渊时,“愧疚”与“后怕”两般滋味便已经酽酽地糊遍了我的整个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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